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

江上

天空的飞鸟,从晚霞中飞过。车子轰鸣开动。落日,被沿江快速路两边的高楼大厦阻隔,远方田园的丝瓜藤、南瓜花,近处夕光里那些欢快扇动的透明翅膀再难看到。道路中间的绿化带,是一色低矮的海桐,间隔还种了些高瘦的雪松和樟树。这些树,四季常青,常给我一种塑料春天的盆景想象。数十公里的一段路,似乎越走越漫长,仿佛城市霓虹到天边明月的距离。漫长的距离感,常使人产生微渺的孤寂,甚至,某种绝望。

上班,下班,几乎每天,我都会以某种固定姿势朝一个方向并入车流。车轮践踏积水,弹跳无数水珠。黑的沥青,灰的水泥,冰冷的玻璃,铁骨的钢筋……倒映在水珠里的明暗相间的城市,面貌冷峻。车与车相会,往北的呼啸而来,往南的绝尘而去,每一次灯闪,似乎都暗含某种不动声色的汹涌。由速度产生的汹涌,无从把握,日子被一天天收割并放进某种容器,加工成没有丝毫差别的样子。天街小雨、湿地蒌蒿、黄鹂翠柳、桃红李白……诸如此类,需要充分时间来酝酿的春的事物,被一一略过,春天变得虚无。

事实上,南昌的春天,一直都很短暂,近似于无。在我心里,它仅仅指向春节。春节放假,我沿着这条路,向南,上高速,回到父母身边;假期过完,返城上班,春天就结束了。南昌的秋天,向来也是这样,甚至于比春天还要更短。三天假期,一场秋雨袭身,冬天也就来了。我时常在没有变化的均质时间里,想念乌江,想念南山岭,想念儿时在老家生活时,以各种方式告诉我节令更替的美好自然。比如谷雨时节的布谷鸟叫,比如春末夏初的苦楝花开。只是,姑公姑婆西去后,父母在其工作所在的县城常住,我搬到了更远的省城,老家的房子空空如也。一年年过去,乌江变成清明祭祀时一碗通灵的酒,南山岭化为冬至坟头上一把御寒的草。

衰败得厉害的老家的房子,父亲却一直舍不得处理。每年都要特意从永丰赶过去,在伯父家借住几天,花大量的精力修修补补。去与回,起与没,有和无,父亲的用心呵护与老房子的凋敝速度形成强烈对比,当中那种反差感常使我想到乡情式微、田园将芜,继而感叹起面对命运时人的有心无力与力所不及的苍白、无措来。

父亲六岁不到,他的母亲就病逝了。爷爷常年在外唱戏,亲情寡淡,是父亲的姑姑也就是我的姑婆收养了他。姑婆因不能生育被她的第一任男人给休了,再婚后,又被她其实很喜欢的第二个男人给离了。父亲跟着守寡的姑婆艰难漂泊异乡,靠姑婆沿街叫卖煎饼馃子和出售手工刺绣物品维持生计。生活的苦不算苦,最使姑婆和父亲屈辱的是,总有些牙尖嘴利、刻薄好胜的乡野妇人,一口一声“绝户”“野种”地叫唤他们。一个在林站工作的鳏夫实在看不过,站出来抱不平。他渐渐懂得了姑婆所有的好,娶姑婆进门,把父亲当亲儿子般疼了大半辈子。后来,姑婆说服姑公,带着父亲回老家。父亲问,现在生活挺好的,为什么要回老家?姑婆说,因为那里有千年的祖宗,不变的血脉,回去,才有根。父亲嘟囔,树有什么好,一根扎下,永远动不了,流水才不腐。姑婆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姑公顺接了父亲的话,姑公说,老家有乌江,跟这儿的泷江一样,都是赣江支流,水大得很。父亲这才松了眉头。

那时的乌江,鱼特别多。鱼多势众,从不惊慌逃窜。只穿一条裤衩的少年,有时会带网下水,贴补家用。一网捞个一二十斤再寻常不过。更多的时候,水性极好的父亲并不愿捞鱼,他深吸一口气,直直潜到水下五六米深,和许许多多的鱼儿待在一起。乌江深处的水,蓝得纯粹,晃一晃眼,五彩斑斓的鱼群竟成了一匹匹灿若锦绣的云霞,那些穿行的浮游生物可不就是闪闪发光的漫天星子了……这哪是水底,分明是少年向往已久的九万里长天啊。高二上学期近年关,空军部队来父亲就读的学校检兵,父亲的身体素质让负责检兵的同志很是欣喜。可是,膝下无子的姑婆舍不得父亲远走高飞,她用一种近乎激烈的方式将一块疤痕安在了父亲的后背上。担心疤痕在高空环境下会出现破裂,加上生源充足,体检人员筛选时,身上有疤的父亲被简单判定为不合格。一个快要瓜熟蒂落的飞翔梦想就此萎黄。

