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之旅

紫砂之旅

路上青布灰布,青布的中山装、列宁装,灰布的中山装,灰布的裤子,黑布的裤子。老旧气的宜兴,不但现在回忆起来如此,就是当时也是如此。泥泞,积水,瓮砌成的矮墙和茅草屋顶的立面墙。住在山上的人用白石造房。住在海滨的人用盐、贝壳和涛声造房。住在桑园的人用情丝造房,哦,那是情种或者春蚕。住在自己心境里的人用傲慢造房。而宜兴人用瓮造房。宜兴人用瓮造房,据说有个好处,瓮里贮满清水,一旦遭遇火灾,只要把瓮打破,墙里马上喷出一队救火会[1]

出苏州,一路上天是阴着,才到宜兴地面,雨就下来了,不是红烛昏罗帐少年听雨歌楼上的雨,而有了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的意味。这意味是南宋末年宜兴人蒋捷的。我向来不悦宋词,但《竹山词》却借来看过,“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句子曾常书写,另一首词(《虞美人》)以前还能背诵: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青布灰布,有人在大柳树下躲雨,看来这雨也是突然而至。也不一定。有人打着油纸伞歪斜赶路,黑布裤脚管上各夹一只竹夹子,草鞋把烂泥踩得噼啪直响,一阵兴奋。路上的山、山影,影影绰绰,是影影绰绰浮着紫气且吹落霜花满袖了。这霜花剔透飘云荡雾。阴阴沉沉,两面竹林,往里走才阴阴沉沉,这是我以后的经验。当时车在路上奔着,两面竹林新绿得弄假成真:给人世过客搭置出没的布景。

去宜兴玩,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出门旅游,和父母,和妹妹们。还有其他一些人。那时我正读小学,我记得小妹妹还被母亲抱在怀里。我们去张公洞、善卷洞,最后去丁山陶瓷厂。是丁山陶瓷厂吗?我看上一只紫砂茶壶,造型简单,朴素中显出华贵,我父亲给我买了。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紫砂茶壶叫光货。当时有几个人劝说我挑南瓜形状的、梅桩形状的紫砂茶壶,或者壶上刻着“风雨送春归”字样的,我死活不要。父亲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随便我选。宜兴紫砂器具闻名天下,尤其紫砂茶壶。用它泡茶,夏天放上一夜,也不发馊。更主要它泡出的茶没有熟汤气。这些是老生常谈了。这把紫砂茶壶跟我近三十年,但也不是总用来喝茶,有几年我把它作为酒壶,冬天的时候,我装黄酒。那时候没钱,只能喝一点名之为黄酒其实是勾兑的准黄酒,为了去除过于浓烈的酒精味,我把准黄酒先倒进紫砂茶壶,再沉下三五上海话梅(俗称“奶油话梅”。广东话梅添加料太多,不够纯粹),泡放一天,翌日夜晚隔水加温,实际是把紫砂茶壶端入铝皮锅里蒸。紫砂茶壶和话梅能把酒精味共同钓走。虽然酒味带着酸甜,但口感上真的醇厚。黄酒的美,美在醇厚,意思若到,我当快活。

据说宜兴紫砂器具发端于宋朝,茶壶是从明代中期逐渐——从实用的一件茶具,到最后都舍不得用、只作为观赏的艺术品,其中大约经过五六百年时间。从实用,到不实用,艺术就是这样发展来的,命吧。明代正德嘉靖年间,有个名“供春”的书童(传说大名为“龚春”),随吴姓主人金沙寺读书,他忙里偷闲向老和尚学得制作紫砂茶壶的手艺,青出于蓝,一举成名,他做的紫砂茶壶就叫“供春壶”,当时就有“供春之壶,胜于金玉”之说。从此之后,名家辈出,明有时大彬、徐友泉、陈仲美等高手,清有陈鸣远、陈曼生、邵大亨诸行家,尤其陈曼生杨彭年合作的“曼生壶”,将诗文书画汇集一壶,达到另一个高峰。这些也是老生常谈了。故宫藏品“供春壶”,据说是唯一一把,我只见过照片,好像模仿一段老树干,疙疙瘩瘩。有专家说是赝品。如是赝品,我觉得更好,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了。就像“画中有诗”的王维,就像“米家点”的米芾,他们果有真迹流传至今,那会减少我们多少向往和想象的兴味?

艺术史上仅仅留下姓名的艺术家,再有一点故事烘云托月,在我看来,他们拣了个大便宜。

宜兴紫砂茶壶大致分为两种,花货和光货。“供春壶”属于花货,“曼生壶”属于光货。我并不流连“曼生壶”,所谓“曼生十八式”,见到几式,觉得尖新乖巧一点。“曼生壶”一如杨万里摆脱江西诗派后的诗风,别开生面,却器量窄小。但杨万里还是中国第一流诗人,器量窄小不一定是坏事,胸襟泛滥不一定是好事,泛泛而谈者泛滥成灾。

花货写实,仿造松树、桃子一类的茶壶;光货壶形抽象,几乎有一种哲思。欣赏紫砂茶壶,花货要不矫揉造作,光货要不枯燥乏味,就是上乘。其中学问,我是不懂。

一天我上班,发现办公桌上那把跟我近三十年的紫砂茶壶不翼而飞,它是有情之物,想必出门寻找我的童年去了。

[1] 救火会,“消防队”旧称。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