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关爸爸妈妈的故事,年传亮是六岁时从爷爷奶奶的夸耀中觉出惊奋来的。那时年打雷已经当了五年海牛区区长兼区委书记,一年零三个月海牛岛第三农业合作社副社长,筱月月也当了四年区民政助理员和一年零三个月的妇女生产组长。
六岁是个新奇神妙的年龄,海牛岛和爸爸妈妈恰巧有着说不尽的新奇神妙。
就在听过爸爸妈妈的故事的第三天夜晚,年传亮正顶着雪花般的漫天飞絮,与一群孔雀似的海鸟追逐嬉闹时,一阵接着一阵的牛叫把他给惊醒了。爷爷喊:“起来起来!是雾号!”奶奶说:“不会吧,外面的天不是好好的吗!”年传亮两眼瞄向窗外,窗外确是星明月朗。爷爷又喊:“雾号是海牛叫你们不知道?还不赶快!”奶奶这才一声紧一声更紧地催,年传亮这才兔子似地爬着跳着,套上衣服鞋子,抓起一块小饼,一边向嘴里填一边朝向门外,朝向海牛顶上奔。
海牛顶是凭海临风的一道山崖,论海拔不过二百公尺,但刀砍斧削,壁立千仞,傲世凌云;置身其上波涛滚滚匍于脚下,旭日冉冉悬于眉前。爷爷说那原是一只神牛,是奉了命令为秦始皇填海铺路、寻找长生不老药的。神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天山和昆仑山搬来数不清多少峰峦,在海上铺出一条伸向大洋的通道。可一直铺到海牛岛,也没见到长生不老药是什么样儿,倒是看到不少地险水恶,一遇大雾便船翻人亡的惨景。海牛于是化体为山,担起了为海上渔民和过往船只引路导航的重任。海牛顶从陆地上看是一座小山,从海上看则是一只威武的、拔海矗天的海牛;那海牛每逢浓云蔽日风狂浪恶就会通体明亮、如火如炬,并且伴之以“哞——哞——”的雾号。那使不知多少渔船渔民获得了解救。海牛岛的第一代祖先,四个靠着一只小帆船为生的渔民就是其中的幸存者。那时,他们在海上已经漂了八天九夜,漂进几千里之外的老洋深处;食物没有了淡水没有了,手脚麻木脑子麻木一心只等去喂鱼虾了,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座火炬般的海牛,耳边也突然响起神秘而又清晰的雾号。四个渔民循着海牛和雾号的指引,没命地摇着桨橹,终于在帆船被打碎撞烂的最后一刻,爬上了海牛顶下的那片荒坡,并且在荒坡上垒起了第一座遮风蔽雨的石屋——那就是海牛岛的童话了。
让人叫绝的还是后来。后来,当筑起的石屋越来越多、越大,石屋里除了男人又增加了女人和孩子,一座小小的渔村有了几分模样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摧毁了一切。海牛岛唯一幸存的渔民三剩子哭干泪水之后,逃到几百里之外的一座小镇,重新娶了女人生了孩子。那年秋天,他拿出全部仅有的几吊银子,要为女人孩子盖起一座能够长久居住的新屋。开工前一晚上他刚刚阖眼,耳边就响起了“哞——哞——”的声响。开始他以为是谁家的牛叫,叫到半夜才觉出异常。他爬起跑到院里,叫声消失了;而一上床一闭眼,叫声又出现了。一连几次他明白了那是海牛在叫,是雾号在向他发出召唤。而一经明白,通体明亮、如火如炬的海牛顶出现了。三剩子的心被点燃了。能够长久居住的新屋终于没能盖成,三剩子带着女人孩子回到海牛岛,重新垒起了第一座石屋——那就是海牛岛的传奇了。
三剩子迄今五百余年,海牛和雾号留下的传奇无可胜数。最近的一桩要数日本人进犯了。日本人最初的目标是从海牛岛登陆,而后向县城和内地推进。运送日本兵的军舰从旅顺港上路,刚刚看见海牛顶,海上就忽然响起雾号,接着大雾飞升弥天锁地,不一会儿就把军舰困在了海里。雾号时如惊雷爆炸、怒狮震吼;通体明亮的海牛顶也骤然燃起一片大火,熊熊烈烈直向日本军舰扑去。日本兵掉头就窜,雾号和大火犹自紧追不舍。以至于后来日军总部不得不发下一道密令,严禁侵华日军靠近海牛顶和发表惹起海牛震怒的言论,违者以军纪论处。
海牛和雾号,从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一直传进年传亮心里,星月之夜骤然而至的雾号,也就不能不引起惊撼来了!
海牛顶上站满了人。人都是海牛岛和周围村子的群众。年传亮偎在爷爷怀里,一手还搂着奶奶的脖子。海上浓笔重涂的墨色已经褪去,如银的亮色和淡淡的红色正在铺排扩展;天空越来越大越高,海面越来越远越阔。海上的确没有雾,没有遇险落难的渔船渔民,天知道……随着人们急切疑惑的目光,年传亮忽然发现海天交汇的远方出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先是跳蚤似的约隐约显,不一会儿就清晰起来,并且由一个变成了几个,变成了一队,一群。
“爷、奶!快看——”年传亮叫着。随着他的叫声和手指的方向,不少眼尖的孩子和大姑娘小伙子也叫起来指起来。又过了不一会儿,爷爷奶奶和海牛顶上许许多多的人们都叫起来指起来。可那会是什么呢?船队?移动的冰山?大队的军舰或者海市蜃楼?
“是过龙兵!过龙兵啦!”爷爷忽然喊起来。
“是过龙兵!过龙兵啦!”不少被提醒的老人们也喊起来。
人群骚动了,聚集在海牛顶上的百姓们你搂着我、我搂着你地喊着跳着。龙兵,那是只有在几千、几万里之外的大洋里才可以见到的海中神灵;过龙兵,那更是只有在传说中才有的奇闻和佳话;爷爷奶奶活了七十几岁,也只是听老人们说起过呢!
