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

1930年

致西蒙娜·德·波伏瓦

高攀我的小妻子[1]

星期三,十二点十五分我到达奥斯特利茨火车站。请核实一下钟点,也好让您妹妹散散步。不,很抱歉。时刻表就在我写信的桌子抽屉里,我自己查了一下,是十二点十三分。您若抽空来车站接我,我会很高兴的。此外我打算在巴黎待六天。

如果您有自由支配的时间,咱俩可以一起出去几次。

向您致谢。

又及:亲爱的宝贝,我读了您的小说[2]第一章的概要。如果小说笔法像您的书信一样朴实,仅此而已,那就非常精彩了。

温柔的海狸:

留个多情的便条,只想对您说我真心诚意爱您。现在是三点,可以的话,请在十一点叫醒我,但不要提前。

我爱您。

于圣森佛里安[3]

亲爱的宝贝:

雷雨天。我的眼睛老是盯着往事,那些与您度过的一个个美好的日子,同时老盯着眼前要在这里苦熬的一个个彼此雷同的日子。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立足高处,像钻研一种规律那样从钻研轮回说[4]中找到乐趣。但我眼前确实出现了永远反复的景象,至少这周而复始的现象超出了我的想象,使我认为循环往返是永恒的。想想看,我这里的生活细节规定得极其刻板,分秒不差,甚至毫不怀疑未来一周天天十八点十五分我将收听相同的电话,在完成相同的动作之后,这一天就从相同的数字开始。这可能只是机械结构,但我知道相同的思想将重复出现,还会重见相同的希望和失望,以及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种种机制,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相信存在这类机制。于是我陷入各式被囚禁的状态。

我想告诉您,这场雷雨,这因未来日子空虚孤独而受惊的静观对我产生一种神经质的刺激,恰恰就是烦恼。烦恼并不是麻木,而我在这里常常是处于麻木状态。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在麻木中意识减弱,躯体无力,就像善于对付藻类的游泳者,任其自然而然地顺水漂浮。若游泳者双脚乱踢,谁都知道,就会让水藻紧紧缠住。这东西正是烦恼:这种冲动是身不由己的双脚乱踢,于是一种触摸不着却又确切无疑的缠绕便轻轻地慢慢地把你拖到水底。事实就是这样,我躺在床上,用脚擂床,摇摆双腿,左右翻身,心急火燎地采取各种行动,心中明知自己低能,全都是低档行为。试做一件事,立刻行不通。比如写五行字,看一看写下的东西,马上就扔掉。甚至全身力气仿佛暗暗聚合起来催我下床时,我刚使劲提起腰部,却只能稍稍挺起胸部,必得有明确的任务,例如发报,我才能起床。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最好去散步,至少可以安抚一下受到神经刺激的肌肉。但正下着雨,再说我无权外出。于是我写作,写我还有力气写的种种个别小想法,有关我当时状况的,有关无数奇特主题的,这些都是我神经质的主要成分,以为可以赋予我的想法一种概括的、普遍的表达方式,即写进有韵味的几首小诗。不过我还没有糊涂到不知道凭我现有的微薄力量,一涉及想法的普遍性就会化为谚语格言,因为当人们在意识深处打算向公众谈论自己时,很难接近谚语格言而不陷入其中。相反,只要让这些想法保留原来的样子,也就是说,真正的想法,个别的想法,那将是我向您如实叙述的神经质的真正良药。由此您可看出为什么我对您说我想写而不能写时,便喜欢给您写封信。

正是如此,把我所想的像说话般写出来,适合我所处的介于有力和无能为力的中间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只要稍稍敲打一下就可把我个人的小思虑变成泛泛之谈,因为这些小思虑有一种叫人头晕的思想芳香。这样您就可以看出我在这里的日常状态,尽管没有今晚这么明显,这么难受。我判断得清自己的情况,觉得自己还有头脑,于是坐到桌旁,想谈谈让-保尔·萨特,即我的印象和情感所需要的一位让-保尔·萨特的情况,那是斯宾诺莎赋予样态的属性。但是我泡汤了,写得空洞如“大鼻孔”,非常扫兴。现在我完全意识到了这一点。今后在相同的情况下,您还会收到我的信。那将是一篇晦涩而枯燥的散文,对我的海狸毫无意义,但也许能逗乐出色的大学生西蒙娜-贝特朗·德·波伏瓦小姐。

沈志明 译


[1] 戏言。原文的意思是“出身平民而与皇族结婚的女子”。

[2] 我的一部夭折了的小说。——原注

[3] 圣森佛里安,萨特服兵役的地方,时任气象员。

[4] 此系斯多葛学派和尼采等人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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