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话本小说与文言小说中“东京”描写的异同
东京在话本小说中,是具体情节展开的背景。反过来,诸多作品也构成了东京的整体形象。前两节所论话本小说中的人物与时空背景就是东京整体形象的反映。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由于不同体式的小说关注的角度有所不同,即使同样以东京为背景的小说,文言小说与话本小说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通过比较,我们可以更真切地把握话本小说的特点。
相对于娱乐化、商业化更强的话本小说,文言小说更接近史书传统,也就是所谓“野史”。而说话艺人也把熟悉文言小说如《太平广记》《夷坚志》等,当成必备的修养。与此同时,文言小说也成为话本小说重要的题材来源。
应当说明的是,文言小说之所以能成为话本小说的题材来源,与文言小说本身的发展也是分不开的。宋代文言小说尽管颇受非议,但有一点还是值得肯定的,即在题材上,文言小说的作者与时俱进,也描写了宋代城市生活。这种描写使得文言小说与话本小说具有了某种同步性。虽然唐代文言小说也较多地描写了当时的大都会[1],但由于作者身份与趣味的文人化,相关描写也带有这样的特点或局限性。而宋代文言小说有所不同,在市井社会发展的事实面前,文言小说家们表现出了更开放的态度与眼光。
在宋代文言小说中,有关东京的故事不少。其中有些为话本小说采为本事,还有不少没有被袭用。如《李师师外传》对东京的描写,颇具现实性和政治性:
李师师者,汴京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之女也。……比长,色艺绝伦,遂名冠诸坊曲。
徽宗既即位,好事奢华,而蔡京、章惇、王黼之徒,遂假绍述为名,劝帝复行青苗诸法,长安中粉饰为饶乐气象,市肆酒税,日计万缗;金玉缯帛,充溢府库。于是童贯、朱勔辈,复导以声色狗马宫室园囿之乐。凡海内奇花异石,搜采殆偏。筑离宫于汴城之北,名曰艮岳,帝般乐其中,久而厌之,更思微行为狭邪游……
暮夜,帝易服,杂内侍四十余人中,出东华门二里许,至镇安坊。镇安坊者,李姥所居之里也。帝麾止余人,独与迪翔步而入。[2]
又如《夷坚志补》卷八《京师浴堂》:
宣和初,有官人参选,将诣吏部陈状,而起时太早,道上行人尚希,省门未开,姑往茶邸少憩。邸之中则浴堂也,厮役两三人,见其来失期,度其必村野官员乍游京华者。时方冬月,此客着褐裘,容体肥腯,遂设计图之。密掷皮条套其项,曳之入帘里,顿于地,气息垂绝,群恶夸指曰:“休论衣服,只这身肉,直几文钱。”以去晓尚遥,未即杀。少定,客以皮缚稍缓顿苏,欲窜,恐致迷路,迟疑间,忽闻大尹传呼,乃急趋而出,连称杀人。群恶出不意,殊荒窘,然犹矫情自若,曰:“官人害心风耶!”俄而大尹至,诉于马前,立遣贼曹收执,且悉发浴室之板验视,得三尸,犹未冷,盖昨夕所戕者。于是尽捕一家置于法,其脍人之肉,皆恶少年买去云。[3]
外地人“乍游京华”,不知深浅,有时直如羊入狼群。《京师浴堂》就展示了东京极为凶险的一面。
《夷坚甲志》卷八《京师异妇人》则化实为虚,为现实生活涂抹上怪异的色彩:
宣和中,京师士人元夕出游,至美美楼下,观者阗咽不可前。少驻步,见美妇人举措张皇,若有所失。问之,曰:“我逐队观灯,适遇人极隘,遂迷失侣,今无所归矣。”以言诱之,欣然曰:“我在此稍久,必为他人掠卖,不若与子归。”士人喜,即携手还舍。如是半年,嬖宠殊甚,亦无有人踪迹之者。[4]
这一段描写,与上节所论话本小说中的东京元宵场景如出一辙。而接下来的描写,则颇类传统志怪小说。士人之友认定此女“非人类”,而葆真宫王文卿法师也看出士人身上“妖气极浓”,并以朱书二符授之,降伏此妖。虽然情节有类一般志怪,但描写此女“张灯制衣,将旦不息”和开封府初以为法师用妖术取民女,遣狱吏逮王师下狱等细节,仍具有现实性。
刘斧《青琐高议》后集卷四《龚球记》叙京师无赖龚球遭报应的故事:
时元夜灯火,车骑沸腾。球闲随一青毡车走。车中有一女人,自车后下,手把青囊,其去甚速。球逐之暗所。女人告曰:“我李太保家青衣也。售身之年,已过其期,彼不舍吾,又加苦焉。今夕吾伺其便走耳。若能容吾于室,愿为侍妾。”球喜,许之。[5]
但龚球却卷其财物而去,此女被拷打致死,而其鬼魂则向龚索命。
