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礼敬经典的独特文本——雍也《一望无际的诗经》序

序1 礼敬经典的独特文本——雍也《一望无际的诗经》序

李明泉

考察人类文学艺术发展史,随着“吭吁吭吁”劳动号子的兴起,口头语言成为释放内心情绪和交流表达情感的工具,而文字出现之后,歌诗最早成为表音、表意和逻辑系统,生动形象地记录和传播着人们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考古发现,世界上最早的诗歌是来自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两河流域之间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吉尔伽美什》(The Epic of Gilgamesh),记述了古美索不达米亚英雄吉尔伽美什的故事和丰功伟业。在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诗歌诞生于公元前西周初年(公元前1046)至春秋中叶大约五百多年的《诗经》,共311篇,分风、雅、颂三部分,开创和形成了我国诗歌艺术的民族风格。在二千五百多年前产生了如此众多高水平的抒情诗篇,是世界文学史上的奇迹。《诗经》表现出的对生活的热爱,对人性的礼赞,对生命的颂扬,被后人概括为“风雅”精神,直接影响了中国文学的走势,成为独具魅力的中华美学精神的诗性源头。

学习研读《诗经》,已成为我国民族成员的一种文化自觉。《诗经》的风雅颂品质已内化为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雍也在本书末尾《结缘诗经》讲了两个故事:一忆外婆。小时候,外婆这位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口中冒出的许多语言,竟是《三字经》《增广贤文》甚至《诗经》用语,如“悠哉游哉”,出自诗经《关雎》或《采菽》;“跳兮打兮”,雍也认为它源自《子矜》“挑兮闼兮”。“现在回想起来,外婆笑骂舅舅的语言或许是我接触到的最早的诗经语言。”这些典雅的书面语被老百姓信手拈来化而用之,显得妥妥帖帖而又妙趣横生。二讲亲戚。作者在一次高中暑假回到初中曾经就读的万源市罗文区王家乡的一个亲戚家做客,只见门框上悬挂着一副对联:“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杨柳依依悠悠我心宴尔新昏如兄如弟。横批:之子于归。”在这莽莽苍苍的荒僻之地,在这低低矮矮的小小院落,能看到这样一副笔力深厚并将诗经《桃夭》《关雎》《东山》《子矜》等多首诗句融汇贯通而又诗意贴切,寓意美好而又珠联璧合的对联,实在让人惊讶不已。原来这是只上了四年小学的亲戚“麻起胆子为儿子儿媳结婚写的。”在大巴山深处,一个整天与山林土地、背篼锄头打交道的淳朴的中年人还懂古奥的诗经,还能化用典雅的诗经,还写一手颇有功底的毛笔字。这真是高手在民间!正因为《诗经》影响广泛而深远,要读出其新趣,解出其新意,写出其新韵,就难上加难了。

雍也这本有关诗经的书,写法别致,读来轻松,确实是一部很有意思的著作。

这是一本别具一格的作品。研读诗经之作,常见的无外以下几种:诗经注译之作,诗经解读之作,诗经研究之作,诗经漫谈之作,诗经改写之作(如散文化小品化)。这本书的特点就在于它像钱钟书先生所说的“打通界限,为无町畦”,将注译解读研究漫谈申说等熔为一炉,更令人耳目一新的是,雍也将自己的人生经验社会经历融入其中,让“《一望无际的诗经》”与自己与文学与历史与社会与当下“亲密接触”,而且用文化散文笔法,铺排陈述,幽默表达,既有文献梳理,又有史料佐证,既有专题论述,又有深入分析,既有生活感悟,又有现实回响,是对《诗经》的别样解读与抒写。

这是一本饶有趣味的作品。首先是选题切入角度有趣,如《一望无际的爱情》《诗经也有幽默》《小公务员的牢骚》《诗经里走出来的好干部》《诗经第一粉丝》 《客家话与山歌里的诗经遗风》《日本诗经亦多姿》《互不相闻的东西方歌唱》等,其题目就吸引人。其次是行文语言幽默风趣,展开想象再现历史场景,具有强烈的文字带入感,使讲述的历史故事生动有趣。如叙述周王宴饮群臣:

《鹿鸣》反映的是什么呢?是周天子用好酒好肉外加中央乐团招待手下,而且给他们发红包。估计是年终开总结大会,主持人先招呼大家安静下来,说:“喂喂,大家请安静,将喉咙调至振动,下面请老大发表重要讲话。”然后周天子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发表讲话:“同志们好!你们都是人品好作风正业绩优的好干部!这一年来你们辛苦了!感谢你们对我的支持与帮助!今天我把最优秀的音乐家请出来为大家演奏,把窖藏的几坛老酒抱出来分享,大家喝安逸哟!首先,这里为大家准备了一个小小的红包,不成敬意哈!请大家收下,回去后不一定上交老婆哈!(会场里响起一片笑声)再次感谢大家!来,让我们一起先干一杯!共同庆祝这一年来取得的巨大成绩!”(啪啪啪啪!估计下面响起热烈而长久的掌声!许多同志因此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又如描述朱熹看诗经情诗的不爽:

如果换成朱熹之徒来编订《诗三百》,估计他们会把眉脸皱得像核桃壳,脑袋会像吃了摇头丸一直摇下去,直到摇不下去。估计他们看到每一首爱情诗都像吃到一只苍蝇,连忙跑到厕所恶心呕吐半天才回过神来,最后翻着白眼说:“呜呼!斯女何其淫也!淫诗何其多也!”因此这些仁兄编出的诗经估计都是诗经尾巴上那些属于周朝主旋律的庙堂之诗——颂诗。

再如描绘安禄山跳胡旋舞:

其实那个长得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像功夫熊猫一样往下看不到自己脚趾的安禄山也是一个舞蹈家,他跳的民族舞蹈胡旋舞也是盖了帽的。安禄山来源于中亚粟特族,是个胡人。据《旧唐书·安禄山传》记载,他“腹垂过膝,重三百三十斤……至玄宗前作胡旋舞,疾如风焉”。这厮“人面猪相,心头嘹亮”,表面憨头憨脑,实则精明狡猾,对领导及其第一夫人态度又好,嘴巴又甜,还会“闹笑话”——如闹着拜小自己一大把年龄的杨玉环为干妈,并让杨为自己“洗三”,是唐玄宗、杨玉环眼中的活宝和开心果。想象一下:当这个大腹便便的巨无霸像一个华丽的陀螺一样转起来,像呼呼生风的飞碟一样飞过来,那将是宫廷文艺晚会上的一道靓丽风景甚至是一阵飓风,一定会把杨贵妃惊喜到偎在李隆基怀里花枝乱颤、惊叫连连。估计安禄山跳得太拉风,据说杨玉环也闹着要学,经李隆基批准,安禄山还手把手地教过杨玉环跳胡旋舞。这简直是一头大象与一只小白兔的翩翩起舞。当然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死胖子是一颗引爆摧毁大唐盛世的定时炸弹。

这些戏谑性描写,无不异常鲜活生动,幽默风趣,让人忍俊不禁。雍也曾经对幽默下过定义:“幽默是生活、思想、心态、情趣和智慧共同孕育出的思维的精灵,绽放出的语言的花朵,生发出的积极的能量。”(雍也《龙泉山笔记·龙泉山下遇铁凝》)表现了作者对幽默艺术的深入探究,其文也体现了非常高的幽默水平。

再次是史料选择鲜活。如刘邦回乡的一系列神操作,王戎夫妻的“卿卿我我”,秦宣太后答使者问,夏姬的风流艳事等都让人捧腹,也让人感叹:原来干枯风化的历史也可以这样有趣!

可以说,这是一本为诗经按摩,让诗经放松,把诗经激活的有趣的作品。从中可看出雍也为文自由奔放摇曳多姿,也可看出雍也为人的幽默精神。

这是一本见解独到的作品。一是在诗经解读评析上不人云亦云。例如作者对《候人》一诗的解读,作者就一反历史上几乎一边倒的认定其为政治讽刺诗的看法,通过引述闻一多对诗经“鱼”与“饥”的独特解释,引用日本学者白川静对日本歌垣的研究成果,并从诗歌内容角度综合分析,从而得出结论其为爱情诗。应该说是言之成理,令人信服的。再如作者通过分析诗经中一部分情诗的爱情表达方式,生活场景,及诗歌语言,得出诗经中相当一部分民歌是城市民谣,也是颇具说服力的。再如作者一反文学史上几乎是通论定论的认识,独具慧眼的指出《雅歌》不是现实主义作品而是浪漫主义作品。体现了作者独立思考和不“随人说短长”的勇气。

二是在知人论世上独出心裁。例如作者对孔子青睐诗经全盘认可的分析,指出是其“心灵眼界、胸襟的宽阔度、丰美度、和谐度、自由度、细腻度,对艺术与美的感知度、亲近度、敏感度”所致。作者对朱熹等理学家将诗经中许多健康美好的诗定性为“淫诗”,将符合天道人情的追求爱情自由行为说成是“淫奔”非常不满,对理学走火入魔以至以“礼教杀人”非常痛恨,但又客观地指出朱熹对文学的鉴赏力高,对诗经研究的贡献巨大,显示出作者的不凡识见与辩证思维。

在《一望无际的爱情》中,作者认为《诗经》里写了各种形式风格的爱情:如火如荼的爱情,如花如诗的爱情,如泣如诉的爱情,如云如烟的爱情。那个大声喊出“髧彼两髦,实维我仪”(“那个头发齐眉的小帅哥,是我心动的好情郎”),大声表达“之死矢靡它”(“至死不变心”),大声控诉“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我的妈呀,我的天哪,为何对我不体谅!)的姑娘,内心不是一团火?就是那个反复呼唤着意中人赶紧前来摘“我”这只熟透的梅子的姑娘(“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求我庶士,迨其谓之!”),让人看到的也是其热辣辣的喷薄而出的情感。更有两情相悦、如胶似漆,爱到不能自持后“天做被来地做床”,直接在天地间完成了并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人生大事(《野有蔓草》)。作者认为《丘中有麻》是最辣眼的,那一刻,五彩祥云为之翩翩起舞,牛羊鹿马为之引颈长鸣,河水溪流为之欢欣歌吟,山岚晓雾为之殷勤做帐……它把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描写得竟然如此美妙,令人不禁感叹先人的自由、浪漫、多情和才气!

