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无语
黄海之滨,渤海之岸,延展着长长一个山东半岛。
地域辽阔,风光秀丽。
放眼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总是一座座高耸的山峰。无论是崎岖的山地,起伏的丘陵,抑或曲折的海岸,万般风景都从这隆起的脊梁画出。
山环岭绕中,山的其他部分都遮去了,留在视线里的只有兀然矗立的峰巅。山石却不是常见的黑色或灰色,而是纯然一体的粉白,更不是那种风化了的斑驳破碎,而是浑然一体的峭拔岩壁,若不是石罅间有草木蔓生,会以为乃是一块完整的巨石。
因其白而明丽,因其雄而伟岸,更是于峭拔中显遒劲。苍苍莽莽勾画出大地的曲线,勾勒出天幕的轮廓,赋予天地万象以神秘的情韵。
那是宇宙的气势,那是大地的魂魄,那是天地交泰之美的无限升华。
这些峥嵘轩峻的花岗岩山峰,一直这样巍然屹立,千古如斯。
奇峰倚天,山色凝秀。这美丽的白色山岩如此让我迷恋,令我一次次引颈翘望,一次次走进它的深谷,一次次攀援它的顶峰,一次次让自己沉湎无限遐想。
晨光熹微,它初露一脸雍容,温文尔雅;落日熔金,它饮醉了阳光的浓醇,满泛红晕;正午,它浮光跃金,莹如白玉,亮若飞瀑,你却只好眯起双眼偷觑一片灿烂;皓月升空,它静影沉璧,倩若美女,此时恰有枝叶飒飒,如作古人语,不由你如形随影,沉入冥冥。
太初之时,这里只有嶙峋山峰峥嵘岩石,很久很久以后山岩才渐渐风化,才“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山下的世界已是接受岁月的洗礼而面目一新,只有这矗立山顶的岩石一如初始,依然瘦骨嶙嶙,森严嵯峨。而如今,却终于成了矫矫不群的孤存者孤立者。
不知是坚硬的岩石不易风化,土地不能发育,还是缺水少雨不利植物生长,沟沟坎坎里不过簇簇矮草丛丛灌木,一片荒芜的样子。一条条山涧,夏日一两阵大雨咆哮过后,便久久地干涸。这山的世界始终荒寒萧瑟,山岩却只专心昂首向天,而毫不在乎它脚下的这片天地。
离山峰很远很远的地方,岭岭坡坡里才有了稀疏林木,才有了连绵耕地,才有了片片果园,才有了一处处村落,才有了忙碌人群,才有了车来马往鸡鸣狗吠。不知这默立的山岩可曾注目、留心过这人的世界,抑或它从来都厌烦于这一切?
北国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杏花正放,已是过了清明,待谢了鹅黄艳红,便到了夏天。夏日的景色最美,熟透的麦子一片金黄,而满坡的果树正浅绿深翠,相掩相映,灿烂出无限风光。至秋,玉米谷子黍子豆子果实甸甸,洒落一地清香,而红红黄黄的桃梨柿樱苹果葡萄山楂挂满枝头,一串串亮丽在金色的秋阳里。谁都会觉得这是个富饶而美丽的地方,只消在果树底下这么一站,便已感到生活的那份甜美和果农的那片欢乐。景色迷人,果香诱人,更是情意醉人。
秋去冬来,一片片耕地袒露着收割后的狼藉,一棵棵果树萎缩着干枯的枝桠,山边的蒿草、池旁的芦苇、残留的黍秸孤零地摇曳在朔风里,曾经鲜活闪亮的生命现时却在诉说着自己的千古凄哀。山上落了叶子的榆槐已是一片灰色,点点簇簇的松柏早已失去了生机,“望林峦而有失,顾草木而如丧。”苍凉,已是包围着整个冬天。
没有了活儿的农人,霎时清闲了,心却变得落寞。春而夏,夏而秋,他们把大把大把的汗水挥洒田野,现时则只好将大片大片的光阴消磨酒中。日饮三餐,豪饮而醉,无有尽时。并不讲究酒菜,只要有蒜有葱便得,烈而又辣,更是过瘾。千种悲喜万般心事,无如一醉尽忘之,醉了由他!