龙兵越来越近。大队的龙兵,一个接着一个的龙兵;大群的龙兵,一队接着一队的龙兵;逶迤地、浩荡地、清晰地出现到人们面前了。那大的如山小的如船。那如山的跃上浪尖如船的钻进水底。那跃上浪尖的似虎钻进水底的似旗。那似虎的掀起巨浪似旗的唤来大波。那前呼后应的是高亢呼叫此起彼伏的是水柱冲天。那威壮磅礴的是阵列坚实豪迈的是节奏。那……龙兵并不靠近海岸,而是离开海牛顶一段距离,在海面上绕了一个巨大的圆圈,而后瞄准远处的方向滚滚而去。
海牛顶上的人们看得大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看得两眼发直眉毛也不知怎么眨了。看得手脚僵直脖子挺到头顶上去了。看得哭声没有了笑声没有了喘气的声音也没有了。看得如同一群群木刻石凿的雕塑了。看得……天空和海上雾号却嘹亮起来。“哞——哞——”先是徐徐的缓缓的,继而是高亢的和悠扬的。随着雾号,海面上升起一团团浓雾。浓雾翻跃着、弥漫着,变成了一道道雾幛。雾幛有如飘云飞絮,把龙兵罩进神秘无比、奇异无比的境地:一会儿消失和沉没,一会儿严整和峥嵘……
龙兵排山倒海,一直过了两个小时,最后一批才在满天的霞光和金波银波里,在时停时续时浓时淡的雾号和雾幛里,在年传亮和爷爷奶奶,以及众多乡亲们的惊叹和陶醉里远去了,消失了。
“海牛爷,大德呀!”一头午爷爷都在念叨着海牛的功业。他说龙兵是被海牛从大洋里请来的,古来过龙兵都是瑞象,海牛岛的老少爷儿们这一下福气大了、瑞气大了。奶奶没有说话,却应着爷爷的话点了一头午脑袋。但下午的海还是要赶的。没等太阳西坠奶奶便一手提着小篓子小镢头,一手领着年传亮向海边去。在经过码头时,奶奶发现码头的石阶下不知怎么长出一片礁丛,礁丛上横七竖八地长着不少海蛎子。海蛎子是海中珍品,做汤和炸蛎黄可鲜了。可海蛎子长在海水浸没的礁石上,码头上哪儿就会出现?奶奶顾不了那些,放下篓子,抡起小镢就刨起来。一块蛎子壳刨下,年传亮捡进篓里;又一块蛎子壳刨下,年传亮又捡进篓里。两人一直刨了大半篓子,忽然发现那丛礁石和蛎子壳会动,仔细一看这才发现,码头边的水里靠着一只庞然大物,那礁石和蛎子壳都是长在那庞然大物的脊背上的。
奶奶吓了一跳:这不是早晨刚刚见过的龙兵吗?龙兵已经过去了这儿怎么又会……年传亮也吓了一跳,却认出那正是从一本书上看到过的鲸鱼,便一边指着一边叫着:“鲸鱼!鲸鱼!”奶奶连忙捂住他的嘴说:“不许乱叫!这是龙兵,龙兵懂吗!”年传亮心里说呀,这就是龙兵啊!早晨的龙兵是远远见的,何曾像现在这么近。他大着胆子朝向码头下面打量了几眼,见水里黑蒙蒙一片,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却平静得如同一片山地,这才放下心来。奶奶跪到地上磕了几个头,嘴里念叨说:“龙兵爷龙兵爷,我实在不知道是你老人家,你还是快走吧!”念叨了几遍不见动静,奶奶便认定那海蛎子是龙兵爷特意送给她的,便又抡起了小镢头。她刨下一块见龙兵没有生气的表示,便放手刨起来。年传亮也连忙帮着捡起来。眼看篓子装满了,龙兵这才一抖一甩,朝向海里游去。游去的一霎那,一股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把奶奶和年传亮罩进一重铺天盖地的水雾中了。
两天后爸爸妈妈从姥姥家回到村里,年传亮搂着爸爸妈妈的脖子,把故事讲到了两人面前。妈妈瞪着好看的眼睛,不停地啧啧着啊啊着,说不出的惊喜感动。爸爸天不怕地不怕,把全世界的反动派都说成是纸老虎,对海牛和龙兵却要多敬畏有多敬畏。他喊一声:“好!过龙兵好哇!”拉着儿子和老婆来到海边。他让儿子和老婆站在一棵老松树下,自己找来一身鱼衣鱼裤穿上,又在鱼衣鱼裤外面套了一层旧鱼网和伪装袋;然后下到海里,一动不动地坐到被潮水淹没的一方礁石上。妈妈说爸爸是在等鲨鱼来蹭痒儿。传亮吸了一口冷气:鲨鱼不是很凶吗,爸爸干么要让鲨鱼来蹭痒儿啊?要是鲨鱼……他大气不敢出一口,一直等到喝得下两碗棒面粥时,爸爸才突然胳膊一伸,把一条不下四尺长的鲨鱼生生地给挟住了,挟到了岸上。接下的情形就让妈妈也瞠目结舌了:爸爸只休息了片刻,就把衣服一扒跳进海里。海里正是鲨鱼横行的时节,奶奶说过多少次是千万千万下不得水的,爸爸怎么可以……果然没过两分钟,一只大鲨鱼便盯住了爸爸。“不好!快上来!”妈妈没命地喊着。“不好!快上来!”年传亮没命地喊着。爸爸却只管盯住大鲨鱼,眼看大鲨鱼冲到面前,两手一伸就与大鲨鱼抱到了一起。大鲨鱼带着爸爸从水面钻进水底,从水底跃上水面,跃上天空;又从天空訇——訇——地砸向水面:那场景比马戏表演不知要精彩出多少倍!年传亮死死地盯着才算看清了:爸爸的两手卡在鲨鱼的双鳃上,鲨鱼痛疼难忍只得拼命挣扎摆脱,爸爸两脚缠住鲨鱼的脖子,任随它水上空中翻腾。直到鲨鱼翻腾得垮了、晕了,在水面上翻起白肚皮来了,爸爸才松开手脚,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把它向岸边拖来……那把年传亮的嘴唇吓得青紫一片,爸爸却抿着嘴说:“你爷爷不是说龙兵带了福气来吗?这两条鲨鱼可够咱们吃上几天的了!”
