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命的“狂人”和被污染的信息

第一章 《狂人日记》百年祭

“1918年5月《新青年》上发表的《狂人日记》震动了新文学界,几乎在一夜之间就使鲁迅闻名全国并登上了新文学领袖的地位。”[1]这是我们熟知的传奇故事,是“鲁迅”和“中国新文学”的伟大起点。但事情并不像这样简单和充满戏剧性色彩,过了将近一年的空白期,《狂人日记》才等来了它的第一个公开发表的读者回应——傅斯年在《新潮》1919年2月号上提及该篇的一句话,以及4月号上的短评《一段疯话》。这是中国新文学传播史上出现的所谓“被忽略的一年”[2]。何以如此呢?茅盾在1923年提供了一个解释:“那时《新青年》方在提倡‘文学革命’,方在无情地猛攻中国的传统思想,在一般社会看来,那一百多面一本的《新青年》几乎是无句不狂,有字皆怪的,所以可怪的《狂人日记》夹在里面,便也不见得怎样怪,而曾未能邀国粹家之一斥。前无古人的文艺作品《狂人日记》于是遂悄悄地闪了过去,不曾在‘文坛’上掀起显著的风波。”[3]这个解释提供了一个来自“内部”视角的有趣的观察,即作为《新青年》的“编创人员”[4],如何看待《狂人日记》在“影响”问题上的独特与寻常之间的辩证:它以自己的独特参与到《新青年》的言论环境中,在其中显得寻常,同时又在这种寻常中保持着自己的独特。所以,观察它的“影响”,需要考虑它的作用对象。在“猛攻中国的传统思想”方面,它“不见得怎样怪”;而在造成新的“文艺作品”方面,它却是“前无古人”的。这提示我们,在讨论《狂人日记》的相关问题时,需要充分考虑语境。既要考虑它对语境的参与,也要考虑它与语境的对话;既要评估它对语境的贡献,也要承认它是语境的产物。如此辩证往复,庶几才能有助于增进我们对历史和文艺的认知。

百年一瞬。围绕这篇作品的内容、形式、思想、语言、历史和现实意义,百年间已经积累了大量的研究成果,基于由此形成的“公共知识”,人们不会置疑,是这篇作品以“教科书级的”的“现代汉语”推进了刷新中国文学和社会思想面貌的进程,深刻影响了“白话文运动”“反礼教/反传统”“中国文学现代性”等社会和文学主题的进展,以“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5],在这暴露中,展现时代的根本冲突、示范“民主与科学”的精神和威力、揭示社会改良的任务的长期性和艰巨性,从而使“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6]们得一神助,极大地促进了后来被称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社会革新进程。

尽管如此,对《狂人日记》所拓开的知识领域的处理,永远不能说已经足够充分,围绕上述“公共知识”范畴内的相关主题的讨论,几乎在每个时代都会被重新提起。百年之下,一代代的读者仍不免追问:“狂人”到底是谁?他的下落究竟如何?围绕这篇经典作品,始终需要面对的一个核心问题是对“狂人”及其结局的理解,这个问题的形式化表现即是正文的“白话”与小序的“文言”之间的触目的并置和对立。这一形式化的呈现,实体化了时代的根本困境,也使得作品的意义表达变得暧昧:作品所提供的“新”与“旧”的情境框架,是“狂人”败北的象征,抑或有意味的措置?经过尖锐冲突和反躬自省,问题得以化解?有所进展?还是依然存在?如此种种,诱人深思。本章着眼于这些问题,以百年来中外《狂人日记》阐释史为背景,通过细读文本,重解“狂人”“候补”以及“救救孩子……”等经典细节,尝试重新定义《狂人日记》的经典性。一得之愚,试申论之。

一、自命的“狂人”和被污染的信息

《狂人日记》尽管赫赫有名,文本也早已为人熟知,却仍有出人意料的地方:除了被题作《狂人日记》的这个“书名”本身之外,“狂人”这个名号在作品里一次都没出现。甚至在这句交代里,也没有重复“狂人”字样:“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7]此外与“狂”有关的,文中也只有一个“迫害狂”。那是“余”在读过日记后就他的病症做出的判断,在决定书名“不复改也”时最多起到了辅助作用,不能说是“狂人”名号的来源。当我最初注意到这个现象时,十分惊讶,当然也随即恍然有所悟出。即,“狂人”不仅不是作品世界里所有人给予这个人物的共识身份,甚至除了他自己,没有迹象表明其他任何人曾称他为“狂人”;进而,就作品所提供的信息来看,他自命为“狂人”,似乎也并没有昭告天下,而只是题写在病中日记上,除了大哥,“远道来视”的“余”应该是第三个知情者。真是惊人的真相啊!一百年来,我们“狂人”“狂人”地叫得顺口,原来这个称呼只是他的自署自命,在他的生活世界里即使有人知道,也并不太当一回事。大哥对待题有《狂人日记》书名的二册日记的态度,直是视同儿戏、浑若无物,同时当成笑话:“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不仅随意出示,还随随便便给人拿去了。“因”何有此做派呢?“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与其说是欣慰于“早愈”,更多还是满足于“候补”吧!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狂人”病中日记,愈后自题书名,大哥示献旧友,余持归阅编,撮录一篇,书名不复改也。尝试从《狂人日记》文本里追踪“狂人”这个名号的来历,得到的是这样的一些信息。这些信息来自“余”所“撮录”的日记正文之前的说明文字。这些说明文字原文没有为之编号或命名,研究者一般通称“小序”,本书沿用这一称呼。这篇小序在《狂人日记》的阅读史上有很长时间不太受重视,一般所谓“从头读起”,是从正文第一节“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开始的。[8]即使对小序有所注意,关注点也基本是在“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把“狂人”的这个下落视为“反抗失败”的证据或象征。如此一来,作品整体上的内涵确实就变得相对简单,沦为单纯的“反传统宣传品”。毫无疑问,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方面,作品是有着“激进反传统主义”的内涵的,包括以“狂人”依据进化论的原理对大哥的劝说,和在大哥的“专制”管治之下的“偏要说”,应和于《新青年》阵营的“民主与科学”的宣传,都是作用明显且得到充分估价的,这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在这样的观点下,甚至日记部分所包含的“狂人”的自我反省,即“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也会被解读为仅仅是对“吃人传统吞噬一切”的控诉,从而实际上封闭了文本的阐释空间,把作品连同作者埋葬进早已冷却的历史尘灰堆里。

