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

第1章 春

三月二十五日

树病了。

春天来了,树却病了。

树生的是一种白毛毛病。每到春天的时候,立在大街两旁的梧桐树就生一种白毛毛病,树身、树叶上全长了白茸茸的黏毛。这吋,树就显得很丑。春天里,城里的树很丑。好好的树,刚刚绿起来的树,怎么就病了?树病了。树是不会哭的,树不哭,树就在那儿站着,树的“病”却在满天飞扬。一絮絮、一片片、一捻捻、一缕缕在空中飞舞,天空里到处都是“病”。“病”很自由,“病”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想落到哪儿,就落在哪儿,“病”比树自由。“病”随随便便地往人身上落,落下来就不走了,“病”化了,“病”一下就化在人身上了。马路上,行人带着“病”来来回回走,公共汽车也带着有“病”广告牌宋来回回跑。到厂晚上,行人就把“病”带回家去。人人带着“病”回家。

树不说话,树不会说话……

我也不会说话。从十二岁生日那天,发高烧烧到44℃,烧坏了一只体温表之后,我就不会说话了。我只能自己对自己说。我很愿意对自己说。病了,却一下看到了许多东西,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旧妈妈说我是一只警犬。

新妈妈说我是一台X光透视机,彩色的。

害过一场病后,我就成了警犬,成了X光透视机……

三月二十七日

我有两个妈妈。

一个是旧妈妈,一个是新妈妈。

旧妈妈住在西城区,新妈妈住在东城区,我是她们中间的一颗豆子,一颗抛来抛去、没人愿要又不得不要的豆子。豆子坐5路车,转102,再转9路坐两站,绕一个大圆盘,一入市场街,就看见一栋旧楼,那是旧妈妈住的地方。回来坐7路,转火车站,倒103,拐百货楼,再坐9路,就到了新妈妈家。

新妈妈的声音是红色的。她一说话我就看见颜色了,红红的颜色。那颜色就装在她的脖子里,她的脖子像透明的细颈玻璃瓶儿,一说话就冒颜色。颜色分三种。没有外人的时候,那是一种赤红,那红像烙铁一样,落在人身上嗤嗤冒白烟,很烫很烫,这时候我就无处可藏了……有客人时,那红就浅了,粉粉的,妖妖的,一珠一珠,一辦一辦,小樱桃一样:“明明,看叔叔啊……”爸爸在家的时候,那是一种猩红。那红就像细瓷蓝边小花碗中装的煨出来的药,带着一点葱,一点盐,一点芥末,还有五香粉:“这孩子呀……”

旧妈妈的声音是蓝色的。旧妈妈说话时身边总站着一个人,那人才是警犬呢,科长警犬(旧妈妈嫁给了一个科长,人们都叫他科长)。他的目光很像是一个带弹簧的刀片,细细的能割人的小刀片。那刀片“哧溜”一下射出来,而后又一点点、一点点地收回去,再“哧溜”……这时旧妈妈脖子里就会冒出淡淡的蓝,水一样的蓝,那蓝像是被什么锁着,显现出来的是空空荡荡;当警犬不在的时候,那蓝像云、又像雾,漫漫地,漫漫地,在我身边绕啊绕,绕啊绕,绕出一片茫茫的雾气……倏尔,那雾气又不见了,凝结为一块薄薄的冰。在冰里,爸爸的脸出现了,裹在冰里的爸爸成了一头猪……有叔叔在时,那蓝像穿了衣服一样,一层一层地深下去,柔柔的、怜怜的、幽幽的、怨怨的:“明明,明明呀……”

我必须一星期住在旧妈妈家,一星期住在新妈妈家。旧妈妈住在三层楼上,新妈妈住在五层楼上;一个是五十四级楼梯,一个是一百零一级楼梯;在三层楼上能看到树,在五层楼上就看见鸽子了。鸽子哨在天上,肚子里藏着一个装小米的囊,囊里的小米是绿颜色的,黄黄的绿,我能看见装在鸽子肚里的小米。