海牛、雾号、过龙兵、福气……六岁的年传亮一手搂住妈妈的脖子一手抓着爸爸的肩膀,恨不能把整个大海都拥进到怀里。
海上捕捞讲的是一个鱼汛。鱼汛如山,鱼汛如火。偏偏鲭鱼上岸的时刻,老书记要召开党员干部大会,让年传亮表明态度。
年传亮的根是从生下来就扎在村里的。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爸爸的“右倾”甄别,到县里当了水产局长,妈妈也当了机关托儿所副所长,他也还是跟着爷爷奶奶。初中毕业当了团支部书记。去年冬天老书记出海冻伤双脚,党支部的工作也落到他的肩上。论年龄刚满二十,还是一个没经霜打的青萝卜;论身材,比年打雷矮一点笔挺一点;论皮肤和长相却随筱月月,一副白净的面庞上除了几根柔弱稀疏的胡髭,透出的全是端正和清秀。这样的人在渔村按说派不上用场,老书记偏是情有独钟。但团支部书记是村里的大孩子头儿,没有谁当成一回事儿;党支部书记是村里的老大,没有谁不当成一回事儿。而那时年打雷的“老右倾”和筱月月的“小老婆”已经被人翻出,有人便发难说:党支部书记的任务是抓阶级斗争,一个“老右倾”和“小老婆”的儿子挑得起这副担子吗?海牛岛的阶级敌人主要是卓家那伙人,卓立群小老婆的儿子,能对那伙人狠得下手吗?为了增加说服力,有人还翻箱倒柜,把卓守则的祖爷爷当年怎么从海边的绝壁上冒死救下年传亮的爷爷,两家人怎么世结金兰同生共命,年传亮的爷爷怎么给卓守则的祖爷爷养的老送的终,以及卓立群死在年打雷的枪口下之后,年传亮的爷爷怎么摆了香案、供奉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往事搬了出来。这一来不少人也跟着起了哄。老书记是没了办法,才不得不做出召开党员干部大会,让年传亮在会上表个态的决定的。
年传亮其时正在组织鲭鱼外运。鲭鱼汛年年有,今年的鲭鱼汛却让他吃惊。十天前他带着一只机帆船要出去探个究竟,没等进到渔区便见海上乌鸦鸦一片,把海水都染黑了。他把一支竹竿插进水里,竹竿在水里竟然立了十几分钟。年传亮骂一声:“我操他个鲭鱼的祖宗啦!”喝令下网。哪想鱼网落水,里面满满的全是鱼,想向船上拖都拖不动了。他只得拿出几瓶酒,让几个年强力壮的船员洒到肚子上肩膀上,然后跳进海里,把鱼和鱼网一点一点地向船上拖。舱里满了,舱上也满了,剩下的半网鱼只好拢到船边,一点一点地向岸边拖去。鱼汛大,打上的鱼就成了问题。一连几天年传亮都是动员老少爷儿们,向海滩、街道、场院、屋顶、马路上晒的。可即使如此,码头上的鲭鱼还是堆成了山。
年传亮是眼看太阳下山才进到港屋,端起中午那碗粗面条的。粗面条啃了半碗,老书记便带着三十五名党员干部,大的七十一岁小的二十七岁,挨挨挤挤地进了港房。
对于那个村支部书记年传亮原本没想那么多,见成了政治问题,把爸爸妈妈和祖宗也扯出来,心里才激起一股豪勇。老书记说明意思,面对三十五双眼睛,他脚跺了几跺嘴巴张了几张,一句话没等出口,先自把身上的白汗衫扒下铺到桌上;接着把一只手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嘴一张头一低,狠劲儿地一口咬了下去。
“哎呀——”
一声惊叫,众人看出这是要写血书了。那时逢有特别重大的任务、表达特别重大的决心,写血书就是最后的选择。可血书并不是好写的。年传亮一口下去,无名指上一块花生粒大的皮肉被咬翻了,上面的血却只渗出一层,落到白汗衫上跟一只蝌蚪差不到哪儿去。他忍着疼向外挤,也只挤出了几滴。那伙发难和起哄的党员干部先是一愣,随之看起热闹。这个说:“哎,传亮这是让咱们看画画的吧?”那个说:“看画画儿好啊!我还正想看看画家是怎么当的呢!”另一个说:“这是画得老母鸡吃麦糠吧?麦糠倒是有了,那老母鸡在哪儿呢?”另一个说:“你们也太小看人了,传亮这是画的狗熊吐血!你们看你们看,这不是还在吐嘛……”年传亮心里恼嘴上一句说不出,只得从兜里掏出一只刮胡子刀片,放到嘴里咬住,对准无名指削了一刀。这一来翻开的皮肉被削掉了,血急急惶惶冒出来,又急急惶惶地汇成一条线向地下流去。年传亮连忙用手接住向汗衫上送,汗衫上好歹落下一滩洇红和一个似是而非的“阝”旁。老书记喊一声:“碗!”把一只吃饭用的粗瓷碗递到年传亮手里。粗瓷碗接住血,年传亮这才一边攥着被咬破割破的手,一边用另一只手蘸着血在汗衫上写下一个“阶”字。他还要写下去,手上的血却凝住,流不出来了。
“狗熊吐血!好!快吐哇!快吐哇!”
“这是个阶字吧?阶什么呢,不会是狗熊爬台阶吧?”
几个发难和起哄的党员干部长了精神,年传亮却红了眼珠子,瞅准窗台上一把菜刀抓到手里,牙一咬,狠劲地砍了下去。
他砍的是那只不争气的无名指,由于用力过大和拿刀的手发飘,落下的菜刀在手背上横开了一道大口子。血流如注,染红了衣裤和地面,又在那只粗瓷碗里存下了一层。老书记和几个党员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又扯下衣服在他手和胳膊上缠了几圈就要向公社卫生院送;年传亮却挺挺地站着,在那件白汗衫上,写下了“阶级斗争”四个歪扭粗胖的血字……
支部书记当上了,年传亮的手每逢天气变冷变热都要痒上一阵子。那倒成了他的“紧箍咒”,即使身在梦里,也一刻都不敢忘了自己的职责。尽管如此,第二年秋苞米上场时,他还是差一点把自己的小命也栽进去。
那时县里发来通报,说台湾国民党匪帮派遣的一股武装特务要在东沧登陆。同时发来的还有东沧县革委会的紧急命令。身为海牛岛革委会主任的年传亮当即做了部署,那一是加强巡逻值班,二是向一般地富反坏分子每家派去两个民兵,禁止他们外出和乱说乱动,三是对重点对象也即与共产党有血仇的严加控制,一旦特务登陆便要采取“断然措施”。海牛岛真正与共产党有血仇的只有卓家——卓立群家。卓立群兄弟四人,老大卓立业、老三卓立家解放时逃到海外,村里只剩下老四卓立本和卓立群的小儿子卓守则。卓立本好说,一个萝卜缨子似的干老头子,一根麻绳朝身上一捆什么都结了。难办的是卓守则。卓守则二十八岁,阔脸、宽额、圆肩、粗腰,举得起一百二十斤重的石碾,背得动二百斤重的麻包。东沧解放时他八岁,按政策不能定为地主资本家分子,可海牛岛只有这么一个活蹦乱跳、有能力有本钱与人民和革命为敌的人,去了他,那“天天抓月月抓年年抓”岂不成了空的?更重要的是这家伙极端顽固:任你怎么批怎么斗,从来没有一点认罪或者替父认罪的表示。年传亮让民兵连长带领两个基干民兵班,先把卓守则用渔网罩了,又用大拇指粗的尼龙绳捆了,关进村中的磨房。捆就捆关就关,卓守则如果像往常那样只管低着头一言不发,或许熬几天也就过去了。可这一次他非要问清自己犯了哪一条,凭什么把他关起来不可。答案简单明了就是没人理睬。没人理睬他就喊,高声地喊用力地喊;而这一来,竟然就传进了展工夫的耳朵。
展工夫其时身兼东沧县军代表、东沧县革委会主任等多重要职,粉碎武装特务进犯,成了他面临的最大课题。
身上是一袭草绿色,头顶是一颗红五星,衣领上还佩着两面小红旗,展工夫与当年那个细皮嫩肉、白面书生似的独立营政委相比,从容多也老练多了。听过汇报,钢刀利斧般做了几句指示,展工夫与公社革委会主任大紫茄子起身向别村去。出到院子里时,卓守则的喊叫恰巧从墙头飘了过来。
“这是谁在叫?”他停住脚步问。
“就是那个卓守则,卓立群的儿子。”年传亮回答。对于这位当年的独立营政委,他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的。
展工夫眉头一皱,脸上露出一重铁色。
“捆在石磨上,只要特务一登陆我们立马……”年传亮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为了防止当年还乡团屠杀革命群众的悲剧重演,按照命令,只要特务一登陆,各村立即要对有血仇的特控分子采取“断然措施”;那个“断然措施”的涵义,是大家早就心照不宣的。
展工夫摇了摇头说:“我还忘了说了。你知道这一次的特务司令是谁吗?卓立业!当年顽八师的上校参谋长、卓守则的亲伯父!顽八师是怎么剿的海州分区,跟着顽八师回来的还乡团是怎么制造的无人村,别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你这个传亮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让他在这儿嚎!”
