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程国君
2009年,“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把“最佳散文奖”授给《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其授奖评语是:“刘荒田的名字与旧金山无法分开,在他的笔下,旧金山是写不尽的,二十多年来,他用生命聆听一座城市的心跳,他用精妙的细节刻绘形形色色灵魂的悲欢。作为一个胸怀中国心的游子,他在中与美的空间置换,东方与西方的视角融汇中,不断拓展和丰富他的散文天地。他正在把汉语叙事的魅力发扬到一个新的境界。”
刘荒田确是“把汉语叙事的魅力发扬到一个新的境界”的现代散文家。这主要表现在,他的散文不仅以传达全球性主题为其特色,而且在散文文体艺术革新上也作了重大的探索。这种创新的第一个向度,在他大量的“《读者》式小品”上得到充分表现(详见《刘荒田小品文精选》一书序言);第二个向度则在于他把诗的质素带进散文,他把小说题材、新闻时论、人生随笔写成颇富思想内涵的大散文,把上世纪80年代以来贾平凹、余秋雨等推动的文化大散文和简媜唯美式女性散文的探索,推向更为质朴与大众化的层面,有效地提升了现代散文艺术的境界。换句话说,作为一位新移民书写者,刘荒田以饱阅沧桑的中年和后中年心态,融合中西的视角,赋现代散文以深刻的跨文化底蕴和哲思内涵,使散文中的思想和议论的因素得以凸显;他又突破传统散文单纯抒情的藩篱,选择“草根”的世俗日常生活作为材料,着力书写美国旧金山风情,创作出了具有“现实化、粗俗化、民情化、生活化”品格,能够展现“中国散文创作的走向”的生活散文。
旅美散文家张宗子以切身的创作体验,从现代散文艺术流变的角度概括刘荒田这类作品的独特创新性:“如同小说可以散文化,散文也可以小说化。有时候,小说和散文的界限不容易截然分开。汪曾祺和王鼎钧的一些作品就游走于小说和散文之间,有意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不过荒田的情形不同。他写人物的篇幅较长的散文,尤其是《两个男人的战争》和此前的《死亡面具》,几乎具有小说的所有要素,《死亡面具》甚至用了层层推进,一个悬念套着一个悬念的手法,然而它们仍然是地地道道的散文。这种无意识的小说化,如前所述,大大丰富了散文的手法,提高了散文的表现力,扩大了散文的容量,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对小说的挑战。”“写人物的散文,有了《凉风起天末—怀诗人老南》这样的,在表现力和内容的丰富及深刻上,可以不必自卑于小说了。它完全是一个中篇小说的好题材,你的这两万多字,可以抵得上一个好中篇。而在《第1800部落》中,可以看出你的敏锐和细致的观察力。从较早的《眉公外传》、《媚姑》和《步上日记》等,到《梦回荒田》,到现在的这几篇,这是你走的最好的一条路。这类深入生活的篇章,别说在海外,就是在国内,以我阅读所及,毕竟也不多见。”刘荒田确实是现代散文创作中“走着最好的一条路”的作家。
