时光雕刻的花朵

时光雕刻的花朵

安宁

去位居中国最北的一个小城,正是冬天,天气预报里播音员在四季如春的暖气房里,一脸平静地特别说明,此地历史最低温度,曾为零下多度。被南方气候宠惯了的旅者,在这样的天气里,会对滴答滴答缓慢向前的时间,生出恐惧。连带地疏人生,也产生无助与空茫,像那天地间一脚踩下去,都探不到底的厚厚的积雪。

所以被娇宠惯的人,躲在房中,常会觉得整个天地都了无生命的痕迹。即便是有,一口气吹过去,也成了冰,融化的希望,渺茫无依。我也曾一度畏惧这样的寒冷,并不敢踏出门去。后来有一天,我终于勇敢地出了门,沿着小城一条安静的小路,一步步走下去。然后我便看到了那些争奇斗艳的花朵。

更确切地说,那是天赐的生命。它们一朵一朵,绽放在一家家商铺的玻璃门上,窗户上,或者日间的路灯罩上。甚至当地嬉笑奔跑的小孩子湿漉漉的头发上,或者俄罗斯姑娘在风里飞扬的辫梢上。冰凌花,这是它们被人类赋予的美丽的名字。那些小朵的,似羞涩的茉莉,悄无声息地芬芳着;那些大朵的,则在明亮的橱窗上,有喷薄而出的气势。我站在一家糖果店旁,看见那巧夺天工的绝美花朵,蕊丝如瀑布般,倾泻下来,一直飞溅到地面。我走近了,抬头仰视着这样在严寒中,不管不顾任性飞升或者垂下的花朵,只觉一颗心,被什么东西给震住了,就那样定定地站在人家店铺的门口,像个因痴迷糖果而不肯离去的孩子。

我想起春天里的玫瑰,它们被层层漂亮的花纸包装起来,犹如那些台上耀眼夺目的明星,除了做出一副惹人怜爱的微笑,别无选择。生命在它们身上,不过是几日的光阴,高价买下换回女孩一抹骄人的笑容之后,便到了凋零的时候。似乎生命的意义,在世人的眼里,只是那片片晦暗的红色,高贵与低贱,不过是从橱窗到垃圾桶的距离。

而夏日里盛放的百花,倒也有生命的炽烈,无论是田间地头,还是人家窗台,或者迎宾大道的两旁,都是它们的足迹。这样肆无忌惮的铺排与繁盛,常常给人以拥挤窒息的盛烈之感,那样的压迫,少让人起对生命的惊叹与敬仰。至于那秋天,则一路萧条下去,眼看着那重重的菊花,压下来,除了感伤,却是无能为力。

世间许多的花朵,都是娇贵易逝的。所以它们无法在冰天雪地之中,傲然绽放给世人欣赏。只有那冰凌之花,于生命的最北方,在酷寒之下,凌然怒放。并将写意的温柔,与泼墨的大气,在透明的玻璃上,一一尽显。

离开那个小城的时候,已是春天。积雪开始融化,冰凌之花,除非是早起,已经渐渐没了踪影。有一天我在即将逝去的稀薄月光下,起身推门,又看到那些只属于北方以北的生命之花。此刻它们隐匿在微凉的晨曦中,依然努力地,将最美的花朵,绽放出来。只是花瓣重重打开时的声音,渐次微弱,听得到啪啪的轻响,犹如夜色之下,一个人穿了木屐,孤单地行走,没有灯,只看见那模糊的影子,一路忧伤地跟着,没有一句话。

这是春光里,它们最后的绽放。可还是看得到,生命的气息,雕刻在透明的玻璃上,那瞬间的光华。

我们许多人的一生,常常抵不过一朵冰凌花的飞扬与炽烈。凌厉与温柔,如此完美地糅合在一起。更多的时候,我们看似有春夏花朵的奔放,却是在一场霜冻之后,便将那颓势与衰败,赫然显现。而只有那在风寒中,能从袖筒里抽出手来,推门出去的人,方能于穿越时光的小径上,瞥见生命馈赠自己的最美的冰凌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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