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熙凤:王朝的终结者
在中国传统的封建帝制时代中,社会一直以“士、农、工、商”对国人进行秩序上的划分,“是以人不兼官,官不兼事,士农工商,乡别州异,是故农与农言力,士与士言行,工与工言巧,商与商言数。”公元14—20世纪,我国封建帝国主义的末世,却在明朝中叶至清初康雍乾时期(公元17—18世纪)出现了资本主义短暂的春天。这当中又以江南一带为国家赋税的主要来源,正所谓“湖广熟,天下足”,江南资本经济形势的发展,从历史上来说也有诸多条件作为支撑,比如宋代以后,中国经济重心的南移以及江南地区发达的农业、手工业生产等,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下,手工业者不断分化,少数经营者富裕起来,多数手工业者贫困破产,失去生产资料,成为少数经营者的廉价雇工。进而为明清时期社会资本主义萌芽奠定了基础。
《红楼梦》中叱咤风云的王熙凤的生长环境便是这段时代背景下商品经济发展繁荣的江南一带。结合清朝皇族龙兴之地“亡女真而兴满洲”的发祥史,王熙凤的家族族源出自女真王陵,故为“金陵王家”。早在宋元时期便与清朝皇族的先祖结下不解之缘,相互征伐、相互杀戮,纠缠至明朝末年,又相互联姻和杀伐。明末海西女真发展强势,也是满族三姓聚居之地。旗人女子自小性格便与汉家截然相反,为王熙凤铺平其西学东渐、满汉融合、学贯中西的出身背景,才有她后天能够凭借不到二十的岁华在宁、荣二府高位博弈的背景下集权揽事和运作权位的资本。
本书作为一部文学随笔,以王熙凤为论题,借助其“凡鸟偏从末世来”的判词解读其冲破束缚的人生历程中“美人如玉剑如虹”的悲剧艺术之美,并在解读她一身正邪双修的人物性情中将其“天赋异禀”与后天修为结合一体,阐述一个青春明艳、活泼灵动的年轻人嫁入荣国府后突围现世的人生历程。她“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也“才自精明气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王熙凤的命运悲剧,是其飞扬跋扈、力争上游的女中英雄性格所致,却也是由那个年代上流社会中东西满汉多方意识形态摩擦碰撞而成。
卡尔·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
资本主义生产的客观规律必然要引起激烈的社会对抗,但问题本身并不在于对抗的发展程度的高低,而在于这些规律本身,在于这些规律发生作用的必然性及其正在实现的趋势。工业较发达国家社会状况的今天,就是工业较不发达国家的明天。
王熙凤为《红楼梦》中主动投身权位博弈、参与竞争角逐的第一人,而她寄生的时代虽然资本主义有所萌芽,却最终被扼杀在重农抑商的封建君主专制价值体系中。结合王熙凤其人其境在帝制时代的服饰打扮及人物性格特色,以及其治家方式上有别于农耕时代的资本周转和运营方式,读者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以今人视角进行解读,会在成长过程中拥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笔者在研究王熙凤的过程中指出她为王朝的终结者,便是结合其自身气象与时代格格不入的鲜明特色进行立论。当然,她也在成长的历程中巧用时代约定俗成的规则,付出实际行动来篡权夺利、暗中改制,以此维系整个荣国府的日常运营。
纵观《红楼梦》,官僚资本贵族王氏家族与世袭贵族贾氏家族的联姻,最集中体现为王夫人与贾政、王熙凤与贾琏这两对夫妇身上。王夫人在婚姻中退居幕后,完全被封建帝制的伦理体系同化,相夫教子,为封建时代贤良腐朽的道德典范,王熙凤青春机变,逆天败德,宛如黎明前的一线光亮。故而,资本世界的意识形态与封建帝制的文化信念在琏、凤夫妇身上最为集中,其在交锋中相爱相杀,在读者面前精彩呈现。如果说“资本,从诞生之初每一个毛孔都渗透着罪恶的血液”,那么贪婪,则是促进人类文明走向进步的原动力。
这一点在王熙凤取得荣国府管家内务的实权之后体现得最为透彻,恰是由于她在位期间对权位资本的操纵与博弈,使得荣国府的生命得以苟延残喘。然而王熙凤在守护荣国府这个大家族时,也在同整个封建帝制之下的伦理体系做着抗争,凭借一介女子的微薄之力,践行着大刀阔斧、特立独行的资本洗牌。她是封建社会彻头彻尾的叛徒,也是一个在资本浸淫下成长起来的时代先行者,更是一个女性人权主义复苏的引领者。诚因如此,在王熙凤三观指导下的人生行动、实践与履历,助益其最终成长为一个王朝的终结者。
罗曼·罗兰曾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生活。”
凭借王熙凤的聪明才智,并非不能洞悉荣国府生态折射下传统帝制的吃人本性,然而她却在通达之后选择将自己的聪明才智运用于斯,进行机制换血和上层改革。即便历史上试图革新体制的创业者少有善终,如商鞅死于其变法带来的车裂极刑上,但王熙凤这样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子还是敢于突围,仰仗自身的聪明才智投身到自己热爱的家国中,勇气可嘉,让人颇为敬佩。
