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一个鬼,今夜待君来——《孤馆遇神》

黄泉一个鬼,今夜待君来——《孤馆遇神》

此曲当读诗:

“今天,三月八日,现在,七时七分,来生再见,为怕你我变了样子,或前事模糊,你记住:三八七七,你就知道,那是我来找你!”

——李碧华《胭脂扣》

那东晋,一深山孤馆里,有琴声呜咽。

惊起了一鬼,裹挟着狂风翩然来到馆前。

静静地听,那景,如在《阅微草堂笔记》里见到的一首鬼诗:“耿耿疏星几点明,银河时有片云行,凭栏坐听谯楼鼓,数到连敲第五声。”

写诗的是寂寞的鬼,不能与人窗前细语,只能一个人细细数那谯楼的鼓声。诗里说它凭栏坐听,我倒觉得更像是坐在那高高的屋檐上,仰望那耿耿疏星,片片行云,孤独的背影,像一个剪影。

而这挟风前来听此曲的亦是寂寞孤独的鬼。睡了是孤独的鬼,醒着是孤独的鬼,爱着是孤独的,活着是孤独的,死了亦是孤独的。

只是幸亏,此刻他遇见了嵇康。

一个体会做鬼的心情愿意听一夜鬼话的人。

所以,一人一鬼就这样聊起了天。

暮山重叠两冥冥,百年生死两茫茫,一人怨当下做人的难而一鬼诉百年做鬼的冤。这样的遇见,只落得一夜的悲凉。

不像,后来,人们遇见的鬼,总有些艳遇,好比那在兰若寺让笨书生宁采臣遇见的聂小倩。

似乎,几百年后,做人依旧不快乐,而做鬼却潇洒了许多。

那《阅微草堂笔记》里就写过如是般闻琴声而来的鬼,不过这个是一群闻花而来的小狐狸精:

外叔祖张公蝶庄家,有书室颇轩敞。周以回廊,中植芍药三四十本,花时香过邻墙。

门客闵姓者,携一仆下榻其中,一夕就枕后,忽外有女子声,曰:姑娘致意先生。今日花开,又值好月,邀三五女伴,借一赏玩,不致有祸于先生,幸勿开门唐突,足见雅量矣。

闵噤不敢答,亦不复再言,俄微闻衣裳磆磇声,穴窗纸视之,无一人影,侧耳谛听,时偶喁喁私语,若有若无,都不辨一字。碈磈枕席,睡不交睫。

三鼓以后,似又闻步履声,俄而隔院犬吠,俄而邻家犬亦吠,俄而巷中犬相接而吠,近处吠止,远处又吠,其声迢递向东北,疑其去矣,恐忤之招祟,不敢启户。

天晓出视,了无痕迹,惟西廊尘土,似略有弓弯印,亦不分明,盖狐女也。

后来,这个主人家还悻悻然地说:如此看花,何必更问主人呢。

——这后世做鬼的果然很嚣张啊,就连看花也整这么大的动静,就像人们光天化日地赶集一样。所以面对这样的鬼,人们不与之弹琴,也不与之吟诗,只为它写了一本又一本《阅微草堂笔记》和《聊斋志异》的传。

而话说回来,这一夜人鬼聊天的结果,就流传下来一曲被认为是嵇康所作的《孤馆遇神》。

这样一曲猖狷的古琴曲,让人见识到了那琴师张狂的意气。惟有这样的狂,方能让那黄泉之鬼觅路而下。因为做鬼的当知此人世间无知音可遇,所以才能于无人的夜里独自癫狂。

不对人弹的琴,只有那鬼会来听。总觉得古琴带着一些鬼魅之气,所动弦之处,即惊天地泣鬼神。周朴写过一首诗说念经之僧:“庵前古折碑,夜静念经时。月皎海霞散,露浓山草垂。鬼闻抛故冢,禽听离寒枝。想得天花坠,馨香拂白眉。”我总觉得这诗是写给听琴的鬼的。

古琴一响,鬼当循声离冢而来,与孤独的人一同享尽悲欢。

所以,与鬼的相遇,就听出一曲《孤馆遇神》。也许,这样的相遇,死生虽隔情不限,灵柩若候故人来,黄泉一笑重相见啊。

《孤馆遇神》总共有无题、端坐、鬼见、怪风、雷电、喝鬼、鬼诉、鬼出、呼天、曙景、鸡唱和击鼓等十二段。

开始的时候,是一个人的孤独,孤独的人总是能召来鬼相陪,因为这黄泉之路太寂寞了啊,不愿陪鬼走黄泉路,所以只有鬼下红尘来相遇。因此,寂寞的鬼,悄悄地来了:窗牖月色多,坐卧禅心静。青鬼来试人,夜深弄灯影。

起先弄一点点小小的动静,小小的游戏,无人响应,也许嵇康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依然独自一人弹琴,弹自己做人的悲。

做鬼的自觉凄凉,挟狂风相和,于是现出一幅姚合的《恶神行雨》图:“风击水凹波扑凸,雨漴山口地嵌坑。龙喷黑气翻腾滚,鬼掣红光劈划揁。哮吼忽雷声揭石,满天啾唧闹轰轰。”