他声色俱厉,说过径自向苏式北京吉普车那边走去。年传亮听出那话的分量,猛丁儿怔住了。大紫茄子说:“你长脑子了没长?这种东西还不赶快拉出去埋了算啦!”
苏式北京吉普变成一条灰龙沸沸扬扬远去了,年传亮好一会儿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对于卓守则他没什么好说的,对于那个“断然措施”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可眼下特务并没有登陆,什么时候登陆、真登陆假登陆还是个未知数,他怎么能……卓立业亲自带领武装特务回来,卓守则的危险性确乎增加了几倍,可毕竟……再说展政委并没有说活埋的话……年传亮喊来几名副主任想商量商量怎么办好,大紫茄子的电话又打来了。大紫茄子是县里有名的造反司令,说话原本就冲,这一次就更冲得没了边儿:“你小子想跟你爹学是怎么着?你爹抢了卓立群的小老婆你又想保卓立群的小儿子是怎么着?展政委的命令你执行不执行,你马上给我一个明白话儿!”
年传亮耳朵被聒得只差没有出血,可事关重大,他还是不得不鼓着胆子说:“展政委可没说要活埋,你看要不要再跟展政委……”
“什么说没说!展政委的意思你真的听不出来?好,就算展政委没说我可是说了,你执行不执行吧?不执行我立马派人去,连你小子一起执行了你信不信吧!”
年传亮脑子里那根因为绷得太紧已经有些麻木了的弦,倏忽间变得铮然有声、力可断铁了。的确,国民党武装特务眼看就要登陆,卓立业眼看就要反攻倒算了,还有什么下不去手的呢!真要等到人家登陆或者站稳了脚跟,只怕是第一个要被活埋的就是你年传亮和你的父亲年打雷了!再说活埋算什么,北京郊区的造反派早就提出“消灭四类分子”的口号。广西不少地方地富反坏分子和他们的子女在前边走,后边就有人说:“大腿我要了!”“胳膊是我的!”“心和肝谁也不准动!”“脖子和屁股我订下了!”杀了吃了还要交流体会,结论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的乳房最好吃!与他们相比,活埋不过是小孩子的泥巴玩艺儿!而自己一个手背上落下大疤的人竟然就……大紫茄子最后那句话,使年传亮一身粗布衣裤生生湿透了两层。
“执行!我保证坚决执行!”年传亮一字一顿地做出了保证,并且随即下达了派人去选地方和挖坑的命令。只是为了不走露风声,他决定把活埋放到天黑以后,群众睡觉以后。
命令得到执行。卓守则像等待宰杀的猪羊,被牢牢地捆住了手脚堵住了嘴巴。地方选在村外一所废弃的窑场,坑挖到一人多深才算罢了。抬人找来的是码头上的大鱼筐,上面再盖上一层鱼粪虾屎……民兵只负责看押警戒,挖坑和抬人、埋人全部由年传亮和村里的几名头头亲自出马。一切就绪天已经黑下了,年传亮让人从自己家里要来两瓶六十二度的地瓜干子酒,外加一盘花生米、一盘炒辣椒、一盘大蒜拌裙带菜、两大海碗小鱼炖萝卜条子,与几名头头一边吃着喝着一边打起了气壮起了胆儿。
眼看酒足饭饱气壮胆豪,一伙人嗷嗷地要动手时,负责看守的民兵排长忽然跑来报告说:刚才换岗时他进到磨房里,竟然发现卓守则没了,不知什么时候给跑了!
特殊时刻跑了特殊人物,展工夫的震怒是可想而知的,一支由县公安局长和驻军保卫股长率领的特别工作组迅速进驻海牛岛。然而分析来分析去、追查来追查去竟然一无所获。正当展工夫和公安局长等人恨不能上吊跳海时,年传亮的新媳妇水娟忽然找来,说是妹妹华云两天没回家,村里城里找了几个遍也没见到影儿。这一来,华云立时成了追查的重点。
华云小年传亮八岁,是年打雷再得意不过的女儿。那得意是从出生下就留下的。那时他梦见一座雪峰,高高的白白的圆圆的,活像一个神秘高傲的大乳房。他在大乳房上行走,忽然发现冰雪中一片灿亮,他认出是一块彩绸,伸手去拿,彩绸却变成一团锦云,飘着舞着,把大半个雪峰映得一片绚烂。那是早晨,筱月月正在医院待产,离预产期还有二十多天的样子。奇怪的是从做过梦起来他脑子一直就晕,晕得什么都不真切,都带上了虚幻的成份。找医生查不出毛病,用凉水刺也还是不见一点效果;几件要办的事儿没办成不说,一份标着“秘密”等级的电报竟然也丢在传达室给忘记了。直到傍晚进了病房,听说筱月月早晨就生了,生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儿,年打雷满脑子的浆糊才霍然消散。当时只顾了高兴,事后把前前后后联系到一起,年打雷才觉出了惊异,认定华云从出生时就非一般人可比,是注定要给年家带来吉祥和好运的。然而华云小时候又黄又瘦,说不出像谁来,一直长到十五六时才倏尔一变,跟筱月月年轻时合到了一个模子:身材笔挺笔挺,皮肤细白细白,眼睛黑圆黑圆,胸脯丰润丰润;十七岁生日刚过,人前一站,已经让那些成年男人心猿意马,生出诸多遐想来了。更重要的还是华云不仅是东沧一中毛泽东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还是学校红代会主任、展工夫的儿子展重阳的热恋中的女友。
一个臭不可闻的狗崽子,与一个香气扑鼻的红色后代同时失踪,这怎么可能呢?