刘荒田这类散文的创新性,就文体内质而言,我认为是远远超出了张宗子的概括的。因为仔细推敲,刘荒田散文是真正的“地道的散文”。它不是“小说化的散文”,也不是“散文的小说化”,而是把小说的题材、叙事性的元素转化为“思想性特征”的试验性散文。因为,所谓的“小说化的散文”,指的是在散文里植入小说的人物、性格刻画、戏剧性情节等元素,而“散文的小说化”也是如此;刘荒田的散文则是将类似于小说的事件,进行散化、转化等非小说化方式处理的散文。从创作主体来说,这类散文的作者,不是小说的叙述者,而是一个真实的书写者,想象、虚构的因素被其转化成真实作者的议论与抒情,小说、散文的题材完成了创作主体的主观化转化。所以,刘荒田的散文,应定义为“非小说化的散文”。刘荒田的创新就在于,把好看的故事、有影响的新闻事件,变成具有深博思想容量的随笔式大散文,在于把“中篇小说好题材”变为“地地道道散文”的加工,也在于通过文体融合对散文文体包容性品格的拓展,从而为这个时代“最佳文体”创造出成功的一格。刘荒田的贡献也恰恰在这里:为现代汉语文学散文创作提供了一些崭新的类型和素质,一种非小说化的记人记事的“地道的散文”,一种以“思”为本体、议论化为主的大散文。
刘荒田的记事、记人散文,是最能见出其独特创造的机趣的:既以思考、议论的情智内涵的增加等“非小说化方式”,强化散文的“思想”本体素质,又把故事分割,并将其连缀、转化成耐人咀嚼的人生哲学美文。他的许多长文,清晰地凸现出他经营“地道的散文”的写作术的:运用对故事意义挖掘、增加议论化成分、将叙事片段化、以分割叙事等非小说化的方式书写,并以此作为其独特的创造术,创造出真正意义上的随笔式巨制。
就审美创造而言,在当今华语散文创作中,刘荒田散文可谓独树一帜,具有以下鲜明的美学个性:1. 用笔质朴、细致、平易又充满深情。2.思考深沉而充满诗性和哲思色彩。3. “假洋鬼子”自谓下的机智、超然幽默洋溢于字里行间。在审美个性追求上,刘荒田散文站在“草根”视角,平视日常生活,以“倒过来的鸟瞰”面对底层,题材多从日常琐事转化而来,不像余秋雨、简媜的学究式,修辞化和复杂化,而有了大众日常的推理与感知。庸常,琐碎,低调,但在情在理,因而平实、细微、通俗、质朴、耐读、易读。诗文互融,富含诗意,更是其散文创作的亮点之一。
刘荒田行文令人印象至为深刻的,是幽默与风趣—“假洋鬼子”所具有的独特美学个性。刘荒田散文的这一审美个性具有深刻的文体意义。因为其不是缺乏责任感的恶趣,不是林语堂置于闲适生命哲学基点上的幽默,也非老舍置于国民性改造基点上的京味讽刺,更不是为了取悦读者和市场而权宜为之的肤浅游戏的诙谐,而是基于“假洋鬼子”的文化坐标之上,以人类文化宏大视野,机智面对生命、历史、时间和全球空间,借鉴美式幽默,从日常生活中升华的智慧型幽默。带着点夸张,带着点自嘲,带着点狡猾,又带着点宽容,使人能够会心、欣然地接受。事实上,刘荒田“假洋鬼子”的生命言说的魅力,部分原因在于这种萧伯纳式的或称“假洋鬼子”式的幽默。这是刘荒田散文在审美内质意义上的另一重要文体特征(《读者》式小品和随笔式文化大散文,则是从外在类型意义上而言的)。
阅读刘荒田的散文,不管哪种类型,这一特征都如影随形,十分显著。从阅读的审美意义上说,我们甚至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幽默使刘荒田散文的文气、才气倍生,审美魅力骤增。从学理上说,这能够成为刘荒田散文的重要审美特征的依据则在于,幽默、机智、风趣、荒诞和自嘲等,都是喜剧性审美品格的主要表现方式。刘荒田散文的喜剧性审美品格,皆因行文中基于文明、文化基因的机智、幽默、反讽和荒诞等元素,其魅力也因这份幽默而来。换句话说,刘荒田创造了“刘荒田式幽默散文”,刘荒田式的幽默,是给现代散文文体注入了审美活力的。
