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情书

萧军情书

致萧红

吟:

前后两信均收到了。你把弄堂的号码写错了,那是二五六,而你却写了二五七,虽然错了也收到。

今晨鹿地夫妇来过,为了我们校正文章。那篇文章我已写好,约有六千字的数目,昨夜他翻好四分之三的样子,明晨我到他们那里去(他们已搬到环龙路来)再校一次,就可以寄出了。其中关于女作者方面,我只提到您和白朗。

秀珂很好,他每天到我这里来一次,坐的工夫也不小,他对什么全感到很浓重的兴趣,这现象很好。江西,我已经不想要他去了,将来他也许仍留在上海或去北平。寄来过一次,你的第一封信她已看过了。今天在电车上碰到了她、明、还有老太太,她们一同去兆丰公园了,因为老太太几天要去汉口。

三十日的晚饭是吃在虹他们家里,有老唐、金、白薇(她最近要来北平治病了,问你的地址,我说我还不知道)。吃的春饼。在我进门的时候,虹紧紧握了我的手,大约这就是表示和解!直到十二时,我才归来。

踏着和福履里路并行的北面那条路,我唱着走回来。天微落着雨。

昨夜,我是唱着归来,

——孤独地踏着小雨的大街。

一遍,一遍,又一遍,……

全是那一个曲调:

“我心残缺……

我是要哭的!……”

可是夜深了,怕惊扰了别人,

所以还是唱着归来:

“我心残缺!……”

我不怨爱过我的人儿薄幸,

却自怨自己痴情!

吟,这是我做的诗,你只当“诗”看好了,不要生气,也不要动情。

在送你归来的夜间,途中和珂还吃了一点排骨面。回来在日记册上我写下面几句话:

“这是夜间的一时十分。她走了!送她回来,我看着那空旷的床,我要哭,但是没有泪,我知道,世界上只有她才是真正爱我的人。但是她走了!……”

吟,你接到这封信,不要惦记我,此时我已经安宁多了。不过过去这几天是艰难地忍受过来了!于今我已经懂得了接受痛苦,处理它,消灭它,……。酒不再喝了(胃有点不好,鼻子烧破了)。在我的小床边虽然排着一列小酒瓶,其中两个瓶里还有酒,但是我已不再动它们。我为什么要毁灭我自己呢?我用这一点对抗那酒的诱惑!

偶尔我也吸一两支烟。

周处既找不到,就不必找了。既然有洁吾,他总会帮助你一切的,这使我更安心些。好好安心创作罢,不要焦急。我必须按着我预定的时日离开上海的。因为我一走,珂更显得孤单了。你走后的第二天早晨,就有一个日本同志来寻你,还有一个男人(由日本新回来的,东北人)系由乐写来的介绍信,地址是我们楼下姓段的说的。现在知道我地址的人,大约不少了,但是也由它去罢。

《日本评论》(五月号)载有关于我的一段文章,你可以到日本书局翻看翻看(小田岳夫作)。

花盆你走后是每天浇水的,可是最近忘了两天,它就憔悴了,今天我又浇了它,现在是放在门边的小柜上晒太阳。小屋是没什么好想的,不过,人一离开,就觉得什么全珍贵了。

我有时也到鹿地处坐坐,许那里也去坐坐,也看看电影,再过两天,我将计划工作了。

夏天我们还是到青岛去。

有工夫也给奇和珂写点信,省得他们失望。

今天是星期日,好容易雨不落了,出来太阳了。

你要想知道的全写出来了。这封信原拟用航空寄出,因为今天星期,还是平寄罢。

祝你获得点新的快乐!

你的小狗熊

五月二日

(注:此信系萧军于1937年5月2日所写,当时萧军在上海,萧红在北平。)

萧军小传

萧军(1907—1988),原名刘鸿霖,出生于辽宁省义县沈家台镇下碾盘沟村,即现凌海市所属大碾乡人,笔名三郎、田军、萧军。1934年10月创作了著名的《八月的乡村》。《八月的乡村》的出版不但显示了抗日文学的实绩,也奠定了萧军在文坛上的地位。从此,他与萧红成为“东北作家群”的著名代表。“但得能为天下雨,白云原自一身轻。”萧军生前的这两句诗就是这位著名作家的精神写照。

1925年考入张学良在沈阳办的东北陆军讲武堂第七期,学习法律和军事。1929年,萧军写出了他的第一篇白话小说《懦……》,以“酡颜三郎”为笔名,发表在当年5月10日沈阳《盛京时报》上。小说愤怒地揭发了军阀残害士兵的暴行。接着萧军又在《盛京时报》上发表了《端阳节》、《鞭痕》、《汽笛声中》、《孤坟的畔》等小说。