夜里,新妈妈会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我能看见那种叫声,那是一种有红有绿的叫声,那叫声很像卖酱菜的铺子,很像酱菜铺子里那种腌制了很久的、上面又撒了红红的辣椒粉的、又切成一丝儿一丝儿的榨菜。那叫声还很肉儿,像是一团滚动着的粉红肉肉儿,间有绷紧的一线一线从肉里扯出来,倏尔拉得很长、弹得很高,倏尔又短、又细,像一把弓在弹棉花。声音大的时候,就像酱菜铺子打翻了一般,满屋都抛撤着腌制了很久的红红绿绿;声音小的时候,屋里就像飞进又飞出了一只红蚊子,渐小渐远,渐小渐远……

住在隔墙的房间里,我夜夜都是在这样的叫声中入睡的。我断定爸爸喜欢这种叫声。我断定爸爸是因为叫声才跟新妈妈结婚的。旧妈妈不会叫,过去的旧妈妈从来没有叫过。现在,旧妈妈也在学习叫声。住在西城区与科长睡在一起的旧妈妈夜里也开始叫了。旧妈妈的叫声仍然是蓝颜色的,墨水蓝。那叫声很像是仿制出来的“蓝梦”床垫,一层一层的,却没有弹簧。旧妈妈的叫声还没有装上弹簧。没有弹簧的叫声很薄,皱巴巴的,只有一漪一漪的波纹,水一样的波纹。这波纹是包装过的,有素素的一个匣,一个蓝颜色的匣,文了花的匣,里面装的却是劣质产品。爸爸一定是不喜欢劣质产品,不然,他为什么执意要和旧妈妈离婚呢?

报上说,这是一种社会叫声(我是从报栏里看到的),是新时期的叫声。现在全城的人都在学习这种叫声。夜里,在一堵堵楼墙的后边,我看见全城的人都在床上努力地学习叫声。在一张张床铺上,人们起劲地叫着,叫出各种各样的颜色……我想,要是把一格一格的、一层一层的楼房都拆去,把一张张床都合并在一起,那又会是什么样呢?

三月二十八日

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新妈妈就变成了一根针,一根“桃花针”。

每当新妈妈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就有了针的感觉。这根“桃花针”艳艳地在我眼前晃着,晃得我头晕。我得躲着这根针,不定什么时候,稍不留意,它就扎到身上了。新妈妈说,“倒垃圾。”我就赶快倒垃圾。新妈妈说,“拖地。”我就赶快拖地。新妈妈说,“洗衣服。”我就赶忙洗衣服。新妈妈说,“你看我干什么?你看我干什么?”我就赶忙低下头去。新妈妈说,“跪下。”我就赶快拉出一块砖(这块砖是新妈妈特意为我准备的)跪下。每到这时,我就看见新妈妈肚子里有很多很多颜色,这些颜色上粘着各种各样的气味:有香烟的气味,有桌子的气味,有油饼摊儿的气味,有菜摊、牛肉摊的气味,更多的是男人和女人的气味……这些气味是许许多多日子积攒下来的,在她肚里已泡了很久很久,有的已经发霉,有的正在变黑,黑成了一股股杂和成各种颜色的气。新妈妈把这些气聚到一根针上,针就扎在我身上了。新妈妈把针扎到我身上的时候还笑眯眯的。新妈妈笑眯眯地说:“疼不疼?疼不疼?你疼不疼?”我抬起头,用眼睛看着她,看着她肚里的杂和着各种颜色的气,那气正快速地流向她的胳膊……脸上却仍然是笑。这种笑很假,是假笑。街上到处都是这种广告一样的假笑。不过,街上的假笑不疼,街上的假笑看着很好玩,像看节目一样好玩。新妈妈的笑却很疼,疼得钻心。针扎在我身上,像绣花似的,扎出一个个小小的血点,扎出一朵朵梅花,很艳很艳的梅花。有一次,新妈妈在我身上一下扎出了七十二朵梅花……

从此,每当看到新妈妈的时候,我就抬起头来,一遍一遍地用眼睛对她说:我听话。我听话。我一定听话……

可新妈妈还是喜欢用针,新妈妈只用针……

新妈妈是不是针变的?不然,她怎么那么喜欢用针呢?

上小学时,书上有铁棒磨成针的故事,新妈妈的针也是铁棒磨成的吗?