“劫持!一起反革命分子行凶劫持案!”面对公安局长保卫股长,展工夫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判断。“追捕!不管逃到哪儿,不管需要多少人财物力,都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卓守则和他的同伙给我抓回来!把小华云给我救出来!”展工夫下达了命令。
公安局长保卫股长急急回到办公室,展工夫的电话又追来了:“卓守则死也好活也好别让他跑了就行,小华云我要的可是活蹦乱跳、毫发无伤的小华云。这一点你们可记好啦!”
显然,在展工夫心目中卓守则不过是一个敌人,有一颗子弹就足够了,华云则是牵动了心的;而那就不是一个儿子的女朋友说明得了的。
对于筱月月,一上来展工夫绝对没有其他想法。一个被镇压了的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小老婆,在他脑子里与大地主大资本家并没有多少区别,执行任务时没把她一起“执行”了就算是便宜她了。因此一听说年打雷把她抢回来做老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是一种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的行为。当他找到那幢民房前,敲开那扇木板大门,把冰刀似的目光落到那个女人身上时,他的心里却倏然燃起一团魔火。这分明是只有梦幻和神话中才会出现的仙女妖女!特别是那无意中袒露的高挺而又丰硕的乳峰,和乳峰上两颗又大又鲜的紫葡萄,使展工夫觉出了震撼。女人的乳房他并不陌生,可他看到和享受到的不过是两个黑黑的、可怜巴巴的窝窝头。那短短不过三秒钟,骤然间掀起了展工夫心中的洪涛。他恨!恨卓立群竟然有这样的艳福——单凭这一条,就该在那葫芦似的又大又圆的脑袋上再添上几个窟窿!他妒!妒年打雷竟敢假公济私,把这样一个仙女妖女霸作老婆——单凭这一条,就该让他尝一尝革命铁拳的味道!正是在那团魔火和洪涛的驱动下,展工夫才差一点没把年打雷、筱月月送上不归之路。年打雷、筱月月回乡后,展工夫梦里还时常出现两座拔地触天、半山腰里飘着云雾的乳峰,出现两颗太阳似地光芒四射的紫葡萄。直到几年后,展工夫与家中那位女人分了手,千挑百拣娶回一位胸前也挺着两座诱人的乳峰、嵌着两颗紫葡萄的女人,年打雷和筱月月才从记忆中淡出了。然而天知道,一场“文革”把年打雷和筱月月又送到了展工夫面前。
作为鸟瞰一切掌管一切的实权人物,展工夫几乎是立刻就对年打雷、筱月月二十年间的情况了如指掌。他且惊且喜。惊的是筱月月那样一个仙女妖女,竟会死心塌地跟着年打雷,即使回村也没有怨悔离弃的表示;喜的是年打雷苦挣苦熬,只保住了一个与二十年前相当的职务,而自己则成了足以决定年打雷和比年打雷重要得多的人的命运的人物。他急于见到年打雷,想听一听这位当年的“英雄”的心情和感慨;他更急于见到筱月月,想看一看这位当年的仙女妖女变成一副什么模样,还引得起引不起他的兴趣。但他冷静想了想,只得把心中的蠢动压下了:以自己眼下的身份,召见肯定不是最好的选择,最好的选择是等年打雷、筱月月找上门来、求上门来。
展工夫成竹在胸:命运是风涛中的一只小船,多一支桨桅就多一份平安;何况年打雷、筱月月的那只小船,随时都有被淹没和吞噬的危险。
然而第一个月他没有见着年打雷的面儿。第二个月第三个月年打雷没有见他的面儿。第四个月眼看过去,年打雷也还是没有一点要见面的意思。展工夫骂:这小子纯粹是阴沟里的石头!我还就是不理你呢,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臭到什么时候吧!
对年打雷可以不理,对筱月月不理就有点难了。那天展工夫让秘书打了一个电话,随之便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机关托儿所的小院里。从小班到中班、大班,从办公室到伙房、厕所,展工夫说了不少赞扬鼓励的话,也还是没有见到筱月月的面儿。“你们不是还有一位筱所长吗?”临到离开时他问。
“她今天感冒了。怎么,展政委认识俺们小筱?”老所长问。
“那倒不是。”展工夫心里实在遗憾得很:作为县里的一把手,在亲临机关托儿所视察过一次之后,他是很难接着还来和再来的。
焦点又回到年打雷身上。到第四个月结束时展工夫心里忽然转了一个弯儿:过去说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一个团政委和县革委主任,跟一个独立营长和水产局长斗的哪门子气呢!请他来聊聊天叙叙旧,才更能见出大小高低来嘛!
