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情书

朱湘情书

致刘霓君

霓妹妹我的孟母:

正月初六的信同相片收到。我真说不出欢喜。你那封信写的真好。我以前要回国,并非为了对你疑心,你知道的,我向来不曾疑心过你。你信来的时候,我正写信给彭先生说你在上海怀着小东受了多大的苦,我如何的爱你敬你怜你。我自然要毕业才回国,博士大概不考了。我想年后夏天一定回来,刚好在外国3年,如今已过去半年多了。我回家后春夏天一定回来,刚好在外国3年,如今已过去半年多了。我回家后一定要好好的作些书,一方面地教书,让你面上光荣,让你同小沅小东过一辈子好日子。我如今对你同小沅小东的爱情实在是说不出的浓厚。我一定要竭力的叫你们享点福。我想在外国的这两年把英文操练好,翻译中文诗作英文诗,以后回中国也照旧作下去。这不单名誉极好,并能得到很大的稿费。将来运报好,说不定我要来美国大学教授,你真要来美国呢(不必向别人说,怕的万一不成功,落人笑话。)。你说你肯在梦中来陪伴我,这是再好不过的呀。你是要坐飞机呢,还是要坐轮船呢?都好。从前我听到一个笑话,说一个乡下人听到别人讲世上最快的东西要算电报,他说我的妻子在几千里外,我想看她,不如把我一电报送到她那里去罢。你要是肯由电报打来美国,那更快呀。还有一件事要小心,你哪一夜来美国要早些时候用无线电告诉我,我到了长沙,你来了芝加哥,那不是反来错过了吗?那张相片我看了说不出的欢喜。说来有趣,从前我是长头发,如今我的头发被剪头的不知道剪短了许多,你的头发变长了。这真是夫妇一对。你的面貌虽然极其正经,象教子的孟母,我看来你的脸还象一个女孩的,一点不显老。小沅那调皮的模样,将来长大一定聪明的。你看他那像是笑又不像是笑的嘴,抬起来的眉毛真是一个活泼精神的样子。将来小东你们三个一定要同照一相再寄给我。我回家后要好好教小沅小东读书。我决定自己作些书给他们念。小沅很胖,我很欢喜。小东你务必请奶妈,不然我一定不依。我本想早些回家看你同小沅小东,不过我在罗伦士学校白念了半年书,来芝加哥,因为是很大的大学,只插进了三年级,要两年毕业。不过我想自己译些中文诗作英文诗,只好等后年春夏再回家了。这两年半让我们多通些信,好容易过去些,你的信里可以多讲些你自己同小沅小东的事情,如若我们自己的房子这半年之内能够搬进去住,那是最好的。不然还是照法,我很想知道。我这就写信给稚庄。不过认内说不了多少什么话。要等你回信后,我才能详细的写信给他。住在亲戚家里,如若他们不肯收房租饭钱,那是决不可以的。另有给憩轩四兄同季眉妹夫的信。上海的钱你一收到就写信告诉我,省得我记挂。

3月7日

朱湘小传

朱湘(1904—1933),现代诗人,字子沅,安徽太湖县人,出生于湖南省沅陵县,当时父亲在湖南沅陵做官。自幼天资聪颖,6岁开始读书,7岁学作文,11岁入小学,13岁就读于南京第四师范附属小学。1919年入南京工业学校预科学习一年,受《新青年》的影响,开始赞同新文化运动。1920年入清华大学,参加清华文学社活动。1922年开始在《小说月报》上发表新诗,并加入文学研究会。此后专心于诗歌创作和翻译。1927年9月赴美国留学,先后在威斯康辛州劳伦斯大学、芝加哥大学、俄亥俄大学学习英国文学等课程。那里的民族歧视激发了他的民族自尊心和爱国热情;他幻想回国后开“作者书店”,使一班文人可以“更丰富更快乐的创作”。为家庭生活计,他学业未完,便于1929年8月回国,应聘到安庆安徽大学任英国文学系主任。1932年夏天去职,飘泊辗转于北平、上海、长沙等地,以写诗卖文为生。终因生活窘困,愤懑失望,于1933年12月5日晨在上海开往南京的船上投江自杀。 据目击者说,自杀前还朗诵过德国诗人海涅的诗。

1921年在清华学习期间开始新诗创作。初期作品多收在诗集《夏天》(1925)中。作品《小河》等风格纤细清丽,技巧还较为幼稚。

1925年以后,自觉追求新诗音韵格律的整饬,曾于1926年参与闻一多、徐志摩创办的《晨报副刊·诗镌》的工作,提倡格律诗的运动,并发表“我的读诗会”广告,努力实践诗歌音乐美的主张。他的第二部诗集《草莽集》(1927)形式工整,音调柔婉,风格清丽,《摇篮歌》、《采莲曲》节奏清缓、动听,他的著名长诗《王娇》,注意融汇中国古代词曲及民间鼓书弹词的长处。这个诗集标志他诗歌创作的日趋成熟。朱湘出国前后的创作较多接受外国诗歌的影响,对西方多种诗体进行了尝试。其中《石门集》(1934)所收的70余首十四行体诗,被称为是他诗集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柳无忌《朱湘的十四行诗》)。