看见针时,我就对自己说:别抖,不用抖。你听话了。

三月二十八日夜

又有敲门声了。

对面的楼房里,正对着我窗口的这个单元,又有敲门声了。

窗帘是掩着的,那是一幅墨竹。墨竹把窗口遮得很严很严,不过,我还是能看见“竹林”里的事情……

那里住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阿姨。阿姨长得很漂亮,阿姨屋里布置得也非常华丽。阿姨一个人在屋里,身穿一袭白色的羊毛裙,光脚站在一块厚厚的羊毛地毯上,蹑着脚走路。阿姨先是尖着脚尖走,绕着羊毛地毯转了一个圈。又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仍然是尖着脚尖走,像走在水上。而后她又踮着脚走,裊袅婷婷地退着走,从那间屋退回到这间屋里……尖着脚尖走时,她身上升腾着一股杀气,很寒很寒的杀气,杀气凛凛地冲在她的喉管上,我觉得她要喊了,她要喊出什么来了。然而,当她踮着脚退回来时,那凛人的杀气又慢慢、慢慢地收回去了。再次升上来的是一股幽幽的愁愁的飘忽不定的气……

倏尔,阿姨把所有的灯都开了。屋里原来只亮着一盏桔黄色的小灯,光是很柔和的,像是在童话世界里一样。现在一盏盏灯都开了,屋里一片赤裸裸的光明。接着,她又开了录音机、电视机,屋里一下子跑出了很多声音……阿姨却在声音里坐下来了。她坐在一张奶黄色的沙发上,还点上了一支烟。烟雾在她的脸前袅袅地漫散,接着有泪,一颗一颗的泪珠先是一短,而后一长,像炸了的豆子一样,“噗”地落下来。泪里还有烟圈,一个个圆圆的烟圈从阿姨嘴里吐出来,最后吐出的是一根烟柱,那烟柱忽地就窜进烟圈里去了……

那人仍在敲门。敲门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的秃顶老头。一个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的秃顶老头。秃顶老头站在楼道里,紧夹着身子,一下一下很有耐心地敲门。他的手很白,我看见他敲门的手很白,很软,像发面馍一样。他一边敲一边还小声地叫着:“陈冬,陈冬……”

阿姨不说话,屋里的阿姨一直不说话。

已有很长时间了,秃顶老头还在楼道里站着,仿佛也有过一丝游移,却终还是没有走……

忽然,阿姨把门开了。开了门的阿姨在门口站着,冷冷地站着,一句话没说,扭身走回去了。秃顶老头笑着,讪讪地笑着,随手把门关上,也跟着往里走。两人都在屋里的沙发上坐下来,无话,还是无话。

片刻,秃顶老头说:“你没去上班,我来看看你。不舒服了?”

阿姨冷冷地说:“不舒服,哪儿都不舒服。”

秃顶老头笑着说:“还是那样,还是那样。”

阿姨问:“啥样?”

秃顶老头用手轻轻地抿着不多、却梳理得很整齐的几缕头发,摇摇头说:“你呀,你呀……”

这时,又有人敲门了。敲门声很特别,电报声,两下一停,两下一停……一共敲了六下。

屋里没有回音。阿姨在那儿坐着,秃顶老头也在那儿坐着,一个个像木瓜似的坐着。秃顶老头的脸皮一下子绷得很紧,紧出一股紫气,肚里那颗糊了很多油腻的心像跳兔一样蹦着去门口探视……阿姨肚里升上来的是一股湿漉漉的热气,粉红色的热气,那热气奔跑着冲向门口……却谁也没有动,两人都没有动。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中年人,四十来岁的穿黑皮茄克的中年人。他高高瘦瘦的,显得很英武。他一共敲了三组,敲了三个六下,却没有喊,一声也没有喊。他停下来看了看表,表在时间上走着一个小小的红针,小鼓一样的红针,红针里跳跃着他的诧异,一种很熟悉的诧异。接着,他又重复敲了三组,仍然没有喊。终于,他转过身,默默地下楼去了。

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一踏一踏响着,屋里那两颗心也跟着那一踏一踏起伏……糊了很多油腻的心是在慢慢地下落,一荡一荡地下落,终于又平安地落在了肚里;另一颗粉色的心是在追踪,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追,一直追到了街头的路灯下……