军检结束,父亲没有回家。他一个人来到乌江边上。乌江向北,并入赣江;赣江北去,汇入长江;长江再远,是无边无涯的大海。都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属于自己的高天阔海究竟在哪?父亲没有如往常般直直地潜水,也不再远眺水流的方向,他向对岸游去,然后,游回来。此岸,彼岸;彼岸,此岸。他一个接一个来回,直到筋疲力尽,把自己缩成一个睡到暮色四合的暗影。

一把葱花,两个鸡蛋,三箍面条,姑婆寻到江边将父亲带回家,给他下了好大一碗面,边收拾厨房边说:“左右不过一份工作,国家有顶替上班的政策,过两三年你姑父退休,你进工厂上班,可不就一样了。莫不是,觉得我们对不住你,对你不够好?”一筷子面正吃到一半,眼睛突然就滚烫起来。人都是讲感情的,童年的不幸使得父亲对人世间的一切情感格外在意、珍惜。真要说“别离”,父亲其实是更难的那一个。那一刻,许多太过庞大的东西在父亲心里角力撕扯,最后变成一团虚空。父亲实在不知道使自己那般难受的究竟是什么了。

姑公赶回家,陪父亲聊了一宿的天。姑公让父亲收拾收拾,去站上,学撑排。上世纪70年代,林业红火,水运发达,用作火车车轨的枕木、用于煤矿打桩的坑木,还有建筑工地所需的杉木等全靠排工顺江而送。姑公在林站,管堂口,负责量方,与诸多排老大相熟。

巡山护林、采运检尺、砍柴扎排、装排撑排……满山的荆棘划了一脸的口子,沉重的坑木压弯了年轻的肩膀,十个脚指头被水浸泡全腌烂了。遇雪天横排,脱了衣裤就得往冰窟窿似的江里跳……撑排特别苦,特别危险,可怀抱一团虚空的父亲偏偏享受这种磨砺,从没叫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累。也许,肉体上的苦痛与注意力的高度集中,是能使人忘却精神的虚空,让心不再那么难过吧。

父亲在赣江撑了两年零四个月的排。大队给父亲分了田土,姑婆也有了属于她的一方菜地——南山岭。那时种田,没有肥料。由公社在大冬天选一口塘抽干,大家伙将塘底的泥挖散,一担担挑到晒谷场摊晒干,再一担担挑到田里去肥田。父亲的目光被走在前头的那个南湖村的张姓姑娘所吸引,往后劳动便多出几分隐秘的快乐来。

姑婆在南山岭种了许多菜,父亲在宗族祠堂里与心爱的姑娘拜堂成亲。姑公退休后,父亲跨过乌江,去了赣江另一条支流——恩江河畔的永丰县贮木场工作。每次与家人告别,父亲脸上都写满山高水长的惆怅。

流动的生活使父亲的内心一直处在摇晃的状态,他时常担忧,寻常日子里,浪头会在好端端的一个瞬间扑打而来,将他所在意、所憧憬的人生吞噬。参加工作后,稳固的住所成了父亲一生的执念。故乡的房子当是他以男人的名义建起的第一个地标,他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了留守乡间的家人。

由扁砖垒起的新房,二楼有个敞开式的大平顶阳台正对南山岭。村里每天的太阳都是从南山岭升起,村里最美的月亮每回就挂在南山岭那棵最古老的樟树上。父亲将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买进家门的那天,偌大的房子挤满了人。大家边看《霍元甲》边嗑姑婆端出来的香瓜子。母亲于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给每个到场的孩子派发大白兔奶糖。不怎么抽烟的姑公,从兜里掏出很有些名头的大重九、红塔山给大伙儿散烟。父亲百感交集,笑中有泪。

一些特别的日子里,我总会梦见老房子。梦里,老房子门前,那些半人高的杂草突然快速转动,形成巨大黑色旋涡,屋里屋外,人都像中了吸星大法般,被吸到旋涡深处。之后,又被不知名的力量从旋涡深处扯出,变成贴在墙上的纸片人,跟祖宗们站在一排。我每从这样的梦中醒来一次,就免不得怀疑“远方”的意义;我每怀疑“远方”的意义,就免不了动摇对“家园”的认知,这真使人痛苦。

落桂如雨,又一年中秋倏然而至。

回永丰的路上,有人在朋友圈里分享了一首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几句诗: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我想起很长时间都不曾回家的小弟。小弟喜欢动漫,大学毕业后去了动漫之城杭州。只是,小弟并没能在杭州从事他所喜欢的与动漫有关的职业,而是在一家很小的私人企业做平面设计。小弟领着微薄的薪水在杭州执着地漂着,不放过每一场动漫展。有年春天,小弟回家,脸上擎着桃花一样的绯红。小弟问父亲,可不可以搬回商品房,把带院子的房子卖了,然后去杭州哪怕周边买一套小房子?父亲正嗑着花生,花生没有嚼响,也不知是否被父亲整个吞进了肚子慢慢消化。小弟启程回杭州的那天黄昏,我陪父亲去恩江边散步。太阳落山之前吐的最后一缕光焰,像是一口忧心的血,我们都躲闪不及,躲闪不及的,还有光焰散尽后的黑,春节闹腾后的冷。象征爱情的那抹绯红在小弟脸上无疾而终。从此,小弟更为执着地在杭州打拼漂泊。

