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昧与迷信
有一次,我和一位台湾作家谈天。她说,那边的影视界拍片前,要香烛纸马,拜天拜地的,否则,片子拍不好事小,卖不出好价钱事大,要出意外事故,死伤个把人,那就更倒霉。所以,从导演到演员,到剧组的无名之辈,都虔诚地在神的面前,磕头如捣蒜,祈求保佑。那是好多年前听说的,觉得电影艺术是工业社会的产物,现代文明的科技结晶,与迷信是搭不上界的,听到这些,颇觉好笑。我一直后悔忘了问,他们供奉的神灵是谁?绝不会是卓别林或者阮玲玉吧?
最近听说,我国的影视界,迷信之风也在炽盛起来。有的名演员,买好了机票不上机场,原因是卜了卦,那天不宜出行,便龟缩在家了。国人在向外界学习什么的时候,好东西常常学不到家,坏东西则无师自通,而且青出于蓝。
据说一些大演员、大导演,平素里很被人尊敬的,讲起革命语言,也是一套一套,拍的片子还是主旋律什么的,也要在香案前跪拜。于是,我想,每个人都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做什么和说什么,说什么和想什么,常常不是三点成一线那样笔直的。圣人如孔夫子,一会儿,“子不语怪、力、乱、神”,挺唯物论的,一会儿“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了。好像中国人脑子里很难摆脱唯心论的影响,那是很根深蒂固的。
菩萨是随着佛教传入中国的,春秋时代,孔夫子供的神,想来便属于原始崇拜。他说:“吾不与祭,如不祭。”把神相当地当回事的。我有一个编辑朋友,平素思想新锐,病了一场以后,休息在家。有一次,我问他在家是不是还干点什么与文学有关的事情。他告诉我,两三个月来,他一直在练香功,还劝我:“老李,你也应该练一练。”
我是实用主义者,反问他:“灵吗?”
他想了想:“你信,就灵;你不信,大概就不灵!”这大概就是孔夫子所说的信神,神就在那里了。
也许人要是硬相信什么的话,没准真能精神变物质的。他认为灵,也未细究是药的疗效,还是功的成果,看那意思,练对了。这也难怪,甚至连孔老先生,都无法排除神仙鬼怪的迷惑,一般的草芥之民,那就更是唯心主义泛滥的市场了。
所以,翻开中国历史,皇帝自称天子,是代表天,也就是神来进行统治的。农民革命领袖,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帜,也以神的名义,来反抗统治的。汉末的黄巾起义,这是中国有史以来较早的,也是较大规模的一次农民革命。《三国演义》就是从黄巾举事写起的,首领张角三兄弟,一开始就以符水治病,神怪起家,然后聚党成事,揭竿而起。造反规模之大,范围之广,一方面说明当时汉王朝,宦官擅政,屠夫当道,腐败透顶到极点;另一方面也说明老百姓的迷信程度。张角这个不第秀才,打出来“吾乃南华老仙也”这样一位神,居然能号召数十万人,头裹黄巾而起,看来他是深懂中国人的迷信心理的。
《水浒传》里的宋江,被众兄弟推为梁山水泊的领袖以后,他深知一个押司,是个小角色,不足以和什么八十万禁军教头抗衡。所以,他一是想方设法,把知名人士玉麒麟卢俊义弄到山上来,当他的副手,提高声望。二便是宣布他拥有一本九天玄女娘娘赐给他的,而别人看不懂的蝌蚪文的天书。也是依靠神的力量,来增强自己的领袖权威。太平天国的洪秀全,索性搬来了一位外国神,他,还有东王杨秀清,装神弄鬼,成了天父的代言人,接受众人的膜拜,发号施令。
几乎所有成事或不成事的农民起义领袖,都无师自通地懂得造神。因为吃准了中国历朝历代的老百姓,无不普遍的文化低下,而文化低下,正是孳生迷信的精神和物质的基础。连圣人孔夫子都摆脱不了唯心论,何况那些黎民百姓,总是需要一个神的。而且,也吃准了中国人的有迷信而无信仰的泛神论观点,容易迷信上当,绝无坚定信仰,能够接受任何一个崇奉膜拜的对象。所以,不管是天上的,地上的,还是外邦的,总得请来一位填补老百姓的灵魂真空,此术屡试不爽,无不奏效。
占据大清王朝半壁江山的太平天国,后来失败了,当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一条,他们所请来的神,是高鼻子蓝眼睛的耶和华,怕也是败因之一吧?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老百姓从骨子里有点排外情绪。虽然他把这个神中国化了,但连西方传教士都不认可的,这个不伦不类的上帝耶和华,自然不如土神仙了。其实还不如更聪明的人索性自封神仙,更容易被接受呢!
所以,造神运动在中国鲜能绝迹,大概一是中国的统治者需要这种骗术,二是中国的被统治者又极容易受愚弄的缘故吧?中国不知有多少次农民起义,无有不造神者。造外国神,造中国神,乃至于造自己为神,不论谁上台,都得念这本经。
好像这也是一个规律:愈贫困,愈愚昧,愈容易造神;而愈容易造神,也必然愈加愚昧,愈加贫困。
五千年来,中国人的灾难根子,恐怕就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