这时,坐在屋里的秃顶老头说:“我该走了……”话说了,人却没有起身,只乜斜着眼望着这位阿姨。

阿姨没有说话,阿姨抬头望了望挂在墙上的电子钟……

秃顶老头讪讪地说:“天又阴了。”

阿姨说:“也有晴的时候。”

秃顶老头说:“阳春三月,不该阴哪。”

阿姨说:“也有晴的时候。”

“说阴就阴。”

“也有晴的时候。”

“也好。”

“……”

秃顶老头又说:“我该走了……”

这时,敲门声却又响了。乱敲,敲得很急,像打鼓一样。楼道里又出现了一个人。这人三十来岁,中等个子,身穿西装,脸上戴着一副眼镜。他站在门前,高声叫道:“陈冬,是我呀,是我。”

屋里像化了一样,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说话,只是一片熬人的静……

那“眼镜”反反复复地喊:“陈冬,陈冬,是我呀,是我呀,是我……”

在屋里坐着的阿姨看了秃顶老头一眼,秃顶老头也看了她一眼。此时,阿姨突然笑了,无声地笑了,脸上笑出了一个浅浅的妩媚诱人的红涡。阿姨笑着站起身来,秃顶老头的目光一直紧迫着阿姨,我看见他肚里的被油腻糊住了的心已缩成了一个小小的药丸,在肚里颤颤乎乎跳动不止的黑药丸。在他目光的追随下,阿姨却大方飘逸地来到门口,她先是回头看了秃顶老头一眼,接着弯下腰去,轻轻地把门锁上的铜链子挂上,而后把门拉开了一条小缝……

站在门外的“眼镜”赶忙趴在门缝上说:“陈冬,是我呀。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阿姨说:“王森林,我感冒了,我已经睡下了,对不起……”

带眼镜的“一棵森林”说:“陈冬,我有急事,我有急事想让你帮帮忙。几句话,就几句话……”

“冬天”说:“对不起,我感冒了,改天再说,改天再说吧……”说着,阿姨把门关上了,阿姨毫不犹豫地就把门关上了。关上门的阿姨满面羞愧地靠在了门上……

门外的“一棵森林”嘴里嘟哝着,十分失望地咂了咂嘴,扭身下楼去了。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空空地响着,却没有人去追,谁也不去追。

王森林跌跌撞撞地从楼道里推出了一辆破自行车,身子一扭跨了上去……他骑在车上,没有再往楼上看,嘴里却像念经一样说出了一段话,下楼时他就开始念叨了。那是一段很奇怪的话,他在路上一直重复这段话。我眼盯着他追了很久很久,路边的梧桐树下游动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儿,那就是他的影子。他的影子独独映在柏油马路上,影子里含着一段很奇怪的话,不明不白的话。一直跟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才听清了他嘴里念叨的话。他说的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一路上,他反反复复念叨的就是这样的话。他一直在念叨这段话,念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就这么不停地念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

“我”回来了,我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对面楼房的“竹林”里。屋里黑漆漆的,所有的灯光都熄了,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只是一片黑暗。在黑暗里,我看见了一张大床,大床上有两个叠在一起的发光的肉体……

我不能看了,我不能再这样看了,这样看是很累的,我的头已经开始疼了。我闭上眼睛,闭上眼就好些了。可我的耳朵还是歇不下来,我的耳朵周围总是聒噪着很多声音。那是一种叫作“生意”的声音,城市里有很多叫作“生意”的声音。一个叫魏征的叔叔在说……

三月二十九日

魏征叔叔的话:

小子,你了解这座城市么?你知道水有多深多浅么?你一天到晚瞎跑,是跑不出名堂的。别说一年,十年你也跑不出名堂。让我来告诉你吧。把你的耳朵竖起来,好好听着。

在这座城市里,人是什么?人是垃圾,到处流动的垃圾。被一座座楼房吞进去又吐出来的垃圾。人到一定的时候就成了垃圾。最后是送到大西郊去,冒一股烟,完了,结束了,就这么简单。垃圾也是分类的,你到过垃圾处理站吗?在垃圾处理站,垃圾被分成七类,你想想你算是第几类?我不是踩乎你。说这话。我一点也不是为了踩乎你。我踩乎你干什么,有这个必要么?