与宋元话本一样,涉及东京的文言小说有不少也把情节的时间节点放在了元宵,上面两篇是如此,其他如《夷坚志补》卷八《真珠族姬》叙真珠族姬被拐,也在“宣和六年正月望日,京师宣德门张灯”之际,正因为“贵近家皆设幄于门外,两庑观者亿万”,歹人才便于乘乱下手。又有《夷坚乙志》卷一五《京师酒肆》、《夷坚乙志》卷一六《赵令族》、《夷坚志补》卷一四《郭伦观灯》等,都在东京元夕的时空背景下展开世俗生活的描写。
由于有的文言小说为话本小说所袭用,两相对比,更可见彼此的相互关系。如洪迈《夷坚支景》卷三《王武功妻》,叙一僧人施展诡计,谋夺去某官员妻。《简帖和尚》故事与此颇相类,或即据此改编而成。在《王武功妻》中,背景描写十分简单:
京师人王武功,居韈柪巷。妻有美色。化缘僧过门,见而悦之。阴设挑致之策,而未得便。会王生将赴官淮上,与妻坐帘内,一外仆顶盒至前,云:“聪大师传信县君,相别有日,无以表意,漫奉此送路。”语讫即去。王夫妇亟启盒,乃肉茧百枚。剖其中,藏小金牌饼,重一钱,以为误也,复剖其他尽然。王作声叱妻曰:“我疑此秃朝夕往来于门,必有故,今果尔。”[6]
其中仅“京师”“韈柪巷”略示地域背景。而正如前文所引,《简帖和尚》中的描写,充分展现了东京市坊特殊的背景与人物,给读者的印象是,只有在这样的背景下,情节的展开才有充分的合理性。且看其中僧儿传书一段:
……等多时,只见一个男女托个盘儿,口中叫:“卖鹌鹑、馉馉饳饳儿!”官人把手打招,叫:“买馉饳儿。”僧儿见叫,托盘儿入茶坊内,放在桌上,将条篾篁穿那馉饳儿,捏些盐,放在官人面前,道:“官人吃馉饳儿。”官人道:“我吃。先烦你一件事。”僧儿道:“不知要做甚么?”那官人指着枣槊巷里第四家,问僧儿:“认得这人家么?”僧儿道:“认得,那里是皇甫殿直家里。殿直押衣袄上边,方才回家。”官人问道:“他家有几口?”僧儿道:“只是殿直,一个小娘子,一个小养娘。”官人道:“你认得那小娘子也不?”僧儿道:“小娘子寻常不出帘儿外面,有时叫僧儿买馉饳儿,常去,认得。问他做甚么?”
官人去腰里取下版金线箧儿,抖下五十来钱,安在僧儿盘子里。僧儿见了,可煞喜欢,叉手不离方寸:“告官人,有何使令?”官人道:“我相烦你则个。”袖中取出一张白纸,包着一对落索环儿,两只短金钗子,一个简帖儿,付与僧儿道:“这三件物事,烦你送去适间问的小娘子。你见殿直,不要送与他。见小娘子时,你只道官人再三传语,将这三件物来与小娘子,万望笑留。你便去,我只在这里等你回报。”
在《王武功妻》中,只是很突兀地写了“一外仆”的传信。而《简帖和尚》却极为细致地描写了僧儿的身份:“卖馉饳儿”的。这种身份为他走街串巷,熟悉居民提供了方便。至于他卖馉饳儿时“将条篾篁穿那馉饳儿,捏些盐,放在官人面前”,见到赏钱“可煞喜欢,叉手不离方寸”等情态,都活画出一个油滑的小商贩的性格和心理。尽管这只是一个过场人物,但正是在这些细节上,东京的市井气息得到切实的加强。
宋代文言小说有关东京的描写是一个宝库,有的还为后世的话本小说所继承,如《夷坚志补》卷八《王朝议》记录了一个发生在东京的骗局故事,《二刻拍案惊奇》卷八《沈将仕三千买笑钱 王朝议一夜迷魂阵》就是据以敷演的。
总体而言,由于文言小说数量巨大,在有关东京社会生活的广度方面,远远超过了宋元话本小说,不少题材内容与人物都未见于话本小说。当然,受到语体的限制,文言小说的描写相对较为简单,在对东京市民生活细节的描写与人物精神世界的刻画方面,都稍逊于话本小说。
[1] 参见葛永海《古代小说与城市文化研究》第一章,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3—89页。
[2] 出自《琳琅秘室丛书》,作者不详。收入鲁迅校录的《唐宋传奇集》、程毅中编《古体小说钞》(宋元卷)、李剑国编《宋代传奇集》等。兹据《宋代传奇集》,中华书局,2001年,第911页。
[3] 洪迈《夷坚志》第四册,中华书局,1981年,第1625—1626页。
[4] 洪迈《夷坚志》第一册,中华书局,1981年,第65页。
[5] 刘斧《青琐高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43页。
[6] 洪迈《夷坚志》第二册,中华书局,1981年,第9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