在众多研究《红楼梦》的老前辈里,对王熙凤持批评态度的人多是因为她对权势和钱财的贪婪与留恋,对其持欣赏态度的人则多为看到她聪明能干、杀伐决断之外,性情爽利、刚强坚毅的一面。这与尼采强力意志的哲学颇为相似,也与西方文学史上一些具有英雄主义情怀的人物形象不谋而合,例如俄狄浦斯王和阿喀琉斯,都是在知晓自身命运的情况下,积极主动地投身于参与掌握自身命运的历程中去。其命运的终结虽为一场徒劳的悲剧,未尝不是一种人生旅途中追求自我价值的过程。
由于王熙凤是《红楼梦》中除去贾宝玉之外出场率最高的一个人,故而研究其人其境的著述浩如烟海、比比皆是,对于笔者来说要解出新意来,是一个特别难以把握和动笔的角色。一次与吾友灵溪翁在灵山品红,谈到琏、凤这对欢喜冤家时触动了笔者的灵感和心弦,遂约好各自挑选一个人物进行研究,始有这部《王熙凤:美人如玉剑如虹》的著述构想。
清代评点家野鹤曾经表示:
吾读《红楼梦》,第一爱看凤姐儿。人畏其险,我赏其辣。人畏其荡,我赏其骚。读之开拓无限心胸,增长无数阅历。至若芦雪联句,居然提携风雅,固知贤者多能,信不可测。
笔者深有同感,研究文学文本中文学人物的形象,最终是为了现实人生的借鉴学习,并非流于浅薄的评论和八卦,而是为了让我们能够以之为鉴在现世中过得更好。这是笔者一直以来笔耕不辍、废寝忘食地著书的理想和信念,简言之,便是把我读到和悟到的王熙凤写出来,在一个突破宗法重围希望甚为渺茫的时代,她在力求上进的青春与爱恨血泪中逆势成长,不待“万一”寄托下的禅关为外界打破,而是因情执所爱自我修炼,打破自身为父系社会赋予的女子天地与心怀格局,主动跻身时代上游,积极融入家国建设,留下《红楼梦》世界“美人如玉剑如虹”的剪影。
研究思路及观照视野
全书围绕王熙凤的生活环境与人物文学形象来展开叙述,共分为五个章节。章节与章节之间保持着各自的独立性之余,也兼顾逻辑性的连贯。笼统叙述,大致如下:
第一章以琏、凤姻缘为主要脉络进行篇幅架构,其中又以第一节贾母作为宁、荣二府唯一存世的女性大家长的视线,来展现宁、荣二府精巧的顶层设计——儿子辈布局“以赦贵政”和“以政平赦”架构出一条贾氏家族仕途经济的宏观发展之路;孙儿辈则布局“以凤助琏”和“以琏制凤”,通过联姻壮大嫡长子贾赦一脉的力量,将荣国府的家族内务有序布局之余,使得赦、政平衡,兄弟两支肝胆相照、荣辱与共。贾母借此实现并巩固自身权力梦想的同时,也将王熙凤嫁入荣国府后错综复杂的生活环境呈现在读者面前。第二节则围绕王熙凤在宁、荣二府的人脉关系网来探索“胭脂虎”的交际面及与不同阶层的人相处风格。最后以冷子兴“应劫而生”来为王熙凤天赋异禀、一身正邪兼具的人物形象做全书点题之笔。
第二章开始以琏、凤夫妇婚姻围城中的相互博弈为主线进行篇幅架构,从女性的角度诠释在封建帝制时代婚姻围城中王熙凤这个“篡权者”的突围生涯。笔者从琏、凤夫妻内外分工明确的蜜里调油的生活开始,将贾琏精于世务的一面析出,后以秦可卿的死亡作为分界线,王熙凤的干才显露,成为宁、荣二府实至名归的女主人。自此,王熙凤手握宁、荣二府实际上的管家大权,将阖府人事资源及生存资料巩固权衡,化作可用资本投入周转,坐收实利。贾琏在管家权益上感受到被熙凤压制一头的危机,开始利用宗法伦理关系进行反扑,自此,琏、凤夫妻二人由管家平权走向分庭抗礼和相互博弈的局面。
第三章通过对《红楼梦》原著“造衅开端实在宁”进行解读,展现封建帝制社会下前朝政治斗争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家族没落史。残酷的前朝斗争下,一衣带水的东府宁国公的倒台将西府掌权者王熙凤权位资本运作下的周转“罪证”全部析出,王子腾折损、贾母薨逝,王熙凤的靠山几乎全部倒台,荣国府经济从实体到金融一夕之间土崩瓦解。凡鸟末世也来临了。
第四章以情为引,通过王熙凤与十二钗中的林黛玉、秦可卿比较,取其深情“薄命”的共性,将“假语村,真事隐”背后的梦幻情深挖掘出来,得出王熙凤人物原型为乾隆继后那拉氏的结论。
第五章笔者以明清时代东方世界资本主义萌芽的短暂春天作为宏观的架构,来探讨“凡鸟末世”的根节在何处,自康、雍、乾之后整个社会的发展进入停滞不前的状态,作为资本先行者的王熙凤也是“王朝终结的象征”,观其一生所为,正邪兼具、善恶同行,可谓西方英雄主义与人权主义在女子身上的复苏与再现。王熙凤其人千人千面、多元立体,丰神俊秀、雌雄一身,可谓旗人审美的精度提炼,而她也是《红楼梦》成书背景下,风月宝鉴正反两面当之无愧的女英雄。
总之,摆脱凤姐位于家族集权旋涡中柴米油盐的生活琐事,笔者着力于全面观照和还原一个时代宏观背景下“逆天败德”的女子,她有血有肉,与世同游而又与时相争,既是“世间稀有的凤凰”,也是“王家昔日的凤凰”。使读者在阅读和经历这个女子大起大落、波澜壮阔的生命历程中,反观和对照现世人生,从而获得探索与践行的能量,为本书的宗旨和价值取向。
见《淮南子》,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75页,《齐俗训》一章。
见《资本论》,人民日报出版社2006年版,第4页。
见《资本论》,人民日报出版社2006年版,第153页。
见《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2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