好吧,我告诉你一个词儿,制约。你知道什么是制约?在这里,你以为是市长说了算么?你以为市长是主宰么?你以为只要市长签了字什么事情都能办成么?非也。如果没有过五关斩六将的本事,你就不要在这儿混了,你别在这儿混了。上层和下层是一种制约关系,是齿轮与齿轮的关系,整个机器高速运转的时候,就不是谁领导谁的问题了。一切都在环节之中,环节才是最重要的。环节是磨合出来的。我再告诉你一个词儿,磨合。你知道什么是磨合么?好吧,好吧,说得更浅显一些。就说高层吧,你知道“铁塔”、“双塔”么?不知道?你连这都不知道,还出来跑什么?我告诉你,这是两所大学的名字,是本地干部的发源地。本地处级以上的干部大多出自这两所大学。你知道这两所大学自五十年代以来(老的不算了,老的不算,老的赶的年头不好,不在位上),一共毕业了多少学生吗?不知道?不知道我也就不说……暂时保密。再给你说一个词儿:环境。你知道这两所大学的地理位置么?它所处的地理位置,造成的环境,培养出来的是一种什么样性情的人么?你还是不知道。不谈那么深吧。我告诉你,在这座城市里,高一层的干部基本上(当然不是全部)由“铁塔”和“双塔”所垄断。他们像韭菜一样一茬茬、一批批、一届届毕业出来,分配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要害部门,形成一个巨大的看不见、摸不着、而又无处不在的网。你知道这座城市里换了多少任市长么?换了二十八任市长。市长一个个都不在了,他们还在……

看起来你得交学费了,你得交学费呀。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上层,那么,现在再来说说中层。你知道什么叫“中间环节”么?这个词儿好理解呀。“中间环节”也是非常重要的,有些事情就坏在“中间环节”上。好,好,知道就行。我再问你,你知道这座城市里有多少转业军人么?我指的是在部队上曾担任过一定职务的转业干部。你知道有多少么?也是一批批、一茬茬、一个系列一个系列的。这里边有个词儿,有个很重要的词儿:“战友”。明白了?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知道如今的“战友们”都在干什么吗?你看你看,又白脖了不是,说着说着就白脖了,晕到茄子地里去了。告诉你,大体分两部分,一部分在公安、工商、税务部门;另一部分呢,另一部分到哪里去了?这个,这个你清楚吗?圆的,咔嚓一下盖下去的,红霞霞的……就是管这个的。在各个部门管人事的,拿章的,就是这些“战友们”。千万不可小看这些人,既豪爽又仗义,既阴险又毒辣,既六亲不认又字儿门儿不分的(没啥原则)就是这些人。他们这些人就是这座城市的“中间环节”,是关键部位。这是一个情绪型的部位,有时候一句话说不好就把事情办砸了。办砸了你还不知道砸在什么地方。再给你说个词儿吧:“地方上”。你知道这什么意思,这是“战友们”的日常用语,口头禅。开口一说“地方上怎样怎样”,那就是转业军人,绝对的。“地方上”这三个字是一种怀旧情绪的体现,是曾经共患难式的,是“战友们”最怕触动的软肋;同时又是对城市的恐惧和蔑视。这三个字所包涵的情绪简直可以写一本书。见了他们,你只要说出“地方上”如何如何,先先就近了三分……还有一个词儿,还有一个词儿是可以备用的:“家属”。说到妻子、说到爱人的时候,不能说妻子,也不能说爱人,要说“家属”。“家属”两个字代表着一段备受熬煎的恋情,代表着久别胜新婚的甜蜜。说到“家属怎样怎样”的时候,这就又近了三分了……话扯远了,点到为止吧。