展工夫要找年打雷聊天叙旧的消息打动了筱月月。筱月月的理由一点都不深奥:他来了四个月你不理他倒也罢了,他请你去你要是不去可就等于煽他的耳光子了;再说就是因为他不是个好东西,你才更不能得罪他;就算他是个魔鬼,见一面说几句话,他就把你的魂儿抽走了?年打雷最不愿意听的是最后那句话,把魂儿抽走了的那句话:谁,展工夫?他算个什么东西!呔!但那句话确是帮年打雷下了去见一面的决心。决心当然不是拿出去见魔鬼的架势,而是坦坦荡荡去见,当作老战友去见。丢开当年捣鬼和开枪的事儿不说,展工夫和他确乎是在一个猫耳洞里躲过枪子,一片青纱帐里流过血的。凭着那个情分,见一面、说几声客气话确乎没有什么不应该的。而从眼前的情况说,如果一味地让展工夫难堪确实没有什么好处。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何况这一次低头的是展工夫而不是自己!那或许是展工夫对当年的事觉出后悔来了?如果真是那样……
为了郑重,年打雷特意让筱月月找出一套旧军装,找出一枚“抗日战争胜利纪念章”和一枚解放战争时期的二等军功章。他把旧军装穿上纪念章军功章别上,又换了一双解放鞋,对着镜子把一顶有些发白的军帽戴到头上,这才迈着独立营营长特有的步伐出了家门。时间约好上午九点,地点约好县革委三号小会客室,年打雷分秒不差到达后被告知说海州忽然来了几个人,展政委要跟他们打个照面才能过来。身为一把手,上边临时来人要见一见,年打雷并没有不高兴的表示。可他在三号小会客室里等了半个小时还是不见展工夫的面儿,那心里就烦了、翻了,怀疑展工夫请自己来聊天叙旧是假,冷落寒碜是真。怀疑也还是怀疑,年打雷把最大的耐心和诚心定到一个小时上。眼看表针一步一爬走到十点,他骂一声:“王八蛋!”把茶杯一摔,挺胸仰首,扬长而去。
实在说,展工夫请年打雷聊天叙旧是真冷落寒碜也是真。聊天叙旧是上午九点一刻以前的想法。九点一刻见过海州的几个人,那想法突然发生了变化:你年打雷不是英雄吗?不是非请不来吗?我还偏是要刹一刹你的气焰不可呢!于是两眼朝天,一直等表针走到10的位置上,才装作急急促促的样子,朝向三号小会客室走去……
一次失之于交臂的会面,带给展工夫的是失落,带给年打雷的则是加倍的蔑视。前四个月他是有意躲着不肯见不愿见展工夫的面儿,接下就反了个儿:每次县里开会他都早早地来迟迟地去,有意把说话和咳嗽的声音放得高高的,但人就是不向展工夫面前靠,眼睛就是不向展工夫身上瞟。那使展工夫领教了蔑视的力量,他的矜傲和自负被打破,原本潜伏于心海的那股黑潮随之泛滥起来了;而一经泛滥,年打雷头上的那顶“老革命、老英雄”,也就变成了“老土匪、老叛徒”。
那苦了筱月月。一次批斗大会过后,她不得不连夜找到了展工夫面前。
那是县革委招待所的一个大套房。其时展工夫送走几名客人正准备睡觉,听说筱月月来了先是一愣,随之吩咐领进旁边的小会客室。小会客室明窗净几,幽雅中带着几分华丽,筱月月刚刚进到屋里展工夫便出现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展工夫。那看起来是个书生,一副金丝边眼镜甚至使他显出了几分儒雅;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怎么也不能把自己和丈夫的种种遭遇与这个人联系到一起。展工夫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当年五姨太身上的那股“仙”气“妖”气已经找不到了,作为中年女人筱月月依然保持着特有的风韵,特别是那对乳峰依然高耸着,散发出让男人不安的气息。即使如此,这种花容不再、风韵犹存的女人也进不到展工夫的视野了。筱月月或许要算是一个例外?
“我是替年打雷来向展政委解释解释的……”筱月月的声音里带着几丝沙哑,这在展工夫听来更多了几分诱惑。解释,解释什么呢?解释怎么冷落、傲慢、挑衅?“年打雷那天原本是要认你这个老战友的。”可那仅仅是个认不认老战友的事吗?认,说明态度好,问题有朝好的方向发展的可能;不认,说明对当年的问题不仅没有认识反而怀恨在心。为着当年的事展工夫是受了处分的,是背了黑锅的,如今该是澄清的时候了。“年打雷天生就是那么个脾气。”脾气从来都不是本质,本质是年打雷狂妄自大,只认女人不认组织;当年如果年打雷听从我的劝告把小老婆交出来,说不定团长也当上了,哪儿会来的眼前这一出!“年打雷伤得很重病得很重,再不送医院只怕是就要出人命了。”伤得不重病得不重你能求到我面前来吗?至于出人命嘛那倒不一定是好事,年打雷罪不至死,死了也难免麻烦……
一边打量一边思忖、批驳的结果是,展工夫答应了送年打雷去医院的请求,却对筱月月产生了警惕:年打雷那么英雄的一个人就是毁在这个女人身上的,你可小心了!何况卓立群、年打雷算什么东西,他们玩过的女人实在也值不得……
眼看筱月月千恩万谢离去,展工夫洗了脸和脚便上了床;上床不一会儿却觉出了孤独:县城离营房几百里,白天在外边,他要多风光有多风光;晚上回到宿舍,大多时候他只能独守空床。他想即使为了功名前程必须忍受寂寞,偶尔地改善一下调剂一下总还是必要的;筱月月这种女人危险是危险,让别人玩过是玩过,偶尔地解解馋还是可以的;女人说到底,只要能给男人带来满足就是好女人,至于别的实在没有必要想得太多。这样,展工夫眼前又出现了两座拔地触天、半山腰里飘着云雾的乳峰,出现了两颗太阳似的紫葡萄。那乳峰和紫葡萄已经想了二十年了,这会儿送到面前怎么会放过了呢!唉,糊涂了,真是糊涂了……
后悔自然没有意义,展工夫想的是年打雷伤好病好之后你筱月月总得来感谢我吧。那才是个好机会。“解释”难免有乘人之危的嫌疑,而“感谢”则尽可以理直气壮了。然而一月后,他从医院得知年打雷已经回家,筱月月却一直没有再来;非但没有再来,连“感谢”两个字也没有提起过。那天展工夫实在捺不住,特意给机关托儿所打去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老所长,一听是展政委要找筱月月,一连声地说:“在在,我马上去叫她。”接着电话里传来的就是“小筱!小筱!”的叫声和一句有些模糊遥远的“哎!”再接下却没声了,一直过了五分钟,电话里才传来了老所长沮丧的声音:“哎呀展政委,真是太不巧了!俺们小筱先一会儿崴了脚,到门诊部去了。你有什么指示我给她传达传达行吧?”
展工夫想不出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他不仅为那一天的错失良机后悔不迭,也为自己的心慈手软后悔不迭了。后果是几天后就明朗的。先是水产局革委会主任的帽子被别人“代”到了头上,接下那顶“土匪、叛徒”的帽子又被扣回到年打雷头上,再接下……凭感觉,筱月月知道这一次的瞄准点是自己。那个出人意外的电话筱月月没敢接,不仅因为她认定展工夫是迫害丈夫的元凶,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向他表示的,也因为从中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味。年打雷被吊到半空,她越发明白展工夫在动心思了。她原本只知道展工夫对自己视若寇仇,恨不能与卓立群一起枪毙了,绝对没有想到那背后还存着一份失落,更没有想到事到如今,展工夫还会在自己身上打起主意。做卓立群的五姨太筱月月认定是自己的命,想逃也逃不过的命。可卓立群的五姨太并不等于贱,并不等于任谁动动心思她都得笑脸相迎;何况作为年打雷的妻子和国家干部,她以前活得堂堂正正日后也尽可以活得堂堂正正。她下决心不理展工夫那个茬儿,即使把机关托儿所副所长丢了也不理那个茬儿!原以为展工夫心里不舒服几天也就过去了,哪想忽然一天年打雷又被人揪走了,事态同时扩大到海牛岛,有人扬言如果年传亮不带头揭发年打雷,那个村革委会主任就算是当到头了。
筱月月悲愤莫名,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把这么多苦难加到自己身上,不知道自己给丈夫和儿子(也许还包括女儿)带来的灾难何时才能结束。她想到了死,跳海或者上吊。她写好一封信,一封给展工夫的信,把一切罪孽揽到自己身上,要用自己的死换取展工夫的良知和丈夫儿子的安宁。可当她要把那封信投进邮箱时又犹豫了:展工夫要的并不是自己的死,如果自己死后展工夫把气都撒到丈夫儿子身上,即使自己身在九泉又如何安宁呢?