风尘仆仆,立于秋的檐下。门是母亲给开的。小弟还是没有回来。

母亲一路小跑,将拖家带口的我让进院子,很快,又一路小跑,冲进了厨房。过程中,她用后脑勺狠狠斜了一眼骑在院子墙头的父亲,菜立即就在锅里哔剥作响。

一只猫从院子外,面无表情地走过。那种与生俱来的淡漠在猫棕色的瞳仁里闪着凛冽寒光。这使我瞬间想起老房子里那台古旧的棕色座钟,以及在座钟内以恒定节奏不断流失的时间来。孩子们没见过那台座钟,他们争先恐后跑出去,用各种亲昵又讨好的“喵”声逗它、叫唤它。猫不为所动,并未转头。

不为吵嚷所动的,还有父亲。我隐约觉得,父亲自从给我发完那条微信后,大体是一直保持着如此刻骑在墙头看树般的那种淡漠表情的。

那是一个盛夏黄昏,我正在家门口的赣江湿地公园散步。手机在兜里轻微一动,原是父亲发来微信:“也许明天开始,再不用上班了。项目部被新东家接管,听说老总姓×,你或许熟,是从××公司过去的。”强劲的夕光很快屏蔽了屏幕的亮光。赣江两岸,树木挺拔苍翠,江水粼粼荡漾,鸟还在爽利的风中扑棱着翅膀,花还在草地上高昂着一张张明艳动人的脸庞……藏在“也许”背后的落落寡合、百转千回于“或许熟”里的某种期待,我似乎都忽略了,我用“解聘即解放,60多了,好好东游西逛”回了父亲。父亲的沉默比江风还要阔大。

不要误会,我从没有要把父亲隐讳成猫的意思。猫身上的那种凛然冷酷、了无挂碍以及高深莫测,是父亲所不具备的。父亲长久不理我之后,我也渐渐明白:那条“或许熟”的微信,其实是父亲为弟弟们而发的。父亲想再被项目部返聘,不是因为他多留恋发光发热的舞台,而是他一直期盼自己在能动的岁月里,攒更多一点的钱,以备将来小弟买房之用(尽管只是杯水车薪);万一返聘不了,能给大弟留意、争取到一个稍微稳固的岗位也是好的。是我无能,让父亲失望了。

在我心里,倘使命运可以物化的话,父亲更像是一条鱼,一条在赣江休养生息的鱼。

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有别于乌江的恩江,是1988年,母亲带着我们仨去了父亲的工厂度暑假。出发前,姑婆特意给我穿了条白色的新连衣裙,胸前盛开一簇簇由姑婆手绣而成的淡黄色花骨朵。老家到永丰,一天只有一趟大巴,千难万难挤上车的我,眼瞧着连衣裙被陌生人的蛇皮袋蹭得泥迹斑驳,号啕大哭。不长的一百多公里路,喘着粗气的大巴,走走停停,待一条大河出现眼前,已近黄昏。一手牵揽弟弟、一手挎好几包行李的母亲催促下车,跌跌撞撞的我,一头跌进父亲温暖的怀抱,我再一次不明所以地哭了起来。

乌江两岸,是良田村舍,是桃红李白,是鸡犬相闻的家长里短;而恩江两岸,是烟囱厂房,是歌声嘹亮,是喇叭声壮的车来车往。

工厂的门做得真大呀。一根大杆横着,层层叠叠的人推着自行车站在杆子那头,他们穿同一款式的衣服,戴同一款式的帽子和棉纱织的白手套,尽管有的人身上的衣服洗到有些发白,但一点也无损于他们的庄重或者说自信。父亲问我,觉不觉得这些自行车像闸中之水蓄在厂子里,我点头;父亲又问,觉不觉得这些人像江河里欢蹦乱跳的鱼,我更使劲地点头。杆子一起,洪涛般的自行车放了出来,在夕阳的照耀下,他们脸上的笑容闪闪发光。汩汩车流,流进恩江两岸。两岸灯火,次第点亮。灯火与水光浑然一体。父亲说,这是时代的江河。我很小,不明白什么是“时代的江河”,只记得父亲形容大家是欢蹦乱跳的鱼。我很想问父亲,鱼会老吗?老了的鱼游不动了怎么办?可是我没有问,我被迥异于家乡的黄昏深深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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