朱湘还写过不少散文随笔、诗歌批评,翻译介绍了不少外国名诗。他曾用“天用”的笔名在1924年《文学周报》上开辟“桌话栏”,发表了关于《呐喊》 、《红烛》等书评。他的著作还有:诗集《永言集》 (1936),散文和评论《中书集》 (1934)、《文学闲谈》(1934),书信《海外寄霓君》(1934)、《朱湘书信集》(1936),译作《路曼尼亚民歌一斑》(1924)、《英国近代小说集》 (1929)、《番石榴集》(1936)。

名人婚恋:《90封情书》

朱湘在美国期间,给妻子刘霓君写了90封情书,每一封信都有编号。在这些情书中,他写谋生之艰辛,为钱所困的尴尬,更多的是如水的柔情,有日常生活的关照叮咛,夫妻间的体贴呵护。读之温暖。朱湘去世后,他的好友罗念生将这一组情书编辑出版,名为《海外寄霓君》 。新文学史上有四大情书经典,是鲁迅致许广平的《两地书》 、徐志摩致陆小曼的《爱眉札记》、沈从文致张兆和的《湘竹书简》和朱湘致刘霓君的《海外寄霓君》。

名人故事:《诗人之死》

一个诗人死了,这本不是什么大新闻。

他选择在一个冬日的凌晨,当轮船即将驶入南京时投河自尽。据说,这个名叫朱湘的年轻人,最后的时刻一边饮酒,一边吟诗。随身携带的两本书,一本是海涅的诗集,另一本是他自己的诗作。

几乎无人知道诗人自杀的真正原因。梁实秋猜测是因性格怪癖,闻一多则感叹“谁知道他若继续活着只比死去更痛苦呢?”不管怎样,这个被鲁迅誉为“中国济慈”的诗人,死前早已没有才子的风貌,只剩下流浪汉的潦倒。那张三等舱的船票,是亲戚接济的,那瓶酒,是妻子打工所得。

而早在10年前,他还和杨世恩等4名清华学生,因在新文学运动中脱颖而出并称为“清华四子”。作为其中的佼佼者,年仅18岁的朱湘在《晨报》、《小说月报》等知名刊物发表作品若干。

然而,他好像故意跟光明、美好这样的字眼作对似的。在清华专攻文学而肆意逃课,抵制斋务处的早餐点名制度,终于因记3次大过被开除。在美国读书时因同学说了句“中国人像猴子”,又愤而退学,什么学位也没拿到。在安徽大学任教,由于校方将自己主持的“英文文学系”更名为“英文学系”,便发誓再也不教书了。

清华、“海归”、教授……若干耀眼的光环,只因诗人的一时任性而纷纷远去。就连“中国济慈”的雅号,也被诗人鄙夷为诗坛的崇洋之风,再三表示“我只是东方的一只小鸟”,“只想闻泰岳嵩间的白鹤”。

“一个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幸福,一下子捣得粉碎?为什么要脱离安适的环境,走上饥饿寒冷而又耻辱的道路?”同时代的女作家苏雪林曾发出这样的疑问。

对此,朱湘自己的解释是“向失望宣战”。只是,宣战的结果是输得一塌糊涂。从安徽大学离职后,向来清高的朱湘竟毫无生计,四处流浪。时人回忆,这位曾经穿着笔挺西服、神情傲慢的大学教授,一度住在黑暗狭小的码头饭店里,低声下气地问人借钱。而他一个未满周岁的儿子,因为没有奶吃,哭了7天后活活饿死。

如果不是死后《石门集》的出版,几乎无人了解朱湘内心的苦闷。“我弃了世界,世界也弃了我……给我诗,鼓我的气,替我消忧。”在诗作《我的诗神》中,朱湘这样写道。

于是,诗人之死被赋予了多重含义,一时间成为文学专栏的头条。较多的说法是《申报》提出的“黑暗对知识分子的戕害”。作家陈鹤祥甚至著文呼吁,朱湘之死,应给所有不愿向恶势力妥协的人以警策,“那就是要更加顽强地活下去”。

也有人赞叹他是用生命谱写诗歌。苏雪林就曾说:“生命于我们虽然宝贵,比起艺术却又不值什么……我仿佛看见诗人悬崖撒手之顷,顶上晕着一道金色灿烂的圣者的圆光,有说不出的庄严,说不出的瑰丽。”

反倒是他的诗作被人忽视了。以至于后人周良沛在编纂《朱湘诗集》时不得不建议,与其讨论朱湘是新月诗人,还是爱国诗人,不如先读读他的全部诗作。

朱湘作品精选

拿起一本书来,先不必研究它的内容,只是它的外形,就已经很够我们的赏鉴了。

那眼睛看来最舒服的黄色毛边纸,单是纸色已经在我们的心目中引起一种幻觉,令我们以为这书是一个逃免了时间之摧残的遗民。他所以能幸免而来与我们相见的这段历史的本身,就已经是一本书,值得我们的思索、感叹,更不须提起它的内含的真或美了。