1932年初,萧军到了哈尔滨。正式开始文学生涯,也正式成为党的地下组织所领导的革命文艺队伍中的一员。

1933年秋天,他和萧红(萧红萧军意为:小小红军。)合印了一部短篇小说集《跋涉》。其中收有萧军的《孤雏》、《烛心》、《桃色的线》、《这是常有的事》、《疯人》、《下等人》等6篇小说。于1934年6月中旬离开了东北故乡,来到关内。在青岛,萧军、萧红一边编辑《青岛晨报》副刊,一边写作。萧军在里写完了他的成名作《八月的乡村》。

1935年7月,萧军自费“非法”出版了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立即轰动了文坛,奠定了萧军在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正是在这样基础上,萧军开始撰写他的长篇巨著《第三代》。从1936年春起,他断断续续写了近二十年,才全部写完。这部巨著以宏大的气魄,全面真实地再现了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在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统治下的东北社会现实。

1940年6月第二次去延安。从这时起,一直到1945年冬末,萧军一直生活和工作在延安。他担任了鲁迅研究会主任干事,“文协”分会的理事,《文艺月报》的编辑,鲁迅艺术文学院的教员等职务。

抗战胜利后,萧军于1946年9月23日重返阔别了十二年的哈尔滨。萧军先后担任了东北大学鲁迅艺术文学院院长、鲁迅文化出版社社长、《文化报》主编等职务。

粉碎“四人帮”后,党为萧军同志彻底平反,恢复名誉,重新作了符合历史事实的公正的结论,充分肯定了他“早年投身于民族解放运动,并以自己的文学创作宣传抗日救亡,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卖国政策和独裁统治”的历史功绩,撤消了1948年东北局“萧军关于问题的决定”,推倒了“四人帮”给萧军强加的各种诬陷之词,称赞“萧军同志拥护中国共产党,拥护社会主义,是一位有民族气节的革命作家。”

1988年6月22日因病逝世于北京。

名人故事:《“野性”与侠气》

萧军性格狷介豪放、特立独行,既有习武之人的侠义精神,又不失文人的天真可爱。从东北到大后方,到红都延安,再回到东北老家,萧军一路走来,常遭人冷枪暗箭,常授人以把柄获得种种罪名,但萧军柔肠侠骨,一边紧握拳头,一边以笔为刃,左冲右突,不后悔也不彷徨。

萧军自幼丧母,缺少了母爱,又得不到父爱,自然养成了倔强自强而不逆来顺受的脾性。读高小时,他因反抗实行体罚和蛮不讲理、倚持暴力斥骂学生的教员而被开除。有一次,他遭一个比他大的孩子欺负,竟用石头开了对方的脑袋。每次闯了祸,都少不了遭父亲的一通打骂,但他不告饶不逃跑。后来他跟人学习武术,父亲再打他,桀骜难驯的他就不客气地与父对打。

萧军进东北陆军讲武堂学习,因为学堂等级森严,有许多不平等的条律,让不安分的他无法忍受,屡屡犯错,经常被打手板、关禁闭,仍不思悔改。临近毕业,又因打抱不平,他冲冠一怒,抡起手中铁锨向中队长劈去,遭遇开除。

为救萧红 ,在医院,萧军抓住不给治疗的医生,厉声吼道:“如果你今天医不好我的人,她要是死了,我会杀了你,杀了你的全家,杀了你们的院长,你们院长的全家,杀了你们这医院所有的人!”这一骂,那卑怯的医生不敢怠慢,赶快给萧红治疗,也成就了二人的文坛佳话。

萧军曾对人说:“在旧社会,我打架的次数比发表文章的篇数还多!那都是我用拳头写的文章。”比如他的《八月的乡村》出版不久,就遭到张春桥 (狄克)和马蜂的冷箭文章的挖苦和污蔑。萧军立即放言,要亲手狠揍这两个瘪三。随即,萧军下决斗战书,张春桥鼓动马蜂应敌自己充证人。萧军带着半截铁棍去赴会,路上遇上聂绀弩,给夺下来了,要不张马二人非死即伤。果不其然,刚一交手,马蜂便被干净利落地摔在地下。马蜂不服气,刚爬起来就又给撂倒了。

作为旧世界叛逆者的青年萧军,自视为一块剁不烂砍不动的“滚刀肉”。非但砍不动,还要让钢刀卷刃,菜板崩裂!萧军这异类的性格,曾多遭人诟病,也有朋友劝他改改。

萧军曾问鲁迅先生:“我这野气要不要改?”