除了酿出一坛坛白酒,粮食还是粮食,水果还是水果。自然,地也还是那些地,庄稼也还是那些庄稼,生活也还是那种生活,酒也还是那种酒,也总是愁没有酒喝,愁没有永远可以喝够的酒。越是没有酒,越是想酒喝,越是想醉,人生的其他都模糊了淡忘了,只有酒的意识永远清醒着亢奋着。酒也终于成了一种文化,且源远流长。
奈之山岩冥顽山石吝啬,总是不让风化更多的泥土,土地总贫瘠,收获总不丰,而人口却繁衍得稠密。生而何艰?人生何欢?只好远走他乡,而又没有别的营生,便只好当兵,也许同时在召唤他们的还有“大碗大碗喝酒”的梁山美梦。多少朝多少代,总有那么多人去当兵,且不论什么兵。既然无以谋生而出走,离开家乡那一刻也就没有多少留留恋恋,一走了之,从此不再回眸故园。既是当兵,也就把人生交给了兵事,喝酒的汉子更是刚烈英勇,酒中便可舍生忘死,终于好汉代有英雄辈出。多少人倒在了战场,那枪林弹雨中活下来的,也不再回来,贫瘠的土地既是当年未能留住他们,今天也就无法将他们召唤而归。
喝酒的男人走了,把一副家庭重担撂给了不喝酒的女人,直至喝酒的男人牺牲了,或是在外面娶了女人,不喝酒的女人依然拖儿带女守护着那个因为没有男人而黯淡而困顿了的家园。她们满怀惆怅满怀早已渺茫了的希望,一直眺望着男人离去时的那条泥路,头发白了腰驼了,“望夫君兮未来”。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柔情的女人总是唤不回铁血的汉子。山上的岩石却是被感动了,立时变成了一块块望夫石,男人永远不归,望夫石永远默立,女人永远瞩望着望夫石,望夫石终已变得苍老。
喝酒的男人于战事国事一腔英雄情怀,一副侠义心肠,对妻儿家室却从未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更是从未因此而有所自责或感到愧疚。喝酒的男人从来一时心血来潮,并不思虑太多,只管今天哪论明日,只图生前何论身后,一切都已在酒醉酒醒中忘去。一身阳刚的汉子最不屑最轻蔑的便是卿卿我我儿女情长,尽管也需要女人。
山岩中长大的男人,风骨有若山岩,消得风雨,经得磨难,从来昂首挺胸,铮铮铁骨。性格也一如山岩,沉默寡语,不事喧哗,不喜张扬,不爱言笑,总是沉静一张严肃脸孔。他们是大山的儿子,气概也如大山般豁达,不论大事小事,“行”与“不行”便得,而不爱磨磨蹭蹭,更没有那么多淡话。市售水果,地摊陈列,问其价,答曰“三斤”。乃是何意?十元乎?五元乎?不该说的省去了,该说的也省去了。而今宣传的声音铺天盖地,总是“说理者多,行证者少”,不知此山民何以相融何以相合又何以相容。豁达者自然大度,蔬菜买卖,水果交易,那半斤几两的零数自己便除去了,这是蔬菜水果呢,又不是黄金!无怪乎即便商场里也人声不喧,不像南方人讨价还价,喊得满天响。
平常小事,喝酒的汉子从不叨叨,更不与人口角,而如果你要诚心欺负,或有伤自尊,则非挨拳头不可,“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喝酒的汉子尽管有所粗豪,却心阔如海,恂恂而有君子度,恩也放得下怨也放得下,什么都可大而化之。你却不可当面恭维,不然他便只好抱拳高拱:“吾酒徒,非儒人也。”
既是汉子,办事也风风火火,火急火燎,全没有那种忸忸怩怩拖拖拉拉,一如浩荡山溪,只注重结果而不耽于过程,一阵大雨后便狂奔而泻,顿然全倾大海。
一代又一代人新生了老死了,一代又一代人劳动、繁衍生息而创造一再的辉煌,一次又一次湮没泥土,一次又一次被洪水冲去而不留一丝痕迹。只有山岩目睹了一切沧海桑田,它却不愿诉说。
不知地处津要,还是兵多仗多,总是战火连绵。多少朝代更替的战争,多少血雨腥风的日子,无数的刀光剑影都烙进了一座座山崖的年轮,山石的一条条罅隙至今仍残留着兵燹的印迹斑斑,一道道岩壁一直回荡着战鼓声声并厮杀的声声惨叫,山岩知道一切的灾难一切的罪过,知道该咒谁该骂谁,它却不愿当作故事细述。它只知道任何战争或者争斗都改变不了土地的颜色,都改变不了自然规律,也丝毫不会改变人类的历史进程。它冷漠于战争轻蔑于战争,更不刮目那些战争中的显赫人物或是英雄———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它甚至在嘲笑那些暗中追逐荣誉的人。它知道天体运行的奥秘,它只希望万物万类在循序渐进中演化、发展,而不喜欢人为的种种突变———比如战争,有如山洪肆虐总是灾难。而无论人类怎样暴虐无情,它都包容着,以它壮阔的胸怀。
山岩知道这儿的每一片云每一寸土,清楚这儿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朵花。山岩晓得一切的善一切的恶,明白每一片善心每一缕邪念。它却不想评说。人类不过是历史的一瞬,而眼前这人类的一瞬中却有多少是属于浮躁与虚矫?山岩正是不屑于浮躁与虚矫。山岩只默契于天机,而天机属于自然,无由解读,无从述说。
山上有寺,寺有楹联,书曰“山色空人事”。山色本空濛,而自从有了人类,人事何曾“空”过?这寺这庙这楹联便是不空,空者正是不空。经中便能觉?佛前便可悟?而山色究如何?只有山岩知,它却不语。昏者滔滔,知者默默。
山岩寂寞。而今终于不见了旧日的鹰,雁也不再路过,除了偶有一两只兔子跳跃,再无光顾者。一年中只有数次狂风呼啸而过,几阵雷电闪耀天空,一两场大雨在头顶奏响乐章。只有轻云浮来时有几许诗情,雪花飘飞时有几分逸韵。高霞孤映,明月独举,白云谁侣?
花开花落,岁月不言,山岩依旧。山岩默认周围的世界,默认自己的寂寞。它只是自然无饰地傀立天地一隅,亭亭物表,皎皎霞外,永袒一片本真的粗犷。山岩只在心里写静默的心声。
山岩沉默。山岩美丽。永远沉默。永远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