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在话本中的宋明之世

喧嚣在话本中的宋明之世

说书的起源在宋朝之前。早在唐末,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出现了“说话”即“市人小说”,但自宋代开始,“说话”“说书”“话本”一类词语才大量出现在史籍之中。

冯梦龙在《喻世明言叙》中有这样一段话:

按南宋供奉局,有说话人,如今说书之流。其文必通俗,其作者莫可考。泥马倦勤,以太上享天下之养,仁寿清暇,喜阅话本,命内珰日进一帙,当意,则以金钱厚酬。于是内珰辈广求先代奇迹及闾里新闻,倩人敷演进御,以怡天颜。然一览辄置,卒多浮沉内庭,其传布民间者,什不一二耳。

这是说南宋高宗当上太上皇之后,命人进奉话本,以供娱乐。在当时的临安,有出版话本的书坊,刊刻话本以供人们阅读。《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卷末有“中瓦子张家印”的款识一行。中瓦子为宋临安府街名,是倡优剧场之所在。吴自牧《梦粱录》说,中瓦子在市南坊北三元楼前。瓦子,又称瓦市。瓦市里说话本,瓦市前卖话本,惹得宋高宗差人来买,还让人“敷演进御”,也就是进宫说书给他听。

北宋时,东京汴梁形成了市民专门的娱乐市场——瓦市。在瓦市里的民间艺人表演各种伎艺,如小唱、嘌唱、杂剧、傀儡戏、杂手技、讲史、小说、散乐、舞旋、相扑、影戏、诸宫调、商谜、合生、说浑话、杂班、叫果子等。北宋后期,东京共有六个瓦市。每个瓦市内又有二三小瓦子,建筑形式是由竹木席等搭成的简易看棚,棚内有勾栏界定演出场地,最大的看棚据说可容数千人。瓦市内同时招来了许多饮食服务行业,医生、相士及游民也在此进行种种江湖谋生活动。瓦舍里更是人头攒动,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回忆,东京瓦舍里的观众们,“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

南宋临安的瓦市达到二十三座,是北宋的四倍。讲史、小说都是诉诸听觉的艺术。在喧嚷热闹的勾栏瓦舍之中,谁的口才好,谁的敷演妙,成了竞技的资本、谋生的依仗。那些职业的说书人,大都是自幼拜师学艺,“曰得词,念得诗,说得话,使得砌”,磨炼出一身吃开口饭的硬本事。罗烨《醉翁谈录》的“小说开辟”说他们:

烟粉奇传,素蕴胸次之间;风月须知,只在唇吻之上。《夷坚志》无有不览,《琇莹集》所载皆通。动哨、中哨,莫非《东山笑林》;引倬、底倬,须还《绿窗新话》。论才词有欧、苏、黄、陈佳句;说古诗是李、杜、韩、柳篇章。举断模按,师表规模,靠敷演令看官清耳。只凭三寸舌,褒贬是非;略传万余言,讲论古今。说收拾寻常有百万套,谈话头动辄是数千回。

说书的内容不外是:

说重门不掩底相思,谈闺阁难藏底密恨。辨草木山川之物类,分州军县镇之程途。讲历代年载废兴,记岁月英雄文武。有灵怪、烟粉、传奇、公案,兼朴刀、捍棒、妖术、神仙。自然使席上风生,不枉教坐间星拱。

从闺阁爱情、英雄文武,到传奇、公案与妖术神仙,这些题材故事换算到今天,正是通俗小说与影视剧里的言情、武打、悬疑、玄幻那些迎合了大众喜爱的题材。说书人有如此的学识、口才、师门和技艺,敷演这类故事怎不打动人心:“说国贼怀奸从佞,遣愚夫等辈生嗔;说忠臣负屈衔冤,铁心肠也须下泪;讲鬼怪令羽士心寒胆战;论闺怨遣佳人绿惨红愁。”那真是声情并茂、惟妙惟肖,十足的代入感,让人移情动性,由不得入了说话人的千层套路之中。

《清平山堂话本》和“三言”“二拍”中,依稀留下了说书人编写的痕迹。话本小说《张生彩鸾灯传》《简帖和尚》《合同文字记》《陈巡检梅岭失妻记》《田舍翁时时经理,牧童儿夜夜尊荣》都在结尾处有说书人的套语:“话本说彻,权作散场。”这表明说书人所讲述的故事是有“话本”依据的。话本《简帖僧巧骗皇甫妻》讲到故事将完时说:

当日推出这和尚来,一个书会先生看见,就法场上做了一只曲儿,唤做〔南乡子〕:“怎见一僧人,犯滥铺摸受典刑。案款已成招状了,遭刑,棒杀髡囚示万民。

沿路众人听,犹念高王观世音。护法喜神齐合掌,低声,果谓金刚不坏身。”

这曲〔南乡子〕表现了作者对故事的评论意见,话本自然是书会先生所作的了,犹如历史家在史传之后所作的传论一样。话本《刎颈鸳鸯会》于结尾时说:“在座看官,要备细,请看叙大略,漫听秋山一本《刎颈鸳鸯会》。”说书人申明,这个话本乃秋山所编,“秋山”自然是某个大书会先生的别号。书会先生编写各种技艺脚本,在民间艺人中享有很高威信。“三言”“二拍”中的故事,往往称作原系“京师老郎流传”“闻得老郎们相传的说话”等等,以示来源正宗,故事可信。

根据罗烨《醉翁谈录》记载的话本书目,灵怪之门庭有十六篇:

杨元子、汀州记、崔智韬、李达道、红蜘蛛、铁瓮儿、水月仙、大槐王、妮子记、铁车记、葫芦儿、人虎传、太平钱、巴蕉扇、八怪国、无鬼论。

烟粉之总龟十六篇:

推车鬼、灰骨匣、呼猿洞、闹宝录、燕子楼、贺小师、杨舜俞、青脚狼、错还魂、侧金盏、刁六十、斗车兵、钱塘佳梦、锦庄春游、柳参军、牛渚亭。

传奇十八篇:

莺莺传、爱爱词、张康题壁、钱榆骂海、鸳鸯灯、夜游湖、紫香囊、徐都尉、惠娘魄偶、王魁负心、桃叶渡、牡丹记、花萼楼、章台柳、卓文君、李亚仙、崔护觅水、唐辅采莲。

公案十六篇:

石头孙立、姜女寻夫、忧小十、驴垛儿、大烧灯、商氏儿、三现身、火杴笼、八角井、药巴子、独行虎、铁秤槌、河沙院、戴嗣宗、大相国寺、圣手二郎。

朴刀局段十一篇:

大虎头、李从吉、杨令公、十条龙、青面兽、季铁铃、陶铁僧、赖五郎、圣人虎、王沙马海、燕四马八。

捍棒之序头十一篇:

花和尚、武行者、飞龙记、梅大郎、斗刀楼、拦路虎、高拔钉、徐京落章、五郎为僧、王温上边、狄昭认父。

神仙套数十篇:

种叟神记、月井文、金光洞、竹叶舟、黄粮梦、粉合儿、马谏议、许岩、四仙斗圣、谢溏落海。

妖术之事端九篇:

西山聂隐娘、村邻亲、严师道、千圣姑、皮箧袋、骊山老母、贝州王则、红线盗印、鬼女报恩。

其余还有讲史铁骑十四篇:

也说黄巢拨乱天下,也说赵正激恼京师。说征战有刘项争雄,论机谋有孙庞斗智。新话说张、韩、刘、岳;史书讲晋、宋、齐、梁。三国志诸葛亮雄材;收西夏说狄青大略。

加之其他的书目文献,宋元话本至今保存下来的有三十多篇。

到了明代中期以后,印刻通俗文学作品的书坊、书肆开始出现并兴盛,叶盛在《水东日记》中描述为“今书坊相传,射利之徒,伪为小说杂书,抄写绘画,家蓄而人有之”。许多书商因为畅销书卖得多,获利快,很快发家,可称财力雄厚。“三言”“二拍”就是书商的一路催促下诞生的。

在冯梦龙和凌濛初手中,“三言”“二拍”灌注了更鲜活的明人气息。他们为“发迹变泰”主题增加了对个人的关注:《钝秀才一朝交泰》《老门生三世报恩》;商人的想象:《乌将军一饭必酬,陈大郎三人重会》《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明代的时事和新闻也进入了话本世界:《沈小霞相会出师表》《徐老仆义愤成家》《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还有对小人物的关切和赞赏:《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卖油郎独占花魁》等等。无一不是那个贪财好货的时代中,发出的喧嚣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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