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生命力
中国有记史的传统,中国人有讲史的习惯。因此,从宋代的陆游那首《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里提到:“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便知道,从那个时期起,“说三分”这些专讲三国故事的说书人就出现了。
于是,明代就有了《三国演义》这部历史小说,而且其普及之广,以至于在民间谚语中,都涉及这部伟大的作品。
有一句谚语说:“老不看三国。”生怕人学得更加老奸巨猾。因为再没有一本书,像《三国演义》中炉火纯青的权术如此透露人性之恶。还有一条谚语说:“看三国,替古人掉泪。”似乎又怕人过多关心遥远的事,为人类仅有的善良,未免太感情用事。
在中国,还没有任何一部书,像《三国演义》这样和每个人的社会生活如此紧密联系的。我们知道,历史小说终究是小说,而不是历史。然而,它对于三国时期的若干历史事件的评价,若干历史人物的判断,竟能起到超越正史的作用。曹操的一张白脸,应该说是《三国演义》给他涂上的,关羽成为尊神,香火供奉,更是《三国演义》推崇的结果。文学的潜移默化的功能,表现之突出,在中国文学史中,莫过于这部不朽之作了。所以史学家讶异它浸润正史的力量,以至于扑朔迷离,莫辨真伪。文学家则不能不佩服这部历史小说的既是历史,又是小说的弥合无缝的统一,在历史小说中,至今,它仍是不可逾越的高峰。
自古至今,类似的演义浩若烟海,当代人写历史小说者,则更是荦荦大端。但比之《三国演义》,或是通俗敷演,拘谨而乏文采;或是向壁虚构,荒唐无足凭信;或是陈词滥调,庸俗甚至腐朽;或是泥古不化,令人不堪卒读。有的把帝王后妃写成比当代人还新潮的摩登人物,有的把起义领袖写成深谙当代游击战术的将领,有的把丑恶美化成为进步,把反动歌颂成为美行,有的把暴君写成明主,军阀写成救星,封建道德写成万世不变的纲常伦理,那老百姓自然也就写成了群氓。更有一些历史小说作家,或是跑马圈地,占山为王,把某段历史视作私家禁脔,不容他人插足;或是以史为名,变相卖春,糟蹋古人,贻笑大方;或是志大才疏,贪多求全,力不从心,难以为继;至于那些充斥地摊的粗制滥造的伪劣历史小说,则是属于打假范围的事情了。所以,在中国,迄今为止,还没有一本历史小说,能比得上《三国演义》这样深入人心。现在如此,若干年以后,仍将如此,因为它是部真正的艺术品。
它不是白话小说,也不是文言小说。半文不白,自成一式。它比自话典雅,而不失平白如话的特点,它比文言浅显,可又并不艰深费解。上自满腹经纶之士,下至引车卖浆者流,居然雅俗共赏;从舞台至银幕,从地方戏到电视剧,搬演出来,也能老少咸宜。无论点头称是也罢,摇头非议也罢,这本书以其自身的政治、艺术价值而传世永存。
它曾被人誉为“第一才子书”,高于《庄》、《骚》、《史记》,认为“扶纲植常”、“裨益风教”而顶礼膜拜。也被人视作“野史芜秽之谈”,责之以“太实而近腐”、“七实三虚惑乱观者”,以及“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者,也大有人在。虽确有诸多不足之处,然而无论如何,这部千百年来由说话人、艺人和文人集体创作出来的智慧结晶。不但有观赏价值,有娱乐价值,有消遣价值,而且有文学价值,思想价值。除此以外,还有启示意义的实用价值。《三国演义》的生命力,也许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