因此,从阅读审美结果而言,刘荒田以其独具个性的创造,使其散文成为全球化时代最受欢迎的文学文体之一。换个说法,刘荒田以平易、幽默美学个性所创造的幽默散文文体,对于现代全球化与信息社会里文学文体偏重于散文的倾向,是有重要的实验价值与启迪意义的,这至少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从现代汉语文学文体演变的轨迹看,刘荒田这种探索、革新与创造,推动着近年来惯见的“文学以叙事为主体”这一观念的更新。随笔式大散文的创作实践,使他成了当代散文文体与艺术探索的一代大家,尤其是他把通常的新闻消息、时政论说、小说题材处理成散文文体,在贾平凹、余秋雨文化大散文和简媜富唯美色彩大散文之外,创造出一种最具大众品格的人类文化大散文,使散文的思想容量比叙事文本更为丰富,从而改变了已有的文体格局,把新移民文学从小说叙事为主引向散文言说的宏阔空间,让人们在散文这片天地里看到了新移民最为琐屑的日常生活,看到了新移民在新大陆(以旧金山湾区为主)最为真切的精神、灵魂面相。
其次,刘荒田本是诗人,他又有移民美国30余年的人生历练,非常了解这个移民国家诸色人等的人生故事,他本可沿着抒情和叙事的路走下去,讲他的“中国故事”,讲他的“美国故事”,然而,他另辟蹊径,把全球化时代的“中国故事”和“美国故事”事转化成“地道的散文”。这种选择,反映出刘荒田对于散文艺术本身执着的探索兴趣,也反映出他对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大众阅读趣味的把握。他显然明白,在唯物质和快节奏的现代社会,大多数人无力、无心去阅读冗长的叙事文本,在一个过分关注自我和个性自由的国度,在一个以速度和实用为特征的高度发达的社会,别人的故事少人问津,情感被理性克制,人们没有闲暇去抒情和从事文字推敲。这不是一个叙事和抒情的时代,而是一个信息和议论化的理性时代。理性时代,人们需要的主要文本是散文。这又是一个多元化的时代,地域性的全球性的立场,全球性的视野,不同文化坐标体系的差异,使得人们多了基于自身理解的观点与议论。刘荒田认清了潮流的转向,也认清了自己的长处和短板,从一个诗人、小说家变成了一个散文家。事实上,当刘荒田把诗与小说叙事的因素转化成散文元素的时候,他便成就了散文,有效地推动了现代散文文体艺术的发展,为现代文学文体实践提供重要的引领与示范。
进一步说,一种文体的兴盛与一个时代的社会特性紧密联系。因以北美(美国和加拿大)为代表的西方现代社会的本性使然,其文化明显具有的快餐式的消费个性。诞生于此的文学文体,也必须适应这样的变化:长文体被短文体取代,大文章被小文章取代,诗歌与小说被散文取代。事实上,散文成为新移民文学中最受欢迎的文体。在这样的文化语境里,完成这个转化的,或者说,显示了这种文学倾向的,重要代表就是当代最有创造力的华语散文作家刘荒田。从散文学及其创作论角度来说,刘荒田的这种探索和实验,具有开垦“荒田”的意义,他不仅深化、细化了现代散文重“思”本体的理论和理念,而且开拓了从技术层面和形式美学层面革新散文的新思路,为散文艺术发展提供了丰富的启示。
第三,刘荒田文体探索创新的价值,最主要方面之一,也许还在改变着文学文体的偏重成见及其社会心理的固化模式,从而推动文学审美观念的更新。从刘荒田散文及其他一大批海外散文作家创作的质量,我们看到,海外华文散文的成就并不在小说与诗歌创作之下;刘荒田的成功实践证明,散文创作也可以成就一代文学家。这给世界文坛的提示是,诺贝尔文学奖,茅盾文学奖忽略散文,是一个重大的文体误导。这甚至使我们怀疑其本身的合理性和适当性。由于它们的影响巨大,使不少文学家放弃散文而去从事叙事性的创作,这给文学文体生态及其格局,尤其是散文创作带来的不利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刘荒田及其散文创作作为一个成功个案,是强有力地改变着一些固化观念,深刻地影响着社会阅读者的审美心理的。刘荒田给现当代汉语散文的繁荣,注入着巨大的正能量。
2015年3月于西安
(作者系文学博士,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