小序在内容上交代了“狂人”病愈之后的下落,也就是正文故事的后话。所谓“病愈候补”,看起来是对日记中的揭露吃人社会的“荒唐之言”的翻转。在形式上采用了文言书面语体,简练雅致,与正文部分所采用的“错杂无伦次”且可能充满“语误”的白话口语体迥然有别。这样一种从内容到形式的双重反讽的文体构造,赋予作品复杂的解读和阐释空间,八十年代以后逐渐受到研究者的重视,产生了不少有价值的讨论,但也留下许多问题。如有人认为这是构造了一座“反讽的迷宫”:“在《狂人日记》的双重叙述之间,作者的观点是游移的,作者不是从一个焦点讲述一个故事,不是从一个立场作出一种独断的评价。……作者是超然的、缄默的,从叙述世界撤离了,把读者留在两种漂移的叙述观点和两种选择之间”[9],简言之,是一座结构的,也是一座意义的“迷宫”,这座迷宫没有出口,设计者不给提示,观光客茫无头绪。这就未免有点过于玄妙,莫测高深了。有人认为小序通过“余”将日记置加了前因后果,并通过这种置加以常人的观点“划定了常人世界/狂人世界之间的二元对立关系”,“狂人”在返回常人世界之后将日记命名为《狂人日记》“是一种否定性的命名,这与其大哥的观点并无二致”,也与小序的叙述者的看法相通。“如此,小序通过‘余’,并连同日记作者与大哥,形成了对日记的否定性共识,这也便是常人世界对狂人世界的否定性共识。”不仅如此,甚至鲁迅也内在于这种共识:“鲁迅通过小序否定日记而指示着常人世界对狂人世界的否定态度。鲁迅在此显露出一种虚无感和自嘲,就像他在《野草》中所说的那样:‘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狂人开口了,但说的是疯话。”[10]这看起来是更深地陷入了迷宫,不仅“狂人”“余”“大哥”,还连带鲁迅,也一起迷失在里面,找不到出口了!最后,还有论者断言:“‘余’作小序中,大哥所说狂人‘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这是一种纯客观的叙事,丝毫没有附加意义。”[11]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认为关键还是在对视点的解读上。众所周知,《狂人日记》的叙述包含着复杂的视点转换,不同的视点会呈现出不同的景观。迷宫是一种平面构造,套路太深确实容易使人迷失,如果增加一个视点再来看,局面也许就尽入眼底,毫无迷惑可言了。接下来让我们回到文本,尝试就“狂人”的身份信息做一番整理,看看是什么情况。由于日记部分出自“余”的整理,是“被污染”的文本,有论者宣称“站在狂人本身的立场或视角出发来看待这份日记,这根本不可能”[12],但也不妨来试试看。

首先是看待“狂人”的外在视点。如前所述,作品所提供的信息中,没有外人把他视为“狂人”,而最初只是作为“病人”对待(正文中未直接出现名称。关键信息见于第四节:“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进而视为“疯子”(第十节),最后也视为“病人”(小序中“大病”“病者”“迫害狂”)。

与此相应的是“狂人”内在视点下的自我身份寻求和确认:最初是“恶人”(第三节:“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难说了。……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继而是“疯子”(第十节:“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这是他们的老谱!”),最后是“狂人”(小序:“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前两项来自对外界意图的接受,最后一项是自认。

以上对照可见,这根本就是一出内心戏:一位没有人称之为“狂人”的人,经历了一番高度狂热的内心活动,最后默默地把自己命名为“狂人”。他的这番内心戏戏码也很充足,计有如下场次:

内在视点下的自我表现:害怕(第一至三节)→呕吐(第四节)→诅咒(第五至七节)→劝转(第八节)→耻感(第十二节)→候补(小序)。

关于“狂人”的心理和认识转变,一直以来是《狂人日记》研究的重点,尤其是最后两节中的决定性转变。高度重视这两节中所包含的思想内涵本身没有错,但如果过于局限于这两节,忽略心理和认识转变过程的长期渐变性,也就过犹不及。在把握“狂人”自省觉醒之契机方面,丸尾常喜先生曾经敏锐地指出,那并不是“疯病”发展到最高阶段之后戏剧性的翻转,而是在日记第四节即已启动:

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这是一个基于哥哥→兄弟之间的连带感而产生耻辱感,并由耻辱感引出连带责任意识的完整进程,该进程最初的契机,是第四节开头的“呕吐”: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儿。陈老五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

由此,一个由生理及于心理,再由心理见于认识的“狂人”自省和自新的过程得以完整呈现。“呕吐”→“作为兄弟的耻辱”→“自身的耻辱”,直到以“难见真的人!”做结的第十二节达至顶点[13],完成狂人对“超级自我”(自认为没有吃过人的人)的否定,达成依靠自身内在精神力量(智慧)而来的康复。

有意思的是,“狂人”的疯狂与“狂人”的觉醒,看似两回事,却意外地紧密相连,齐头并进。进一步回溯,第四节生理上的呕吐,诱因在之前的心理过程,也就是外视角下的疯狂过程。《狂人日记》的正文因为采用狂人第一人称内视角叙述,开篇似即已被确认为外视角下的病人,文本呈现的只是内视角意识向外视角观念移行靠拢的过程,对于“狂人”发病的具体原因并无清晰说明。也就是说,“狂人”何以称得上是一位狂人,只有内视角下的自我估量,而缺乏外视角下的定义和说明,这使得读者只能追随“狂人”的内视角,与他一起向荒莽的意识丛林里历险,共同探究,求取答案。在此过程中,我们逐渐获得确信,认识到“狂人”之“狂”,在于他具备那样的勇气和智慧,自我克服了心理、生理以至理智上的软弱,从历史到社会到家庭,在广泛的范围内挑战了秩序和权力,面对失败的结果和更深重的耻感意识带来的心理灾难,仍勇于独往,赍志不屈。

《狂人日记》显示“狂人”有充分的自主意识,从日记开篇已是自觉的叛逆者形象。其“狂”即在于挑战“常”。沈从文后来在自己的作品里反复处理了“变”与“常”,近年来得到人们越来越多的思索;先于沈从文,鲁迅反复处理过“狂”与“常”,在此问题上是否同样再造了中国人的感觉结构呢?这个问题很值得思考。在《狂人日记》的例子上,小序告诉读者,“狂人”最终似乎是回到并且安于寻常,以“候补”“否定”了之前的“疯”狂。这是说,“候补”对于他来说,就是绝对的灵魂死灭之态,其人只具有暴露“当日病状”“以供医家研究”,并接受凭吊的价值了吗?

关于《狂人日记》是否应当成隐喻和象征文本来读,也有很多争论。在此我首先想说,如果允许象征隐喻读法存在的话,当然应该在整个文本里取同一态度,“病状”“医家”这些说法,不管出现在文本的哪个位置,用象征隐喻之法就应该都当成象征隐喻看待,逻辑一致就好,而不该热衷于在“文本世界”里划界线,搞成一边一“世界”、一边一读法。就是说,我无法同意将小序部分与日记部分切分成两个不同的“世界”区别对待的读法,而认为二者无论在人事还是法则上,本是一体,只是人们的讲述方式或有不同,人物的言行表现或有差异罢了。相对于在看起来明显有区别的表述形态上开掘差异,更应该做的难道不是去找寻其间的内在联系,从而更好地鉴识其差异?

比如说,所谓“候补”,到底是什么意思?按《全集》本注释:“候补 清代官制,只有官衔而没有实际职务的中下级官员,由吏部抽签分发到某部或某省,听候委用,称为候补。”[14]即是说,相对于作品发表的时间,这个词是一个旧词,在作品中起到的作用,首先必须是时间戳记,提示“故事发生的时间”。其次,借用了解和说明一件事情的新闻五要素论,who,what,why,when, where,在这个场合,明确了关于“候补”的话是什么时候说的或说的是什么时候,接下来需要明确是谁在说,以及为什么说,在哪儿说?答案都很清楚,只是在通常的阅读中我们不会意识到。“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这句话出自“狂人”的大哥之口,所表达的其实是一种过时的意识、感觉和言语状态。这些信息,才是需要我们在尝试就“狂人”的“病愈候补”事态做出评断时必须明确意识到的。相对于“狂人”的自我表达,即使不考虑出现在日记中的兄弟之间的严重对立,“大哥”的说法也完全可能是出自“不可靠信源”的歪曲表达。如果说在“大哥”的这一说法中有什么是确定不移的事实的话,只有一个,即“狂人”远离了他曾在病中与之发生过严重冲突的家,远离了这位对他无条件行使专制家长威权、思想意识上和他完全处于两个世界的“大哥”,开始了独立面对世界的新生活。所谓“候补”,因而完全可能是“谋生”的一种在过时意识下的“体面”说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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