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绝与痴绝:晋人吟咏艺术发微

才绝与痴绝:晋人吟咏艺术发微

晋人酷爱吟咏。吟咏作为一种口头的诗学艺术,也从一个方面呈现了晋人的文采风流。以永嘉末年(316)北方士人南渡为节点,晋人吟诗大致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主要是以“洛生咏”为核心的北音吟咏,后期则是“洛生咏”南下,与南音之吟咏并存,各放异彩。关于“洛生咏”,张永言主编的《世说新语辞典》释云:“指晋室南迁,中原人物渡江后所操的以洛阳音调为准的北方话,其音‘重浊’。与南方以金陵为代表的吴音分属当时方言的两大系统。”a北方的世家大族与南方土著世族在文化上的碰触、交流与融合在吟咏方面也有充分的体现。这一历史过程是颇有文化意味的。这是一种由士族的口头诗学呈现出来的独特文化现象,这是一种雅文化,其本身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和审美意义。

《晋书·顾恺之传》曰:

顾恺之字长康,晋陵无锡人也。父悦之,尚书左丞。恺之博学有才气,尝为《筝赋》成,谓人曰:“吾赋之比嵇康琴,不赏者必以后出相遗,深识者亦当以高奇见贵。”桓温引为大司马参军,甚见亲昵。温薨后,恺之拜温墓,赋诗云:“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或问之曰:“卿凭重桓公乃尔,哭状其可见乎?”答曰:“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恺之好谐谑,人多爱狎之。后为殷仲堪参军,亦深被眷接。仲堪在荆州,恺之尝因假还,仲堪特以布帆借之,至破冢,遭风大败。恺之与仲堪笺曰:“地名破冢,真破冢而出。行人安稳,布帆无恙。”还至荆州,人问以会稽山川之状。恺之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若云兴霞蔚。”桓玄时与恺之同在仲堪坐,共作了语。恺之先曰:“火烧平原无遗燎。”玄曰:“白布缠根树旒旐。”仲堪曰:“投鱼深泉放飞鸟。”复作危语。玄曰:“矛头淅米剑头炊。”仲堪曰:“百岁老翁攀枯枝。”有一参军云:“盲人骑瞎马临深池。”仲堪眇目,惊曰:“此太逼人!”……恺之矜伐过实,少年因相称誉以为戏弄。又为吟咏,自谓得先贤风制。或请其作洛生咏,答曰:“何至作老婢声!”义熙初,为散骑常侍,与谢瞻连省,夜于月下长咏,瞻每遥赞之,恺之弥自力忘倦。瞻将眠,令人代己,恺之不觉有异,遂申旦而止。b

上引《晋书·顾恺之传》,涉及顾恺之平生的七个故事,其中有六个故事来自《世说新语》:

1.或问顾长康:“君《筝赋》何如嵇康《琴赋》?”顾曰:“不赏者,作后出相遗。深识者,亦以高奇见贵。”(《世说·文学》第98条)

2.顾长康拜桓宣武墓,作诗云:“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人问之曰:“卿凭重桓乃尔,哭之状其可见乎?”顾曰:“鼻如广莫长风,眼如悬河决溜。”或曰:“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世说·言语》第95条)

3.顾长康作殷荆州佐,请假还东。尔时例不给布帆,顾苦求之,乃得发。至破冢,遭风大败。作笺与殷云:“地名破冢,真破冢而出。行人安稳,布帆无恙。”(《世说·排调》第56条)

4.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世说·言语》第88条)

5.桓南郡与殷荆州语次,因共作了语。顾恺之曰:“火烧平原无遗燎。”桓曰:“白布缠棺竖旒旐。”殷曰:“投鱼深渊放飞鸟。”次复作危语。桓曰:“矛头淅米剑头炊。”殷曰:“百岁老翁攀枯枝。”顾曰:“井上辘轳卧婴儿。”殷有一参军在坐,云:“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殷曰:“咄咄逼人!”仲堪眇目故也。(《世说·排调》第61条)

6.人问顾长康:“何以不作洛生咏?”答曰:“何至作老婢声!”洛下书生咏,音重浊,故云老婢声。(《世说·轻诋》第26条)

只有一个故事来自《世说》之外的史书:

7.恺之矜伐过实,诸年少因相称誉,以为戏弄。为散骑常侍,与谢瞻连省,夜于月下长咏,自云得先贤风制,瞻每遥赞之。恺之得此,弥自力忘倦。瞻将眠,语搥脚人令代,恺之不觉有异,遂几申旦而后止。(《世说·文学》第98条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

从这些文本的情况来看,《晋书·顾恺之传》乃是集录《世说》并杂取其他史传作品而成。《世说》本来是纂辑旧文之作,主要来源是裴启《语林》、郭澄之《郭子》一类志人小说。当然,以上《晋书》的文本不如《世说》的文本为佳,如“吾赋之比嵇康琴”“白布缠根树旒旐”,所谓“嵇康琴”“白布缠根”都是说不通的表述,再如《续晋阳秋》“语搥脚人令代” 反映的事实也比《晋书》“令人代己”的笼统记述有趣,因为这更能反映恺之“痴绝”的个性特点。尽管如此,这种文本建构方式本身就反映出不同时代的作者和读者对顾恺之的看法与态度。顾恺之的“才绝、画绝、痴绝”素来著称于世,“才绝”表现在文学创作领域,而“痴绝”则主要表现在日常的艺术活动方面,他在月下的彻夜长咏就是一个显例。《晋书》把这些轶事汇集在一起,全面地展现了顾恺之的文化内涵,一位杰出的诗人、画家和音乐家的形象跃然纸上。显然,与《世说》分门别类的记述相比,《晋书》的叙述方式更具有优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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