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富丞相书
相公阁下：往年天子震怒，出逐宰相，选用旧臣堪付属以天下者（1），使在相府，与天下更始，而阁下之位实在第三。方是之时，天下咸喜相庆，以为阁下惟不为宰相也，故默默在此；方今困而后起，起而复为宰相，而又值乎此时也，不为而何为？且吾君之意，待之如此其厚也，不为而何以副吾望？故咸曰：“后有下令而异于他日者，必吾富公也。”朝夕而待之，跛首而望之。望望然而不获见也，戚戚然而疑。呜呼！其弗获闻也，必其远也；进而及于京师，亦无闻焉。不敢以疑，犹曰：天下之人如此其众也，数十年之间如此其变也，皆曰贤人焉。或曰：彼其中则有说也，而天下之人则未始见也。然而不能无忧。盖古之君子，爱其人也则忧其无成。且尝闻之，古之君子，相是君也，与是人也，皆立于朝，则使吾皆知其为人皆善者也，而后无忧。且一人之身而欲擅天下之事，虽见信于当世，而同列之人一言而疑之，则事不可以成。今夫政出于他人而不惧，事不出于己而不忌，是二者，惟善人为能，然犹欲得其心焉。若夫众人，政出于他人而惧其害己，事不出于己而忌其成功，是以有不平之心生。夫或居于吾前，或立于吾后，而皆有不平之心焉，则身危。故君子之出处于其间也，不使之不平于我也。周公（2）立于明堂以听天下，而召公（3）惑。何者？天下固惑乎大者也，召公犹未能信乎吾之此心也。周公定天下，诛管、蔡（4），告召公以其志，以安其身，以及于成王。故凡安其身者，以安乎周也。召公之于周公，管、蔡之于周公，是二者亦皆有不平之心焉，以为周之天下，公将遂取之也。周公诛其不平而不可告语者，告其可以告语者，而和其不平之心。然则，非其必不可以告语者，则君子未始不欲和其心。天下之人，从士而至于卿大夫，宰相集处其上，欲有所为，何虑而不成？不能忍其区区之小忿，以成其不平之衅，则害其大事。是以君子忍其小忿以容其小过，而杜其不平之心，然后当大事而听命焉。且吾之小忿，不足以易吾之大事也，故宁小容焉，使无芥蒂（5）于其间。古之君子与贤者并居而同乐，故其责之也详；不幸而与不肖者偶，不图其大而治其细，则阔远于事情而无益于当世。故天下无事而后可与争此，不然则否。昔者诸吕（6）用事，陈平（7）忧惧，计无所出。陆贾（8）入见说之，使交欢周勃。陈平用其策，卒得绛侯入北军之助以灭诸吕。夫绛侯，木强（9）之人也，非陈平致之而谁也？故贤人者致其不贤者，非夫不贤者之能致贤者也。曩者，今上即位之初，寇莱公为相，惟其侧有小人不能诛，又不能与之无忿，故终以斥去。及范文正公（10）在相府，又欲以岁月尽治天下事，失于急与不忍小忿，故群小人亦急逐之，一去遂不复用，以殁其身。伏惟阁下以不世出之才，立于天子之下，百官之上，此其深谋远虑必有所处，而天下之人犹未获见。洵，西蜀之人也，窃有志于今世，愿一见于堂上。伏惟阁下深思之，无忽。
【注释】
（1）堪付属以天下者：完全可以托付给天下的人。
（2）周公：姬旦，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武王死，成王年幼，周公摄政。
（3）召公：姬奭，周武王之臣，与周公一道辅佐成王，曾对周公心存疑虑。
（4）管、蔡：管叔、蔡叔。周公摄政，引起了管叔、蔡叔的不满，他们挟持殷的后代武庚作乱。周公东征，平定了这场叛乱。
（5）芥蒂：隔阂。
（6）诸吕：指汉代吕后的一些亲属。
（7）陈平：汉初重臣。
（8）陆贾：汉初楚人，劝丞相陈平深结太尉周勃，合谋诛诸吕，立汉文帝。
（9）木强：木然倔强。
（10）范文正公：指宋代的范仲淹，官至陕西四路安抚使，参知政事。宋仁宗时，与韩琦率兵同拒西夏，颇有建树。有意改革时政，但都未能实现，死后谥文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