鲁迅先生很干脆地回答:“不改!”

听到先生的肯定,萧军更加坚定了无所畏惧的信念。

1936年10月,萧军得知鲁迅先生突然逝世的噩耗后,立誓鲁迅先生的死是一把刀——一把饥饿的刀!深深地插进了我们的胸膛;我们要用自己和敌人的血将它喂饱!我们要复仇和前进!

这位被人称颂的个人英雄,一个为了自己理想而活着的文人侠客,将自己桀骜、孤寂的灵魂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命运主宰下,终于没有能够逃脱政治的急流旋涡。到了延安后,虽然得到毛泽东欣赏,但在新的社会秩序里,很难容忍萧军这样的角色。最初,萧军由于看不惯大家在“王实味事件”上的言行,本与此事无关的萧军主动为王实味仗义执言,说对王实味的批判是“往脑袋上扣屎盆子”。他的这番话自然被汇报上去,也就成了萧军罪名加身的开始。而以后批判萧军时,“同情托派王实味”的帽子也戴了整整四十年。

后来,萧军在东北创办的《文化报》在群众中反响强烈,由于其理想主义和自由主义的信条,萧军无论演讲与发表文章,都在宣扬“不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以至作为一个‘人’,全应有它的自尊心,不能够容忍任何外力加以侮辱和玷污”,“我没有权利把自己的思想、观点、认识以至主张强加于人”等等典型的“五四”式启蒙话语。1947年夏,《生活报》和剧作家宋之的向萧军出示了“黄牌”。可萧军仍然执迷不悟仗剑而行,以自己的思维去理解和反驳,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真实的处境。接着下来的连续批判文章,对萧军及《文化报》进行了有组织、有计划的大规模声讨,且帽子一个比一个大。依萧军的大侠性格,哪肯善罢甘休,即起反击,什么“‘帽子满天飞’主义,这全是封建社会、过去伪满以及国民党反动派的得意手法呀”,“欲使所有的人民钳舌闭口、俯首吞声,企图造成一‘无声的哈尔滨或解放区’”等等,其结果是可想而知。此后,在全东北地区掀起了更加猛烈地“对于萧军反动思想和其他类似的反动思想的批判”。

十年动乱中,他再次被揪出来关押、批斗。许多时候,他就像一匹受伤的老狼,虽然身上的伤口仍在滴血,但骨气、硬气、正气贯通血脉,步履依然矫健魁伟,眼睛依然英气逼人,对污泥浊水不屑一顾。

一日挨斗,被头目大喝“牛鬼蛇神——站起来!”

萧军视若无闻,纹丝不动。立马有人上前动手拖他,他怒吼道:“谁上?你们敢动手动脚,我叫你们血染会场!”

这一声呐喊,一下子震慑住了批斗他的所有人,谁也不敢近身。

大到可为国为民献身,小到见义勇为,萧军面对不公平的境况挺身而出的侠义精神,尽管在自身难保的困境里,依然“该出手时就出手”。好友骆宾基,患半身不遂,还要拖着病腿去买菜,照料身体更差、患精神分裂症的老伴,屡受同院邻居之欺。萧军闻讯怒不可遏,提上铁头藤手杖。招呼儿子和女婿,赶去示威。他一头白发,威风凛凛像半截铁塔立在门前,一下子把素来凶悍的对方给“镇”住了。他对着那家人的大门较劲,铁头手杖把门窗玻璃砸了个稀巴烂。那家人自知理亏,又不摸他的底细,一声不敢吭。有谁知,那时他还是戴罪之身。

读书击剑两无成,空把韶华误请缨;但得能为天下雨,白云缘自一身轻。从这首《言志》中可以看出,萧军永远是跋涉在乡村田野里的“独行侠”,秉承了“鲁迅精神”的意志和他身上所坚持的对弱势群体的救济、对自然正义的伸张、对人的朴素权利保护的侠义精神,有着许多中国文人所不具备的骨质。可以说是文人中的侠士,侠士中的文人。

萧军作品精选

我研究着

不是为了孤独,也不是为了寂寞,只是常常喜欢一个人在夜里走走,更是落着一点雨的夜。

人在行走的中间,可以想着各种各类的事情,有的时候如果对什么发生了兴味,就停止在那里,待看够了再走。

每次经过白渡桥的时候,我就要这样研究着:

“这水是向哪个方向流啊?”

若同朋友们坐电车,我也常常要问他:

“你,先不许看,说给我,这苏州河的水是向哪一面流?”

他们也常常是答不出,虽然他们全是生活在上海很久了的人。

“也许是向西吧?”