一夜无眠,筱月月拦住一辆拉货的汽车直奔济南。到济南要找的是省军区司令员,也即当年海州分区的司令员。年打雷转业后他一直记挂着这位战功卓著、曾经救过自己命的老部下,七年前一次到海州视察时,还托人给年打雷带了两斤茶叶。年打雷当时很感动,说好要带着筱月月到济南看望司令员去,因为没多久头上多出一顶“右倾”帽子才搁下了。几月前筱月月就起了要去济南,向已经当了省革委副主任的司令员求救的念头,可话一出口年打雷就恼了。年打雷的理由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我一个独立营长,混到要向老首长求救保命的地步还不如死了算了!筱月月是在实在拗不过和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才贸然“解释”到展工夫面前的。如今,筱月月已经顾不得年打雷恼不恼了。
报的是海州分区独立营营长年打雷,拿的是司令员当年托人带茶叶时的那封短信,省军区值班员还是把筱月月审察了不下十分钟:出门时穿的是一件灰大褂子灰大裤子,长途汽车上拉的是鱼虾和苹果;身上脏乱分不出男女好坏不说,还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筱月月当着值班军官的面儿脱下大灰褂子大灰裤子,又洗了脸和手和脖子,电话才打到了司令员家里。司令员家里说司令员到外地开会去了,回来少说也得二十天以后。那一刻筱月月如同掉进万丈深渊:年打雷随时都有被揪上批斗大会和送命的危险,等到二十天过后,司令员怕是要看一眼骨灰也晚三秋了!
筱月月说不清是怎么离开的省军区大院,怎么跑进护城河边的柳树丛里;只记得坐在护城河边的柳树丛中她放声大哭,一直哭到满眼的柳丝变成泪珠雨帘,太阳从护城河清清的水底消失、月亮从护城河清清的水底升起时,才赶紧捧起河里的水洗了几把脸,风一般地朝向火车站奔去。
回到东沧,筱月月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县革委办公室打去电话,说有要紧的事儿要见展政委;接下便冲了一个澡,换了一身素雅干净的衣服,朝向县革委招待所走去。
这一次,会见的地点不是会客室而是大套房了。
“好,你来了。来了好,来了好!”
看着筱月月进屋展工夫一副气定神闲。屋子蓄意经过了整理,窗前放着一盆茶花一盆剑兰;茶几上摆着几盘水果,一盘巨峰放在中间。巨峰是大泽山的葡萄新品种,不仅粒大个圆也特别得紫、甜。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无奈,登了门儿总应该以礼相待,让双方都得一个满意和舒畅,那不仅为的是日后,也是一个修养和层次方面的问题呢。
眼见筱月月坐下展工夫才在对面坐了。对面,对的正是那两座心仪已久的乳峰。从外表看,乳峰高挺丰硕,没有一点萎缩和下垂的样子,至于里面那两颗紫葡萄是不是跟巨峰那么大那么鲜,就只有……展工夫心动手痒,拿起一颗巨峰便向筱月月嘴里送。筱月月吃了一惊,抬手一挡,巨峰骨骨碌碌钻进沙发下面去了。
与上一次相反,这一次展工夫要的是各取所需一针见血。筱月月验证了猜测心里反倒平静了,见展工夫露出几分惊惑连忙赔着笑脸说:“哎呀展政委,你也太客气了,我自己来行吧?”说着,真的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吃着,还禁不住咂着舌头说:“这么甜哪!”
展工夫这才笑了,说:“甜好哇!你筱月月不甜,也进不到我这个屋里来吧?”见筱月月没有反感的表示,便顺势拉过一只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筱月月心里一紧,只得默认了。
“怎么样,这一段还好吧?”展工夫的笑里带出甜丝丝的味道。
“这么说你对我还是挺关心的?”
“那当然,不关心谁也不能不关心你筱月月呀!”展工夫色眼微迷。
“那可谢谢了。不过年打雷又被揪走了,不会是你对我的关心吧?”
“这你可冤枉我了。”展工夫说,“年打雷对运动的态度你应该清楚,为着上次我救了他的命,人家告了我多少状你知道吗?”
“这么说年打雷得感激你才行了?”
“他?他不扒了我的祖坟、烧了我的祖庙我就得感激他!我看的可是你。没有你他就是丢十次命,我也可以装作看不见你信不信吧?”
“行,这一回算是说了一句实话。不过今天,我可是专为年打雷来的。”
“好哇,谁叫你们是夫妻了呢。”展工夫咧了咧嘴,“这个事待会儿说也不晚——两个月没见,我可是挺想你的!”
“想我?”筱月月说,“别开玩笑了!像你这么大的官,身边的女人不知多少,倒想得起我来!”
展工夫听出一股醋溜溜的气味。那使他大受鼓舞,果断地走到筱月月面前说:“上次我帮了你的忙,你可是还没谢我啊!”
他伸出手,一手把筱月月向怀里搂,一手就盯准了那座乳峰。没想却被筱月月推开了。
“展政委,年打雷是你的战友,你这样对待他,就不怕有人跟你算账吗?”
展工夫一怔:“算账?谁?你?”
“我当然不在话下,可你不会忘了他当过独立营营长吧?”
“什么意思?”展工夫警觉起来。
“什么意思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提醒你,什么事儿做过了都会有报应的。”
展工夫板起面孔:“你……你不会是来给我送报应的吧?”
“我可没那么大胆子。”筱月月嘴里说着,却掏出一封信,送到了展工夫面前。
那正是五年前司令员托人送茶叶时写来的那封短信:
年打雷同志:
多年没见,托人带去二斤茶叶算是一点问候。你是革命功臣大家是不会忘记的。
我现在省军区工作,有机会欢迎你来聊聊。
来时别忘了带上你的那位夫人。
革命敬礼!
