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的灯火

隔岸的灯火

河流像一把温柔而锋利的刀,在山间的沟地轻轻一划,原本一体的村庄就被分成了隔河相望的两块。

这划痕是最自然的分界线。河两边分属于不同的县。少年出生在河这边的半山腰上。

少年是忠于村庄的。他只属于他自己的村子。他在他的村子里上山捕鸟,下河捉鱼,跟着母亲到田间采茶,或者和哥哥姐姐一起去井边挑水;他学夜莺唱歌,学瞎子算命,学狗叫,学猫步;他烤冒烟的柴火,吃苞谷洋芋,听好事者给寡妇讲似懂非懂的段子。

少年的家斜对着的,是河对面一个同样挂在半山腰上的小镇。小镇和村子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村里是黄木青瓦的吊脚楼,镇上则是灰顶白身的小平房;村子是文静羞涩的美少女,小镇则是泼辣喧闹的辣妹子。

小镇对少年是神秘而充满诱惑力的。那时村里还没有通电,更没有通广播。白天,少年没事的时候就爬上楼顶听镇里的高音喇叭,里面有从未听过的新鲜事,有吹吹打打的调子,最有吸引力的是一个高音的中年男人的声音,每隔几天就要来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高音喇叭准点结束的时候,少年也准时下楼,转战到离小镇最近的一块荒地里,屏住呼吸听对面传来的拖拉机的轰鸣声。夜幕降临,一家人在火塘里烤火聊天的时候,少年已经端坐在楼台转角的护栏上了。小镇上的灯被少年虔诚的目光一盏一盏地点亮,九十九,一百……今天只亮了一百九十八盏,白色的比昨天多了两盏,还有五盏彩色的没有亮!

这些几乎每天都有的功课,终因表姐一家的来访而中断。表姐的家就在对面那个小镇上。这位打扮时髦、开朗活泼、长着一双浓眉大眼的表姐,携带着小镇所有的神秘。姑姑的邀约和母亲的应允满足了少年的心事,他第一次走出村子,趟过村河,爬了几个钟头的山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来到了那个从未到过却有几分熟悉的小镇。

这是少年第一次走进这个小镇。那些不停闪烁着的灯光,灯光下五颜六色的街道,街道旁一间间高矮不一的店铺,店铺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商品,都让他感到无比新奇。街上走着的,是一双双发亮的皮鞋,散发出不同于解放牌球鞋的淡淡的皮革味,或是夸张的高跟鞋,蹬蹬蹬蹬将水泥地踩得哇哇叫。还有一些背着背笼、戴着手帕的“乡下人”,跟少年一样怯怯地打量着柜台上的各色商品和店里打扮“洋气”的店主。

那一晚,少年失眠了。那是从未有过的失眠——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平复自己的心情!

第二天,高音喇叭准时响起,还是那个从未见过却十分熟悉的中年男人,说着那一段熟悉的话。

“同志们——”

不知哪来的勇气,少年竟跟着中年男人一起喊了起来!当少年模仿着男人的声音并在他之前说完那段话的时候,姑姑显得无比惊奇,她转过身对姑爷说:“个砍脑壳的,学得哪门那么像的哟!”表姐也是一脸的不解:“那是我们镇长哦。你比他说得快,还说得一字不差!他要说么子你哪门晓得的呢?你太聪明哒,看来你以后可以当县长!”少年没有解释,这种表扬让他惶恐。他在家里爬到楼顶上一遍一遍听中年男人的讲话录音时是那么自豪,而此时却是那么的无地自容。回到村里之后,他再也没有学过那个被表姐称为镇长的男人的声音。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不久,村子变了一副模样。公路通了,电灯亮了,广播响了,收音机也多起来了。小镇上的高音喇叭下岗了,取而代之的是广播和收音机,轰鸣的拖拉机的声音变成了很小的汽车的喇叭声。声音越来越小,但灯火却变得越来越灿烂,不仅是镇上的灯越来越亮,颜色越来越丰富,分散在山间各个角落的人家也都灯火通明,一到晚上此亮彼灭,和天上闪烁的星星遥相呼应,甚是好看。

不过,此时的少年似乎已无暇欣赏这隔岸的辉煌。少年将整个时间都献给了书本,一心想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去亲近那些睡梦中无数次出现的璀璨的灯火。他开始进入属于他自己的那个同样只有一两条街道的小镇,之后又去了县城、省城……岁月如同河流,也是一把锋利的刀,将人生切成小段,将记忆剁成碎片,当我们试图连接或者拼贴的时候,总有无法复原的裂痕。当年的少年已长成青年并即将进入中年,早已不再满足于一个小镇给他带来的新奇与惊喜。他看惯了大山之外的灯红酒绿,习惯了城市生活的多快好省,小镇的朴素和寒碜倒一下子成了悲怜的源头。

“少年”回来了——在二十多年之后。眼前是似曾相识的陌生,心中却有无须记起的熟悉。在自己的村庄里终究是不会迷失的。狭长的水泥公路似一条灰色的腰带盘在莽汉的腰间,土黄的支线像毛细血管一样延伸到各家各户,载客的大胡子司机有说有笑熟练地跑着山路,壮观的摩托车队在山间自由行驶,与回乡探亲的挂着各地牌照的车辆鸣号问候,擦肩而过。在曾经生活过的村庄里,他是充实的,也是孤独的。当年一起捕鸟、一起捉鱼的伙伴们,如今大都天各一方,有的在监狱的高墙内伏法赎罪,有的在飞速旋转的流水线上挥汗如雨,有的在办公室里悠闲地读书看报,有的在灯红酒绿中挥金如土,有的近在眼前,用沾满泥土的双手接着递过去的香烟不知所以,有的远在天国,提前走完生命的历程永远也无法再见。

夜幕又一次降临。村庄显然没有了往日的安宁。那个隔河而望的小镇,仍然以二十多年前的形象定格在“少年”心中,亲近的欲念经过二十多年的发酵,重新膨胀起来。搬一把摇椅,放到灰顶白身的小平房的楼顶。放眼望去,小镇上已是灯火通明。当年那些分散的亮点早已连成一片,向多个方向延伸开去。小镇——那个没去过几次的小镇,那个只有一条主街道的不属于自己的小镇,真的那么值得向往和依恋吗?或许,每个从村庄走出去的人心里都有一团灯火吧!时而璀璨,时而阑珊;时而触手可及,时而远在天边;时而跳动着流光溢彩的诱惑,时而送给你恒定持久的温暖。小镇上的光明正是村庄里的灯火,它连接着乡村和城市,把城市的魅力辐射给村庄,又为乡村的前行点亮梦想。这隔岸的灯火,燃烧在无数乡村少年的心头,成为他们征服城市的信念和回归家园的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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