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波 万石弓

梁波 万石弓

万石弓,用比钢铁还坚硬但非常轻的紫檀木制作而成,十大名弓排名第六,据传为三国时黄忠所用。近日返乡,发现父母日渐老去,他们被沧桑岁月和艰辛生活压弯的腰背,像极了弓,拼尽全力顶住万石重压,颤颤巍巍地,护送孩子们到千里外……

——题记

去年初,因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我提前结束休假,作别年迈的父母,冒着纷飞的夜雨,携妻儿从湖北老家匆匆“逃离”。

转眼间,已经一年多没见到双亲了。经历病毒的一番折腾和疫后的“报复式”加班,特别是听说娘在老家意外受伤,我内心更加惦念,一直想返乡看看。可每次通电话,娘却总是宽慰道:“晓得你们工作忙,路途又远,家里好得很,莫担心。”

今年“五一”假期刚好不值班,我买好一家三口回老家的火车票,给娘打电话。老人家高兴地说:“有空回来玩玩,蛮好的。”

五月一日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回到朝思暮想的老家。门前的竹林翠得惹人喜爱,许多新竹拔节向苍穹,就连夕阳也是十分美好的样子。几年前新盖的三层小楼和五六间老屋静悄悄的,不见父母的身影。

我直奔厨房,高声喊“娘”。

娘应了一声,从屋里探出头来,左手扶着墙,右手撑着腰,脸上挂着笑,蹒跚着朝我走来。娘原本个子不高,如今已被岁月压弯了腰,背驼得非常明显,佝偻着,像一棵倔强的千年胡杨,又像一张坚硬的弯弓。

没想到短短一年多没见,娘竟老成这样了!我内心一颤,急忙搀扶娘坐下,轻声问:“娘,您这是咋了?”

“老啦,腰上没力,腿也没劲,不中用了。”娘喟叹。

闻言,我顿时语塞,不知怎么接茬。恰好爱人拿着新买的老人鞋走过来,蹲在地上帮娘换上。娘低头看着暗红色的鞋面,高兴地说:“城里买的鞋就是好,又轻便,又好看,又合脚。”

爱人抿嘴笑了笑,问:“娘,爹去哪了?”

“喔,他在老屋做木工。”娘说。

爱人给娘倒了一杯茶说:“我们看看爹去。”

天色渐暗,老屋亮着灯,年逾八旬的老父亲坐在板凳上忙碌,旁边是一口即将完工的棺材。爹年轻时学了木匠的手艺,如今一大把年纪还不肯闲下来,不能到乡亲们家里出工做家具农具,就在自家老屋里制作棺材。老家仍沿袭土葬的风俗,棺材是人们亡故后的容身之所。

爱人问爹:“天都黑了,您怎么还在忙?”

爹见我们到老家,眼神里满是欢喜,一边忙着手上的活一边说:“王老头病得厉害,怕是不行了,他家里催着要哩。”

爱人问:“爹,您一个人做棺材,不怕吗?”

爹嘿嘿一笑说:“人都有咽气的那一天,有啥可怕的?”

在一口棺材旁边聊生死,见老父亲淡然豁达,我和爱人顿时觉得释然,陪爹拉起了家常。

爱人开玩笑说:“爹,看您身体这么硬朗,活一两百岁都不成问题。”

爹哈哈大笑说:“活两百岁那是乌龟王八,我和你娘都老了,腰弯了,背也驼了,活一天赚一天,做一点是一点,尽量少给你们添负担。”

聊得正欢,老同学来电话,催我们一起吃晚饭。

得知我们的返乡计划后,几位要好的中学同学在一处农庄预订了包厢,热情地手机联系说,多年不见,一定要聚一聚,叙叙旧。

盛情难却。叮嘱女儿在家陪爷爷奶奶,我和爱人去参加同学聚会。

见面,微笑,握手,寒暄,拥抱,入席落座,几十年的岁月雕刻,昔日的追风少年已经变成中年模样。

乡间,乡土,乡音,乡味,乡情,酌几杯家乡的酒,忆一段尘封的旧时光,顿时消解了许多乡愁。

同学们都是四十出头的年纪,都在出走半生中经历了一番打拼,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扛着生活最重的那副担,爬着人生最陡的那段坡。

觥筹交错,相谈甚欢,话题很快集中到培养孩子、赡养老人。

各家父母的情况大抵相似,有的已经作古,有的卧病在床,还有的像我爹娘一样,尽管身体早已被岁月压成了弯弓,却向儿女隐瞒病痛,依旧挣扎着终日拼忙,竭力帮孩子们减轻负担。

何同学打开手机上的一个短视频,画面是农村的留守老人,在老屋近旁或是田间地头,穿着旧衣,拄着拐杖,佝偻着腰,白发稀疏,皱纹满面,眼中闪动慈爱的光。视频配着 《万爱千恩》的背景音乐,同学们传看之后都唏嘘不已,有的泪眼婆娑。

陈同学提议:“我们一起敬父母一杯酒,祝愿老人们健康长寿。”大家起身端杯,一饮而尽。

酒过半酣,散席。

我贪吃了几杯酒,夜风一吹,有几分醉意。和爱人回到家,发现爹靠在椅子上泡脚,闭目养神。娘在灯下制作“捶肉”,她扭着腰,吃力地拿着锤头,一下一下地砸。

捶肉片,是老家的一道经典菜,通常和青菜一起下锅做汤,嫩滑美味,营养丰富。但“捶肉”的做法费时费力,先把瘦肉切成方块,裹上淀粉,然后用铁锤反复细细地砸,直到把瘦肉的纤维砸碎,把淀粉砸进肉里变成薄片。小时候,娘经常让我当“捶肉师傅”,那时性子比较躁,完成一次捶肉片的制作后,手臂要酸痛好半天。

“娘,您咋还在忙?”爱人抢过娘手里的锤头,嗔怪道。

“你们难得回来一趟,我多捶点捶肉,明早做汤给你们吃,”娘笑着说,“这捶肉啊,在外面是买不到的呢。”

“是呢,娘,想想这捶肉,都要流口水了,”我想让娘开心,顺着娘的意思说,“可是,都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啊?”

娘任由儿媳妇接手剩下不多的活儿,在围裙上揩了揩手,伸了伸弯得厉害的腰,笑了笑,旋即叹了一声说:“这不,我一边捶捶肉,一边等你们回来嘛。我寻思,你们难得回趟老家,多聊会儿天呗,哪晓得左等右等不见回来……晚上喝了不少酒,又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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