“也许?……”我高兴了,觉得自己这试验很成功。

“这和普通的中国河流一样,也是向东的啊!”

起始我也总是疑惑这条水也许是流向西的。察看着飘流在水上的木片和碎叶……证明了这水是流向东。可是到第二次经过的时候,我又怀疑了这断定:

──也许在江水涨潮的时候,它要流向西……?

在涨潮时,水面上要碰巧没有木片和碎叶等,只好看着那往来的船只:进行艰难的一面,当然就是逆水了。从确定了这河底流向,我也就不再研究它。但,我还是常常喜欢在那里走走。

也是个落着雨的夜!不很大,蒙蒙散散近乎雾似的;我也是和平常差不多,捡着自己所爱走的街走;捡着自己所爱停留的地方就停留。除开这条河以外,就是沿着外滩那条江堤走。

那江水的气味──更是落过雨的夜间──腥臭得是那样地浓烈!

掮夜班的码头夫们尖锐的喊叫,又是那样没有韵节地伤着人的心!我也还是爱着那地方。当然我也可以捡着有街树的宜于散步,比方像霞飞路那样地方走,不过我一走到那样有诗味的路,

就要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孤独!那江水的臭味和码头夫们底吆喝声,却使我增添着人生的憎和爱!

只要一看到那每所巍峨得山岳似的建筑物,生了斑锈的铜铸像,更是那个伸展着翅膀的和平的女神,我也常是这样研究:

──这要多少个黄色药包呢?才能一个不剩,轰炸得粉粉碎碎……。

这念头像婴儿似的,总是在我的心里生长着。如果我有了儿孙,这也许会要遗传给我的儿孙,要想拔除也是没有用!

我对那伸着小翅膀的女神,并不存着什么憎和爱。那不过相同铸枪铸炮用的一堆铜或铁!那些砖和瓦也是无辜的,还是应该炸碎享受这些和借用这些名义的臭虫们!

“和平的女神”建立在中国是不应该的,更是那个地方,它的意义很模糊:究竟还是要谁和平呢?是侵略着,还是被侵略着?──我研究着。

如果在二白渡桥上停下来,倚着栏干,看一看那从路灯上投在地上的灯影,像一只剪贴的蝴蝶似的;在雨中,灯底光亮也温柔得很可爱!我研究着,什么时候写小说,可以把这段夜景插进去呢?要把这整个的景物,用怎样节省的语句,才能使读着的人,嗅到这气味──这气味也是腥臭得很浓烈!日间,可以看得见那水已经变得墨水似的发了黑;为了过渡发酵,上面飘浮的泡沫,白得相同很好看的菜花了。──看到这景物──我研究着。

我在上海常常看到有这样水的地方,并且还住满了像离开这水就生活不下去似的居民──徐家汇就是一例──我想,凡是居住这类地方的人民,他们底鼻器官一定和我们这些上等人的构造上不相同,他们不懂得臭!并且卫生常识也不充分,还尽在那水里洗濯东西。他们大约是太愚蠢了,不晓得遵从官家卫生运动的纲领!至于“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对于他们当然更不懂了──我研究着。

桥脚蹲着的那个赤着脚的瘦孩子,他并不看我,只是反复地,像是在数着,又不像,从这个手里把铜元掉转到那只手里,又掉转回来……我却看清了,无论怎样掉转那还是三个铜元。

他又像个机警的鸟雀似的,转着自己的头──

一辆准备过桥的人力车被他发见了,快得相同一颗流星似的,飘飞着身上的布片奔走去,帮同车夫,取着很巧妙的姿势,肩膀一顺而后把身子一扭手去,如果坐车的人有分寸地,摇一摇头,于是他就回到了原蹲过的地方。──返回来的行走不像一颗流星了,只像一条慵懒的虫了──再数着铜元;再转着鸟雀似的头……。

一些衣帽和化妆品的店铺全是为女人们开的吗?为什么预备女人们用的东西总是那样地多!饮食店里的男人又是这样地多!

我研究的结果:女人大半好穿好装修,而男人们则好吃。

不错,这全是为每人所喜欢而预备的;同样那发着臭味的苏州河,那桥脚,那码头……一定也是为那些鼻器官构造特殊,不懂卫生常识的居民,赤脚的孩子,喜欢在夜里走跳板的码头夫们预备的。那每所高耸的建筑物,“和平的女神”,也一定是为那些能享受这些的“主人”,爱和平的“主人”而预备的。

至于这落着有点诗味的雨底夜,大约也就是为喜欢这样夜的人们──像我──而预备的了。──就像证明了苏州河的水是流向东以后一样,我也就不再研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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