狂风的呼啸淹没了琴音的低鸣,不能弹琴的嵇康罢琴喝鬼来相坐,一人一鬼各把前尘往事来相诉,说到伤心处,汝身哀怨犹如此,我泪纵横岂偶然。争得苍苍知有恨,汝身成鹤我成仙啊。

虽然鬼哭人悲夜夜声,可是鸡鸣之后,唯有碧天无一事,日还西下月还明啊。

所以,最终还是各自行了各自的路。做鬼的继续上黄泉,做人的依旧陷红尘。

喜欢这样一夜的知音,各自没有故事,没有纠缠,也就不会再有思念。

所以,结局是快乐的。

唐朝李贺的诗《神弦》写的就是这样不会再有遇见的遇见:“女巫浇酒云满空,玉炉炭火香冬冬。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相思木帖金舞鸾,攒蛾一啑重一弹。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终南日色低平湾,神兮长在有无间。神嗔神喜师更颜,送神万骑还青山。”

是啊,一夜的人神鬼魔的狂欢,天亮了,就该送神万骑还青山,那气势才叫癫狂。

但是,这份癫狂,到了《聊斋志异》里就不再有了。

蒲松龄总不想放过鬼,所以那聂小倩遇见了兰若寺的宁采臣,将自己的骨殖相托而后以身相许,而后百年好合,而后成了人,生了儿子。

这样的结局不够洒脱,总嫌有几分功利的污浊,所以才喜欢徐克在《倩女幽魂》里为聂小倩重安排的结局:

那聂小倩和宁采臣在燕赤霞的帮助下终于消灭了妖魔,逃出生天。然而两人脱离苦海之际,亦是他们生离死别之时。一言道不尽这人生离痛,而千步亦跨不过那奈何一桥。所以分别的当下只能唱一曲《黎明不要来》相送:

黎明请你不要来 就让梦幻今晚永远存在

留此刻的一片真 伴倾心的这份爱 命令灵魂迎入进来

请你唤黎明不要再不要来 现在浪漫感觉放我浮世外

而清风的温馨 在冷雨中送热爱 默默让痴情突破障碍

不许红日 教人分开 悠悠良夜不要变改

请你命黎明不必要 再显姿彩 现在梦幻诗意永远难替代

人闯开心扉 在漆黑中抱着你 莫让朝霞漏进来

——在漆黑中抱着你,莫让朝霞漏进来……请你唤黎明不要来,不要来。

可是再凄凉的话也挡不住黎明的到来,因此红日一出,身为鬼魂的聂小倩只能躲回金塔。凄凄一句“想不到……不能见你最后一面,你要保重啊!”就断送了两人的情路前程。世间最远的距离,当是这有情人相逢而不能相爱吧?

而之后,就像苏轼悼那死去的妻一样:“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那黄泉之妻依然如花般美丽,而红尘中的自己已然尘满面,鬓如霜。这样的遇见,只怕是一场心酸的“纵使相逢应不识”了。

可是,可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身为鬼而随转世消弭了这段情事的聂小倩当是满足的,因为曾经,在人鬼两重天的不可能的境遇里,她与值得她爱的人交织过了。

而身为人,独自带着这段记忆继续红尘路的宁采臣,也当是不遗憾的,他救她是因为他爱她。

一个没有故事而让人有遗憾的结局,那人生梦里,梦里依稀有泪光啊——

人生 梦如路长 让那风霜 风霜留面上

红尘里 美梦有多少方向 找痴痴梦幻的心爱路随人茫茫

人生似 梦的延长 梦里依稀 依稀有泪光

何从何去 觅我心中方向 风悠悠在梦中轻叹路和人茫茫

人间路 快乐少年郎 在那崎岖 崎岖中看阳光

红尘里 快乐有多少方向 一丝丝像梦的风雨路随人茫茫

张国荣唱着这歌消失在《倩女幽魂》中,却化作蝴蝶坠落进了天堂,把他人间的悲欢只留世人承担,而王祖贤则洗净了脂粉隐居在人间。总觉得,这其实就是那个《倩女幽魂》的结局,宁采臣总是要先于再转世回来的聂小倩而死,黄泉路上因为一开始的错过总要重重再错过,或者其实他们本来就无心再有故事,只珍惜那一夜有过的生命交织就好。一如现实中各自行路的张国荣和王祖贤。

而在嵇康遇见的这个冤鬼故事里,那冤鬼也只是对他说出自己的冤而已,不骨殖相托,也不来世相约,再大的冤,有他体谅就够了。写到这才发觉,这是一份情,爱到情深处只是相望就够了。

也不勾引,也不相害,这样的爱,不会占有,亦不束缚。而只是,两个人,并排一起,看看这个落寞的人间就好,而天亮了,魂魄相散。就像那俳句说的要冬眠了——“虫蚁谨拜言 明春见”,干干净净,这一人一鬼也当如此谨拜言,来世见。

——是一场知音的相遇,又只是一场烟花的聚会而已,谁都要离去,不止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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