还有那一个个正方的形状,美丽的单字,每个字的构成,都是一首诗;每个字的沿革,都是一部历史。飙是三条狗的风:在秋高草枯的旷野上,天上是一片青,地上是一片赭,中疾的猎犬风一般快的驰过,嗅着受伤之兽在草中滴下的血腥,顺了方向追去,听到枯草飒索的响,有如秋风卷过去一般。昏是婚的古字:在太阳下了山,对面不见人的时候,有一群人骑着马,擎着红光闪闪的火把,悄悄向一个人家走近。等着到了竹篱柴门之旁的时候,在狗吠声中,趁着门还未闭,一声喊齐拥而入,让新郎从打麦场上挟起惊呼的新娘打马而回。同来的人则抵挡着新娘的父兄,作个不打不成交的亲家。

印书的字体有许多种:宋体挺秀有如柳字,麻沙体夭娇有如欧字,书法体娟秀有如褚字,楷体端方有如颜字。楷体是最常见的了。这里面又分出许多不同的种类来:一种是通行的正方体;还有一种是窄长的楷体,棱角最显;一种是扁短的楷体,浑厚颇有古风。还有写的书:或全体楷体,或半楷体,它们不单看来有一种密切的感觉,并且有时有古代的写本,很足以考证今本的印误,以及文字的假借。

如果在你面前的是一本旧书,则开章第一篇你便将看见许多朱色的印章,有的是雅号,有的是姓名。在这些姓名别号之中,你说不定可以发见古代的收藏家或是名倾一世的文人,那时候你便可以让幻想驰骋于这朱红的方场之中,构成许多缥缈的空中楼阁来。还有那些朱圈,有的圈得豪放,有的圈得森严,你可以就它们的姿态,以及它们的位置,悬想出读这本书的人是一个少年,还是老人;是一个放荡不羁的才子,还是老成持重的儒者。你也能借此揣摩出这主人公的命运:他的书何以流散到了人间?是子孙不肖,将他舍弃了?是遭兵逃反,被一班庸奴偷窃出了他的藏书楼?还是运气不好,家道中衰,自己将它售卖了,来填偿债务,或是支持家庭?书的旧主人是这样。我呢?我这书的今主人呢?他当时对着雕花的端砚,拿起新发的朱笔,在清淡的炉香气息中,圈点这本他心爱的书,那时候,他是决想不到这本书的未来命运。他自己的未来命运,是个怎样结局的;正如这现在读着这本书的我,不能知道我未来的命运将要如何一般。

更进一层,让我们来想象那作书人的命运:他的悲哀,他的失望,无一不自然的流露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让我们读的时候,时而跟着他啼,时而为他扼腕太息。要是,不幸上再加上不幸,遇到秦始皇或是董卓,将他一生心血呕成的文章,一把火烧为乌有;或是像《金瓶梅》、《红楼梦》、《水浒》一般命运,被浅见者标作禁书,那更是多么可惜的事情呵!

天下事真是不如意的多。不讲别的,只说书这件东西,它是再与世无争也没有的了,也都要受这种厄运的摧残。至于那琉璃一般脆弱的美人,白鹤一般兀傲的文士,他们的遭忌更是不言可喻了。试想含意未伸的文人,他们在不得意时,有的采樵,有的放牛,不仅无异于庸人,并且备受家人或主子的轻蔑与凌辱;然而他们天生得性格倔强,世俗越对他白眼,他却越有精神。他们有的把柴挑在背后,拿书在手里读;有的骑在牛背上,将书挂在牛角上读;有的在蚊声如雷的夏夜,囊了萤照着书读;有的在寒风冻指的冬夜,拿了书映着雪读。然而时光是不等人的,等到他们学问已成的时候,眼光是早已花了,头发是早已白了,只是在他们的头额上新添加了一些深而长的皱纹。

咳!不如趁着眼睛还清朗,鬓发尚未成霜,多读一些“人生”这本书罢!

残灰

炭火发出微红的光芒,

一个老人独坐在盆旁,

这堆将要熄灭的灰烬,

在他的胸里引起悲伤──

火灰一刻暗,

火灰一刻亮,

火灰暗亮着红光。

童年之内,是在这盆旁,

靠在妈妈的怀抱中央,

栗子在盆上哔吧的响,

一个,一个,她剥给儿尝──

妈那里去了?

热泪满眼眶,

盆中颤摇着红光。

到青年时,也是这盆旁,

一双人影并映上高墙,

火光的红晕与今一样,

照见他同心爱的女郎──

竟此分手了,

她在天那方,

如今也对着火光?

到中年时,也是这盆旁,

白天里面辛苦了一场,

眼巴巴的望到了晚上,

才能暖着火嗑口黄汤──

妻子不在了,

儿女自家忙,

泪流瞧不见火光。

如今老了,还是这盆旁,

一个人伴影住在空房,

他趁着残火没有全暗,

挑起炭火来想慰凄凉──

火终归熄了,

屋外一声梆,

这是起更的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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