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僧庐下

听雨僧庐下

在北京,雨总是显得那么稀罕,似乎一年中就下那么可怜的几回。可是,没有想到,下雨时竟也会如此之缠绵悱恻。

我站在悯忠台的屋檐下,看着那蒙蒙的细雨,听着那冷冷的细雨。淅淅沥沥,犹如蚕咬桑叶般,细细琐琐屑屑。雨洒落在大殿的屋顶上,犹如一幅轻纱轻轻地铺在那乌黑的瓦片上,遮住了那历史的伤痕——遍地尸骨的高丽战场,徽宗、钦宗那亡国的羞辱,谢枋得为国呐喊的吼声,都消失在如烟如梦的雨中。唯剩下那雨在轻轻地弹,轻轻地唱,犹如慈母抚拍着婴儿,哼着催眠歌,静静地使一切进入历史的梦乡。雨应是最富有灵感的,总是那么催人心动,尤其对于生在南国的我而言,对雨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特别的感受。

南方的雨季总是十分长久。雨是那么缠绵,挥之不去,有时令人厌烦。可是刚在福建出家的我,对雨竟如独步沙漠的浪子渴望一碗清水般殷切。因为那时寺院正在建设,刚从学校毕业而且身体瘦弱的我,根本不堪那搬砖挑沙的苦劳。无论是理智还是感情上,我最喜欢的都是下雨天。只有在雨天,我才能拥有一份闲情:燃上一炷幽幽兰香,泡上一杯沁人心脾的香茗,拿上一本佛经,静静地坐在窗边的桌子前,静心地翻阅着佛经。读着佛经上的妙语,遨游于佛法的大海中,犹如置身于当年释尊的灵山讲经法会上,聆听着他那远古的法音。

窗外的世界是那么令人心醉。雾轻轻地笼罩着大地,不时有一两缕轻雾冒进窗口,想伸手捉住,却又倏忽不见。不远处的小山在乳白色的雾中显示出苍翠的身姿,绿树、绿竹陶醉在雨雾的柔情爱抚中,犹如婴儿在妈妈的怀中甜甜地睡去。听那雨,淅淅沥沥,豆大的雨滴从屋檐流下,滴到地上。那最后的声音若比喻为“大珠小珠落玉盘”,则嫌有点烦躁;若喻为拨动的琴弦,则似有点不够浑厚;故只能意会,令人感到语言的局限。没过多久,又是一滴,而且充满音韵。那声音总是那样震撼人心。内心中感到有一种力量的冲击、一种自然的冲动、一种人性的撞击,仿佛是禅宗祖师的当头棒喝,又如释尊娓娓的说法。窗前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总是十分热闹,溪水哗哗地从小山上流下来,奏出一首欢快的歌。

听那雨,时而淅淅沥沥,时而哗哗啦啦,铮铮有声。视觉上那种如烟如梦的朦胧的图画,以及佛经上远古的奥理,都融入雨声,化成一首歌。它没有音谱,因为没有人能说出来,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它也不是听觉上的感受,因为它不能让人听懂其中的韵律。唯有让它静静地在内心中流淌,淌过记忆的沙漠,回到生命的绿洲。我的心被那首歌围罩,仿佛置身于云雾中,虚无飘渺;又如做了一场蝴蝶梦——何处是我?我又是谁呢?唯有那雨,淅淅沥沥;那雾,轻轻围绕。那雨,一首无音的歌。

从此以后,对雨,尤其对蒙蒙细雨,我有一种更深的感受,欲说却又吐不出,那是一种对生命的灵感,对自然的震撼。来北京后,干燥少雨的北方使我更想念那雨季,想念曾经聆听过的那首歌,总是希望它能再现……

雨仍下着,丁香树上笼罩着一层水雾,如古代舞女歌舞时舞动的轻纱。听那雨,仍是淅淅沥沥,轻轻地击打着丁香叶,击打着绿瓦,奏出一曲动听的音乐。音韵中充满柔情,其中也带有几分迷离、几分凄凉。我只是静静享受着这无人指挥的庞大乐队的演奏,心中一片宁静。突然感到鼻端上有一种冰凉感,原来是一滴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是久别相逢的热泪,还是离别后的伤感?不,是对生命的思念。可是,这庞大的乐队也许只是自我陶醉吧!竟不理解我这唯一听众的心,仍奏着那首动听的音乐。不,也许是我的固执。走过的,便是永远,生命中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只能成为记忆;那曾经有过的感受,也许永远也不会再现,因为生命永远属于当下。

雨仍下着,听那雨,仍是淅淅沥沥。我听雨在僧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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