雍也研读《诗经》细微深入,别有洞天。在《女性的黄金时代》一文里,他认为《诗经》中的女性形象非常丰富美丽,至少有十大类:贤淑端庄型、温柔敦厚型、勤俭持家型、谨小慎微型、活泼可爱型、大胆泼辣型、深情缱绻型、敢作敢为型、刚强自立型、自尊自爱型。而诗经中的男性形象并不丰富,基本上可分为两大类,一是直男型,即一往情深型;二是渣男型,即薄情寡义型。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大胆泼辣型、敢作敢为型、坦白率真型、深情幽怨型。其中最后一种在诗经中非常醒目,因其如泣如诉的歌咏直击人心,虽婉转低沉却楚楚动人,虽语多悲戚,却别有风韵,如《氓》《伯兮》《子衿》等。从人文形象的独特性、与后世相比较的差异性上,则前三种更加引人注目。大胆泼辣型者,如《褰裳》《溱洧》等;敢作敢为型者,如《大车》《柏舟》等;坦白率真型者,如《摽有梅》《草虫》等。《褰裳》中那位姑娘,明确地告诉男朋友,想念她就撩起裤脚过河来相会;直白地告诉对方,追求她的优秀小伙子多的是(意即“好就好,不好就拉倒”);半是亲密半是笑闹半是戏谑半是嘲讽地称呼对方为“狂童”(狂妄小子),歌谣虽短,却意味深长。这里有对情人的责备、劝诫、提醒、警告,也有后世中国女人难得的自信自立、自主自由,特别的热辣爽快,颇有现代女强人、女汉子的风采。 《摽有梅》中的女子热切地期待、呼唤、鼓励意中人快来摘她这只已经熟透的梅子。其坦白直率让人吃惊。

在《爱情的源头》里,作者发现“如果擦掉蒙在诗经上厚厚的灰尘,特别是后世儒家之徒理学道学之士为之施加的一层层涂脂抹粉的颜料,会发现国风之诗绝大部分是呼朋引伴念兹在兹的爱情诗,这些爱情诗又是情欲奔流爱之火山喷涌的记录。”认为《野有蔓草》叙写的是一对在野外邂逅的青年男女两情相悦,自由结合的故事。他们的相遇相识相知相爱就是那一天蓬勃生长的草木上两滴最大最晶莹的露珠的相拥相融,也是天地间一场美丽如虹的云雾的因缘际会。毫无疑问这是诗经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璀璨的露珠。他从诗经有关性爱的作品得出结论:早期的爱与性是自然的,率真的,大方的,健康的。诗经所载也是符合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是特定历史阶段人类婚恋的正常表现形式,像人之青春期开始遗精来初潮一样是人类青春期生命和社会的正常现象。顾颉刚先生有言:“一切诗歌的出发点是性爱。这是天地间的正气,宝爱之暇,何所用其惭怍。所以中国第一部诗集——《诗经》——里包含的情诗很多,作者老实地歌唱,编者老实地收录,他们只觉得这是人类应有的情感,而这些诗是忠于情感的产品。”(《史迹俗辨·诗歌的出发点是性爱》)可以说,爱情、情爱,始终是人类文学艺术咏叹抒写的主题,从《吉尔伽美什》《诗经》到《再别康桥》《致橡树》,莫不如此。

本书附录《回首云山久徘徊——写在雍国泰先生百年诞辰》一文,看似与《诗经》不着边际,却实有深意。雍国泰先生也是我读大学时的老师。他身上具有的野鹤独立、自由奔放、幽默达观品格,与二千五百年前的《诗经》美学旨趣具有诗性渊源和内在联系。这也体现了雍也尊师尚德的品质和良苦用心。

中国近现代大儒王国维曾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手其外,故有高致。”以此观之,雍也做到了入乎诗经,出乎诗经,在行文中显示出“有生气”“有高致”的学术散文追求。本书对于传承弘扬优秀传统中华文化经典无疑是大有裨益的,值得读者椅上枕上车上捧读,或许会引发所感所得。

我想特别说的是,雍也“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在写作上”,完全利用业余时间完成了这部集文学性和学术性于一体的并非业余水平的著作,殊为难能可贵,其“好学之,慎思之,明辨之,审问之,笃行之”,令人不得不颔首称许,伸手点赞。

是为序。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于大邑云上

(李明泉: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四川省社科院二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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