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诗中的曹魏遗音
——说《为顾彦先赠妇往返》四首其四的音乐描写
陆云《为顾彦先赠妇往返》诗共有四首,徐陵《玉台新咏》收录之 a,而《文选》卷二五“赠答”类选录了其中二首,题作“为顾彦先赠妇”。李善所作解题说:“《集》亦云为顾彦先,然此二篇,并是妇答,而云赠妇,误也。”所谓《集》,就是指《陆云集》。《隋书》卷三五《经籍志》载:“《晋清河太守陆云集》十二卷,梁十卷,录一卷。”李善所见,或即此本。看来《文选》的题误,由来已久。李善的意见是正确的。这种低级错误的发生,是因为与陆机的《为顾彦先赠妇》二首(见《文选》卷二四)发生了混淆。类似的情况在《文选》中有不少,如陶渊明《饮酒》诗被误题为《杂诗》,与陶渊明的《杂诗》混淆。萧《选》编纂工作的粗糙可见一斑。其实,陆云的这组诗在东晋时代就已经是驰誉诗坛的名篇了。其一之“我在三川阳,子居五湖阴。山海一何旷,譬彼飞与沉”四句,为陶渊明《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其二所本:“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旷,巽坎难与期。”“目想清慧姿,耳存淑媚音”二句,为陶渊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目倦川涂异,心念山泽居”所本。其二之“悠悠君行迈,茕茕妾独止。山河安可逾?永路隔万里”四句,为陶渊明《赠羊长史》“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闻君当先迈,负疴不获俱”所本 b。可见陶渊明对陆云的这组诗是非常欣赏的。后来其中的第二、第四两首进入《文选》和整组诗进入《玉台新咏》,更标志着其诗歌经典地位的确立。刘运好先生所撰《陆士龙文集校注》择善而从,也以《为顾彦先赠妇往返》这一诗题为正。对于这四首诗,刘先生的校勘、注释、赏析与汇评,都非常全面、深刻,能够集文献整理的工夫与诗学审美的精髓于一体,令人钦佩。这里,我仅就此组诗的第四首所反映的音乐史问题加以分析。全诗共20句,其中有10句是对音乐的描写:
西城善雅舞,总章饶清弹。鸣簧发丹唇,朱弦绕素腕。轻裾犹电挥,双袂如雾散。华容溢藻幄,哀响入云汉。知音世所希,非君谁能赞?
这10句诗隐含着关于魏晋音乐史的重要文化信息,了解和理解这些信息对于正确解读陆云这首诗是一个重要的前提条件。
首先是“西城善雅舞,总章饶清弹”二句。李善注:
陆机《洛阳记》曰:金墉城在宫之西北角,魏故宫人皆在中。崔豹《古今注》曰:魏文帝宫人尚衣,能歌舞,一时冠绝。孙盛《晋阳秋》,傅隆议曰:其总章伎,即古之女乐。
据此可知,所谓“西城”是指金墉城,位于西晋首都洛阳皇宫的西北角。在魏晋易代以后,曹魏的宫人居住在这里,其中包括曹魏的宫廷乐人。崔豹说的魏文帝宫人尚衣是其中之一。“雅舞”是宫廷乐舞。陆机《日出东南隅行》:“悲歌吐清响,雅舞播幽兰。”又《百年歌》:“罗衣粲金翠华,言笑雅舞相经过。”宋陈旸《乐书》卷一百八十三“雅舞”条:
古者雅舞用之郊庙燕享,莫不以金石奏之,大抵不过文、武二舞而增损之,所以示不相袭也。三代之际,更增缦乐野舞夷乐而兼奏之,迨至秦汉,用之宴私,率多哇淫,而雅舞废矣。
曹魏宫人之雅舞自然属于文舞,属于曹魏时期的宫廷宴乐。“总章”,是乐官名。《后汉书·献帝纪》:“八年冬,十月己巳,公卿初迎冬于北郊,总章始复备八佾舞。”李贤注:“总章,乐官名。”北周庾信《华林园马射赋》:“总章协律,成均树羽。”女乐属于总章的管辖范围。“总章饶清弹”说的是居住在西城中曹魏女乐的首领。“饶”,是多有的意思。“清弹”是指清美的琴曲。陆机《拟今日良宴会》:“齐僮梁甫吟,秦娥张女弹。”又《拟西北有高楼》:“玉容谁能顾,倾城在一弹。”“一弹”即一曲。潘岳《笙赋》:“辍《张女》之哀弹,流《广陵》之名散。”“哀弹”即情调哀伤的琴曲。
