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继出去的四小姐张充和

过继出去的四小姐张充和

充和是四姐妹中唯一一个没有出生在合肥老屋的。

从安徽搬到上海法租界,租下一栋二层楼的房子后,陆英再次怀孕。

这一次大家都认为陆英怀的是男孩,亲戚们甚至私下还打了赌。有一位亲戚自诩会看相,认为这一次少奶奶的气色和前三次不一样,必生男孩无疑。为了显示其预言的正确性,他早早就让金匠打了一把长命金锁,准备这个男孩一出生就送过去,还要收这个孩子为义子。

甭管这位亲戚过去看相准不准,反正这一次他是没看对,孩子生下来,依然是女孩。

那把精心打制的金锁终究没在这里派上用场,准备来贺喜的亲戚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了。张家上下没了元和出生时的欣喜,也没有充和出生时的忙乱,相较于兆和出生时的平静,这一次是从上到下的沉默。沉默只是一层薄纸,在沉默的背后有数不清的失望和叹息。

张冀牖的脸上依旧是任何人都看不出破绽的平静,他给第四个女儿取的名字是充和。

“充”的本意,是“满”和“足”的意思,张冀牖给四女儿取了一个“充”字,大概不仅仅是因这个字也有“两条腿”,更是考虑到了这个字蕴含的“充足、充实”的意思,他们张家的小姐已经足够多了。

四小姐生下来,陆英的奶水还是不足,和前面的三个姐姐一样,也为她寻来个奶妈。充和没有姐姐们幸运,她的奶妈奶水的质量明显比姐姐们的奶妈的奶水差得远。

充和的奶妈姓高,是个美人。人长得美,出身却卑微贫寒,做丫鬟的时候,因为长得太美,被老爷看上了。受了惊吓的她来不及细细选择郎君,匆匆找了一个男人嫁了,却没想到丈夫是个吸食鸦片的瘾君子,家中的钱都被丈夫吸光了。她生了孩子后,正赶上张家需要奶妈,她便到这里来挣钱养家糊口。在张家的日子是顺心的,但是,回到家中,却有毒瘾经常发作的丈夫不让人省心,她心情郁闷,奶水越来越少,时间不长便没奶了。

奶妈就是靠奶水谋生,没了奶,工作也就差不多没有了。不足一周岁的充和依偎在奶妈怀里,因为饥饿,她哭闹个不停。

女儿的哭闹让母亲陆英心疼难受,她从奶妈怀里接过四小姐,泪水涟涟地亲着孩子日益消瘦的小脸儿。

奶妈忐忑而惊恐地站在一边,她的衣襟还没掩好,她看着陆英母女相对落泪,心里也非常难受,嘴里嚅嗫着:“我没有奶好四毛姐,我对不住您,您再另选个好奶妈。”

陆英从来没有为难过家里的下人,她流着眼泪摇摇头,她越摇头,奶妈越为自己没有尽到职责而自惭形秽。其实就是主人不嫌弃她,这个工作她也要做到头了。家中那因吸毒而性情暴戾的丈夫前一天就向她下了最后通牒,必须结束这份工作。那个瘾君子虽然自己无能力养家,却也不肯让女人到大户人家做工,或许他对美丽的妻子不放心。

几年后,这个奶妈的丈夫吸毒过量撒手人寰,她又重新回到已经搬迁到了苏州的张家,做了张家三少爷张定和的保姆,就是张定和最依赖的高干干。

四小姐在饥饿中难以入睡,半夜也哭叫不停。

这样的一个夜晚,恰好让从合肥来上海探亲的叔祖母赶上了。

叔祖母是祖母的妯娌,当年出阁前也是水葱一样的大家闺秀。她的娘家是合肥西部的大家族,她的父亲李蕴章是李鸿章的亲四弟,也就是说,她是李鸿章的亲侄女。嫁到门当户对的张家之后,这个女人的生活并没有出嫁之前所想象的那样幸福。先是丈夫早逝,她守着一个独生女儿长期孀居,女儿出嫁后给她生了一个外孙女,不久,女儿和外孙女也不幸离世,只剩下她守着万贯家产,悲情孤独地活着。