国孚强
三月十五日
国孚强是当年海州分区司令员展工夫是知道的,海州分区司令员后来当了省军区司令员和省革委副主任展工夫也是清楚的,省军区司令员和省革委副主任当年对年打雷十分看重展工夫也一点都不糊涂;然而,展工夫偏偏没有想到身处如此高位的司令员还会记得这位当年的独立营长,还会专门托人送来茶叶写来书信,邀他带上“夫人”去济南“聊聊”!这真是太不可想象了!然而笔迹无可置疑,信笺无可置疑,日期虽然早出四个月,也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唯一信笺和上面的字迹有些脏和揉搓的痕迹,又恰恰与年打雷粗粗拉拉、什么都不在乎的做派合到了一起。而最糟糕还是,那位司令员和省革委副主任对他展工夫恰恰没有多少好感。当年为了平息部队情绪忍痛做出让年打雷转业的决定之后,司令员曾经因为他擅自命令部队追捕和向自己的营长开枪,差一点把那个独立营政委给撸了。后来在提拔他当团政治处主任和副政委、政委时,上级每次总要把那件事作为一个特别重大的问题提出来要他诫勉。面对司令员的信,展工夫禁不住冒出一头冷汗。唉,昏了头,真是昏了头……
“司令员……这不是挺关心你们吗……”一阵紧张之后展工夫露了笑脸。眼下最要紧的莫过于问清情况和稳住年打雷、筱月月,而这一切都只能靠笑脸了。
筱月月是在护城河边一场大哭之后,突然生出要与展工夫斗一斗的念头来的。她的全部武器只有司令员的那封短信,她最担心的是那封短信会引起展工夫的怀疑或者被看出破绽。如果那样,她和丈夫、儿子可就惨了。展工夫看信时她的心跳好像停止了,腿上和身上的骨头好像被抽走了;直到确信展工夫没有发现什么怀疑什么,她的心才又跳了,腿上和身上的骨头才被按回了地方。
“这么说……这么说你们去过济南了?”展工夫问。政治斗争跟打仗一样,时间和细节往往决定一切。眼下决定一切的是年打雷和筱月月去没去过济南。
筱月月听出展工夫是问自己,却没有听清问的什么,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那把展工夫吓坏了,一把抓住筱月月的手说:“什么时候,你们什么时候去的济南?啊,你说清楚!”
筱月月被抓得痛了,打了一个激灵,这才说:“谁说去济南了?年打雷被关起来了你不知道?我这不是担心出事才找你的吗?”
展工夫舒了口气,想起年打雷确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关起几天了。
“好!这就好!这就好!”展工夫有些尴尬地放开筱月月,又原地搓了搓手,断然地说:“这样,年打雷被关是非常错误的,我马上让他们平反昭雪赔礼道歉!还有,回去以后马上官复原职,把水产局那一摊子管起来!”
筱月月恨不能跳起来,可她实在已经跳不起来了。那给予展工夫的印象是她并不满意。
“别的你也尽管放心。县里可以做个决定,明确年打雷是革命功臣,什么‘土匪、叛徒’全是没有影儿的事儿。还有你,也是正儿八当的革命干部,别的统统是胡说八道。再就是……你们的儿子女儿都是好样的,谁也不准去找他们的麻烦!”
多少天来忧心如焚、要死要活的事儿顷刻间得到了解决,筱月月激动莫名欢欣莫名。展工夫接下说了不少话,不少希望筱月月带给年打雷和司令员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里。她只记得当自己极力平静着站起身来,大着胆子和挺着乳峰,拉开大套间的房门时,展工夫脸上一直擎着笑;那笑纯净如水,找不出一丝浑浊脏乱的成份。
凭着五年前的一封信打败了展工夫,筱月月说不出的兴奋和害怕,回到家里连夜给司令员写去一封信,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做了报告,请求司令员的处分。二十天后司令员出外归来,拍着桌子一连喊了三声:“奇!奇!奇!”又找来大军区军务部长也即原海州分区副参谋长,把年打雷的少夫人夸成了一位当代的穆桂英和花木兰。至于年打雷则是好多年以后才听说的,回家后他朝筱月月尥了好一通蹶子,又朝筱月月恭恭敬敬鞠了三个大躬。
精心策划的一桩美事落得凄凉无限,眼看年打雷神气活现地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展工夫心里的懊恼是有如黄海波涛的。那是他的一个失败,一个难以言说和挽回的失败。正在这时候,儿子展重阳拼命追逐年打雷的女儿和一再遭到拒绝的消息传进耳朵。他把儿子狠骂一通,坚决不准儿子再去丢那个人现那个眼。然而五天后在接见全县红卫兵文艺会演的演员时,面对那个活生生的、与年轻时的筱月月分不出真假的女孩子,他几乎是顷刻间便改变了主意。
“你是筱月月的女儿?像!太像了!想不到你妈妈还有这么一个好姑娘!”展工夫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惊诧。
华云不吱声,只把眼睛盯向窗外。从爸爸妈妈嘴里,她早就知道了展工夫和他的邪恶。
展工夫说:“大家可能不知道,我和华云同学的爸爸是老战友,一起打过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的!那时华云同学的爸爸是海州分区有名的战斗英雄,是为革命立下了大功的!”他带头鼓掌,场上立时响起了一片浪涛似的掌声。
华云瞠目结舌,但她认定那不过是故弄玄虚,接下就该是批判和诬蔑了。
“我这样说有人可能要问:不是前几天还说年打雷是土匪、叛徒吗?年打雷和筱月月被揪出来不是说经你展政委批准的吗?这件事今天我本来不打算说,可当着华云同学的面儿我还是要说一句:那完全是少数几个坏头头干的,完全是背着我和县革委干的!对这件事我们是一定要追究的!不但要恢复年打雷、筱月月同志的声誉,还要对那几个坏头头做出严肃处理!这一点是决不会马虎的!”
展工夫的话激起了华云的满眶热泪。也正是在那之后爸爸妈妈得到了昭雪,那几个坏头头被关进了监狱。也正是在那之后,华云总算答应了与展重阳交一个“朋友”的请求。那是儿子的胜利,在展工夫心目里更是自己的胜利:华云成了儿子的女朋友,那是足以让年打雷难受上大半辈子的!
这样一个华云的被劫持,展工夫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你们放心,我已经下了死命令,无论花多大代价也要以最快速度,把卓守则那伙人抓回来,把小华云救回来!”当晚,面对展重阳、年传亮焦灼沮丧的面孔,展工夫一字一顿地说。为了证明决心和魄力,当着两人的面儿他给公安局长打去电话,说从现在起他要直接指挥这场追捕解救战,无论有什么消息、情况、想法都要马上向他报告,不得有任何延误或隐瞒!
公安局长不敢懈怠,接过电话十分钟就报告说,卓守则的一个姑姑一九五六年去了新疆建设兵团,估计卓守则一伙很可能向那儿逃;他们准备一边与新疆联系,一边派出一个精干的追捕解救小组向新疆那边去。“好!你亲自带队去!”展工夫命令说,“要是抓不着卓守则、救不回小华云,我看你就不要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