其次是“鸣簧发丹唇,朱弦绕素腕”二句。李善注:
《毛诗》曰:吹笙鼓簧。《神女赋》曰:朱唇的其若丹。《礼记》曰: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洛神赋》曰:攘皓腕。
唐刘良注:
簧,笙也;朱弦,谓筝琴也。素腕在上弹,故云绕也。c
刘氏认为陆诗中之“簧”是笙的代名词,而“朱弦”是筝、琴的代名词。吴兆宜注:
晋张骏《薤露》:义士扼素腕。案:《汉武内传》:许飞琼鼓震灵之簧。又:邢疏:簧者,笙中金薄叶也。笙必有簧,故或谓笙为簧。《乐记》郑注:朱弦,练朱弦也。不练则体劲而声清,练则丝熟而声浊。d
吴氏所引《乐记·乐记》的原文是:“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壹倡而三叹,有遗音者矣。” 清陈澔注:
鼓清庙之诗之瑟,练朱丝以为弦,丝不练则声清,练之则音浊。疏通也,越瑟底之孔也,疏而通之,使其声迟缓,瑟声浊而迟,是质素之声,非要妙之音也。e
可知吴氏认为陆诗中的“朱弦”是指瑟。琴、瑟、筝是三种不同的乐器。在以上各家训释的基础上,刘运好对此二句诗概括如下:
此二句言鸣簧之声,发于朱红之唇;筝瑟之弦,绕于洁白之腕。f
但“筝瑟之弦”,如何“绕于洁白之腕”呢?如果琴弦缠绕在手腕上,还能够演奏吗?在琴、筝、瑟这三种乐器的演奏中,这种情况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其实,这两句诗描写的是另外一种特殊乐器的演奏,这种乐器叫做口簧,俗称口弦琴,古人又称为口琴或嘴琴(西方人称为Jew’s Harp或者Jawharp)。具体说来,陆云写的是一种拉线式竹簧,又称绳振式竹簧(如下图所示)。这种乐器在演奏时如果在拉线上没安装横棍,那么,将拉线缠绕在手腕上是比较稳固的,能够很好地震动簧舌,产生乐音。
宁夏回族口簧与演奏者
实际上,“朱弦绕素腕”这句诗的描写本身即蕴含着一个极大的错误。这里诗人使用“朱弦”一词,这是很不恰当的,因为“朱弦”本指用熟丝(蚕丝)制的琴弦。《荀子·礼论》:“《清庙》之歌,一唱而三叹也。县一钟,尚拊之膈,朱弦而通越也。”《礼记·乐记》:“《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郑玄注:“朱弦,练朱弦。练则声浊。”孔颖达疏:“案《虞书》传云:古者帝王升歌《清庙》之乐,大瑟练弦。此云朱弦者,明练之可知也。云练则声浊者,不练则体劲而声清,练则丝熟而弦浊。”古人一般把宫廷瑟弦称为“朱弦”。把蚕丝制成的柔弱的琴弦绕在手上演奏琴、筝、瑟之类的乐器,无异于痴人说梦。这句诗表明,陆云对口簧这种乐器是非常陌生的,他可能看过实际的口簧演奏,但距离较远,如果近距离观察或者把玩在手,他就不会说“朱弦绕素腕”了。
对口簧的基本形制和演奏方式的记载最早出现在汉代。汉刘熙(生卒年不详)《释名》卷七:
竹之贯匏,象物贯地而生也,以匏为之,故曰匏也。竽亦是也,其中洼空以受簧也。簧,横也,于管头横施于中也;以竹、铁作,于口横鼓之,亦是也。g
在这里,刘熙明确记载了两种簧:一种是管乐器内的簧片,即笙簧和竽簧,这是笙、竽发声的关键性部件,前人对陆云这两句诗实际是按照笙簧来解释的,认为是以簧代笙,这是完全错误的;另一种是作为独立乐器的口簧,或用竹制,或用铁制。所谓“于口横鼓之”,正是口簧的基本演奏方式。
在民间艺术的层面上,口簧艺术的主要功能在于它的娱乐性,即为歌舞伴奏;同时,口簧多用于男女社交活动,特别是青年男女的爱情生活,表达爱情也是口簧的基本功能之一。陆云在诗中对口簧的描写,正是这些功能的体现,而笙则不具备这种艺术表达功能。宋陈旸《乐书》卷一三一“雅簧”条:
《三礼图》有雅簧,上下各六声韵谐律,亦一时之制也。……唐乐图以线为首尾,直一线,一手贯其纽,一手鼓其线,横于口中,嘘吸成音,直野人之所乐耳。h
这里说的是拉线式竹簧。对这种竹簧的制作和演奏技巧,清檀萃《滇海虞衡志》卷之五《志器》“口琴”条记载颇详:
剖竹成篾,取近青,长三寸三分,宽五分,厚一分,中开如笙之管中簧,约二分。簧之前笋相错处,状三尖大牙,刮尖极薄,近尖处厚如纸。约后三分渐凹薄,至离相连处三四分,复厚。两头各凿一孔,前孔穿麻线如缳,以左手无名指、小指挽之,大、食二指捏穿处如执柄,横侧帖腮近唇,以气鼓簧牙。其后孔用线长七八寸,尾作结,穿之线过结。阻以右手之食、中二指,挽线头徐牵动之,鼓顿有度,其簧闪颤成声。民家及夷妇女多习之,且和以歌。i
这是关于清代云南地区彝族妇女演奏绳振式口簧的准确记载。“嘘吸成音”“ 闪颤成声”的说法足以表明,古代正统的口簧音乐与演奏者的口腔气息有密切关系,即在持续低音(基音)的基础上不断调整口腔、唇、颊、舌的位置而发出闪颤的实音与泛音交替的旋律,从而形成二重或三重结构的复音音乐。
口簧是一种自三代以来就流行于宫廷和民间的乐器。《诗经》有四首诗涉及了这种乐器。其中最著名的是《小雅·巧言》的“巧言如簧”。这个比喻蕴含着非常专业、非常精准的乐理机制。牛龙菲指出:“所谓‘巧言如簧’,是说巧伪人之舌像口弦那样,可以发出变化多端的音调。如若是指笙中之簧,那只能是一簧一音,哪里还有什么‘巧舌’可言。”j曾遂今说:“人的口腔、咽腔仿佛是一根一端闭合的开口管,平均长度约17厘米。……当口形一定时,舌面向里收缩,位置放低,固有频率相应变小;舌面外延,向上抬起,固有频率相应变大。……变化嘴形与口腔舌位,口腔的固有频率有产生变化。”k这两位音乐学者的解释是非常科学的。目前,这种乐器已经退出汉族文化系统,但在其他民族中还有很多遗存。
“轻裾犹电挥”等六句,前二句写舞蹈之美丽,次二句写歌声之悠扬,后二句写“知音”之难觅,唯君可以当之。就本诗文本的生成而言,这六句诗实际上导源于陆机的诗作:
馥馥芳袖挥,泠泠纤指弹。悲歌吐清响,雅舞播幽兰。丹唇含九秋,妍陵七盘。赴曲迅惊鸿,蹈节如集鸾。绮态随颜变,沈姿无定源。俯仰纷阿那,顾步咸可欢。(《日出东南隅行》,《文选》卷二八)
哀音绕栋宇,遗响入云汉。(《拟今日良宴会》,《文选》卷三十)
佳人抚琴瑟,纤手清且闲。芳气随风结,哀响馥若兰。玉容谁能顾,倾城在一弹。(《拟西北有高楼》,《文选》卷三十)
而陆云这组诗的创作,总体上离不开对陆机《为顾彦先赠妇》二首的依拟:
辞家远行游,悠悠三千里。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修身悼忧苦,感念同怀子。隆思乱心曲,沉欢滞不起。欢沉难克兴,心乱谁为理?愿假归鸿翼,翻飞浙江汜。
东南有思妇,长叹充幽闼。借问叹何为?佳人眇天末。游宦久不归,山川修且阔。形影参商乖,音息旷不达。离合非有常,譬彼弦与筈。愿保金石志,慰妾长饥渴。l
二陆诗属于同一题材,陆云诗前三首的思想情调与陆机诗相近,而第四首的思想情调则与之差异甚大。以上两点为历代注家所忽略,故特为拈出之。
陆云这首诗涉及了器乐演奏——琴(清弹)和口弦琴(鸣簧),还有舞蹈(雅舞)和声乐(哀响)。这些乐人均在总章的统摄之下。可见陆云这首诗反映了这支前朝宫廷乐队的大致情况。这支乐队在当时应当有很大的名气,所以能够进入“洛阳三俊”(二陆一顾)这些出自江南望族的文化名人的视野。当然,这也说明曹魏的文化影响力还是很大的。
在曹魏(220—266)覆亡23年后,即西晋太康十年(289),二陆入洛,此时距曹操辞世也已有60年之久。但是,魏武帝的流风遗韵依稀尚存。陆机在《吊魏武帝文并序》中写道:“元康八年,机始以台郎出补著作,游乎秘阁,而见魏武帝遗令,慨然叹息伤怀者久之。”元康八年就是公元298年,陆机在秘阁见到了曹魏的机密档案,“魏武帝遗令”也就是曹操的临终遗言,他提到了曹操的四条遗言,其中的一条是:
吾婕妤妓人,皆着铜雀台。于台堂上施八尺床、帐,朝晡上脯糒之属,月朝十五日,辄向帐作妓。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m
据此,陆机写道:“悼帐之冥漠,怨西陵之茫茫。登雀台而群悲,眝美目其何望。”铜雀台正是著名的邺城“三台”之一(还包括金凤台和冰井台)。陆云在《登台赋并序》中说:
永宁中,参大府之佐于邺都,以时事巡行邺宫三台。登高有感,因以言崇替,乃作赋云:承后皇之嘉惠兮,翼圣宰之威灵。肃言而述业兮,乃启行乎北京。巡华室以周流兮,登崇台而上征。……曲房荣而窈眇兮,长廊邈而萧条。 于是迥路逶夷,邃宇玄芒,深堂百室,曾台千房。n
永宁年间(301—302),陆云任职于邺都(今河北临漳县)。根据他的描写,“三台”是非常雄伟壮丽的,其中长廊回绕,栋宇萧森,有成百上千的房间,不仅如此,他在这里还亲眼看到了曹操的许多遗物并且偷走了几个小物件,具体情况见于他的《与兄平原书》o。由此,我们可以推断,陆云诗中所写的曹魏宫廷女乐即发源于当年曹操对酒当歌的邺城铜雀园(即西园)的女乐。这就是陆云此诗所写“西城总章”的历史背景。
“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历史总有一些惊人的相似。
本文原载《文史知识》2018年第12期
a(清)吴兆宜《玉台新咏笺注》,上册,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19—122页。
b 陶诗化用陆云诗,上举例一和例三,古直已经揭示出来,分别见其《陶靖节诗笺定本》,台湾广文书局1999年版,第71页、第63页。
c 《六臣注文选》,中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64页。
d (清)吴兆宜《玉台新咏笺注》,上册,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21页。
e 《礼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05—206页。
f 刘运好《陆士龙文集校注》,上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617页。
g 王先谦撰集:《释名疏证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33—334页。
h 陈旸《乐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11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588页。
i 《云南丛书》(1914年),云南图书馆重校刊本,中华书局2011年版。
j 牛龙菲《古乐发隐》,兰州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93页。
k 曾遂今《口弦的发音原理初探》,《乐器》1986年第4、第5期。
l 刘运好《陆士衡文集校注》,下册,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421—424页。
m 刘运好《陆士衡文集校注》,下册,第905页。
n 刘运好《陆士龙文集校注》,上册,第121—122、128页。
o 刘运好《陆士龙文集校注》,下册,第1034—10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