她皈依佛门是为了寻找精神寄托,在佛界,她有一个法名叫作识修。充和一生中只知道抚养自己的叔祖母名叫识修,并不知道她的真正名字是什么。

叔祖母识修听不得小孩子悲悲切切地哭泣,更何况充和这样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孩。那个夜晚她是陪着张家的老太太睡在二楼的,听到一楼的孩子不停地在哭,便走下楼,问清缘由。她抱过孩子,充和也许是哭累了,在她的怀抱中居然不哭了,慢慢睡去。小女婴可爱的模样让识修祖母产生了收养这个孩子的冲动,这个念头在心中转了几圈,她当时并没有说出来。回到楼上的睡榻,她翻来覆去思考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她提出想正式过继这个孩子,问张家老太太和张冀牖夫妇,是否能让她把充和带回合肥当亲孙女养。

识修的目光中充满温柔善良的恳切,她是真心实意喜欢孩子的。张家老太太答应了,张冀牖和陆英思来想去最终也答应了。

本来识修是担心孩子的父母不会答应的,她自知自己的命不好,怕影响到孩子,便说,自己先去算上一卦,看看自己的命会不会妨碍充和。陆英摇摇头,她对自己的孩子有信心,她说:“充和有她自己的命。该她的就是她的,别人妨碍不了她。”

于是叔祖母识修从上海回合肥的路上,便多了一个小婴孩。

充和的童年由此就有了转折,她由不得自己主宰命运,便离开父母和姐姐们,从上海回到了合肥。

其实,在合肥老家,潜心向佛的叔祖母已经收养了许多无依无靠的女子,以及残疾,或者被遗弃的孩子。周围的人知道叔祖母善良,常常把遗弃的孩子放到张家的祠堂门口,叔祖母发现了便把他们送到庙里抚养。充和与那些被收养的孩子不一样,她是被叔祖母当成亲孙女抱养的。从此,她们便相依为命,成为最亲近的人了。

叔祖母为充和找来最好的奶妈钟妈,首先钟妈奶水好,不会让充和挨饿,另外,这个奶妈美丽善良,还多少读过一些书、受过教育,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叔祖母给自己孙女找的奶妈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必须是万里挑一的好女人。

来到合肥的充和,不再像在上海的时候那般哭泣,她肚子吃得饱饱的,小脸蛋也胖胖的,开始有了多余的精力打量这个世界。

充和的住处是叔祖母卧室后面的一个房间,房间是相通的,这样便于叔祖母可以随时看到小孙女。充和与钟妈睡在一张床上,平日里她的生活、叔祖母的生活,都由钟妈打理。

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去,每一个清晨,钟妈起得总是最早的,她起床的时候,充和还在安睡。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叔祖母梳头,她这边梳着头,老太太便趁着钟妈给自己梳头的空当,把该背诵的诗词和古文默诵一遍,这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课。

充和在慢慢长大,她已经能牵着叔祖母的手到花园里散步了。她喜欢这样漫无目的地散步,一边走,叔祖母一边给她讲故事,有张家先人的,有更古老的故事,像狐仙的故事,有的故事她能听懂,有的根本就听不懂,但是她依然专心地听。充和不怕听狐仙故事,祖母在佛堂里设有一个狐仙香案,每天晚上为狐仙上三炷香,她经常悄悄看着祖母上香,甚至渴望能见到一位狐仙,却从来没有碰到过。

充和的聪明让叔祖母欣慰,她欣慰的是自己没有抱养错这个孩子。这个小女孩一学会说话就能在大人的教导下背诵简单的古诗,五岁的时候就能沉下心来练颜体书法,还能背诵《三字经》和《千字文》。这样聪明的孩子如果找不到好的老师,一旦耽误了,该是怎样的遗憾。在选择老师这个问题上,叔祖母从没有马虎过,她给充和找来最好的先生,其中有一位是清朝的举人左先生,专门请来教充和吟诗填词。


还有一位是吴昌硕的弟子、考古学家朱谟钦先生,是高薪聘请来的,每个月的月薪是300银元。民国时代,能挣到月薪300大洋的,都是民国精英,普通教书匠是没有这么高的待遇的。朱先生有了高工资,便把家眷也迁到了合肥城里,这样,他能更安心地教导自己唯一的学生。

有叔祖母亲自督导,充和的课程安排得很紧,比到外面的学堂要紧张得多。每日早上8点,上午的课就开始了,中间一小时午餐,然后便是下午的课程,一直到下午5点结束。在她的学习生活中,每十天只给放假半天。《史记》《汉书》《左传》《诗经》等典籍是必读书目,除此之外,老师还会增添自选教材。十年如一日,这样刻苦地学习不愁炼不出一个绝世才女,她深厚的国学底子就是这样打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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