学问?学问深着呢!小子,这才刚沾了一点边,你连皮毛还没摸着呢。再说就说到“黑道”了。你了解“黑道”上的情况吗?还是不知道。你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好吧,我告诉你。所谓的“黑道”跟西方的黑社会有所不同,这是一个“办事机构”。看看,你笑了,你又笑了。这很可笑么?……噢,这就对了。有时候,当你万般无奈、走投无路的时候,那你只有求助于“黑道”了,这也是个手眼通天的地方。他们能干什么?我告诉你。不是杀人放火,绝对的不是杀人放火。我说了,这是一个“办事机构”。办什么事,你且听我说……往大处说吧,比如,有人熬了多少年爬不上去,想当官,就可以找他们,安排一个副专员、副县长之类,绝对没问题。邪乎?一点也不邪乎。你想能是白安排的?都是有价码的,以质论价。安排一个副县过去是五万吧,现在涨了,早就涨了,成倍往上翻。给了钱,你贿等着吧,一准给你弄上去。人家也是很讲信誉的。往下说?好,就往下说。比如,打通一个很重要的关节,事情办不下去了,卡住了(不管什么事儿),也可以找他们。但他们要价高,他们要价是很高的。再比如,你遇上了一个恶人,你对付不了了,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还可以找他们……总之,这是一个不合法的“办事机构”。他们是无所不能的。小到“砌长城”、“打鸟儿”,甚至是弄一张火车票。他们都干。哪怕是临上车前的最后五分钟,你有急事了,务必坐这趟车走,你找他们,他们也能搞到票。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票么?临开车前,售票处旨定不卖票了。怎么弄?实话告诉你,他们是派小偷去偷的。小偷,不光有小偷,他们那儿可以说是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连伪造档案都干,全套把式。临开车前,票买不来了,买不来派人去给你偷一张。这就是他们的信誉。不过,这些人是轻易不能打交道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找他们。沾上他们,说不定哪一天就栽进去了。是不是真有这些人?你还是不相信哪!好好,我给你一个BP机号,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跟他们联系。96187,这就是呼他们的号码,你记住就是了。你知道东亚大酒店么,他们常在东亚大酒店活动……

好了,今天就说到这儿。改天吧,改天再说。你小子呀……

三月三十一日

午饭后是新妈妈睡觉的时间。

新妈妈正在房间里睡觉。夜里发出奇怪叫声的新妈妈,白天睡得十分安稳。她的睡姿很像一只小花蛇,一只透明的屈成一团的小花蛇。我断定她是蛇变的。我已观察很久了。新妈妈不是这座城市里的人,她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自一个有水的地方。在她的肚子里,最下边的小肚子里,时常泛动着一股腥腥的水草的气味。我能看见那个地方,那个生长着茂密水草的地方,周围有山,一架一架的大山……别的就看不清了,别的我一时还看不清楚。但我知道她是一条蛇,她是蛇变的,她身上有蛇的气味。我听说蛇的呼吸跟人不一样,蛇很灵性,用一个小棍放在它一尺远的地方,轻轻地一晃,蛇就吐出信子来了。我很想试一试,非常想试一试,一试就把她试出来了,到那时我就可以告诉爸爸了。可我不敢……我只敢偷偷地趴在门缝里看她,她睡着的时候我才敢看她。

后来我又望着窗外,窗外有一根电线杆,我就看那电线杆。我盯住电线杆看了一会儿,就又看到了一个秘密。那电线杆也不是城里的东西,也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那电线杆上有一股泥土的气味,还有人的汗味……土是黄色的,灰灰的黄,有粘性的黄:渐渐我就能看见人了,一个很野的人,他光着脊梁,正在一锹一锹地往一台搅拌机里铲水泥和沙子。他把水泥和沙子拌在一起,而后往里倒水,倒完水他把裤带解开了,解裤子时他还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说:“我操你妈”,说着,天空里出现了一道白白的亮线,他竞对着搅拌机尿了一泡!……机器轰隆隆响起来了。这是一根掺有人尿的电线杆,那个男人制造了一根掺有人尿的电线杆。后来电线杆被运到了这里。这根立在楼前的电线杆有一股刺鼻的人尿味……

回过头来,我就看到了新妈妈的过去。

我看出来了,新妈妈是从山里走出来的,我断定她是从山里走出来的。新妈妈走过许多地方,她走的是一条蜿蜒曲折的路,一条泥泞的路。下雨的时候她打着一把伞,一把红伞,她就那么独独地走着,一个人走。我听见她说,她什么也不怕,她谁也不怕……她身上有三个男人的气味,我闻出来了,她身上竟有三个男人的气味,爸爸是她的第三个男人,仅仅是第三个男人。前两个男人都被她嚼巴嚼巴吃掉了。她胃里有一汪绿水,能噬肉蚀骨的绿水,那绿水一刻不停地蠕动着,像蛇窝一样,很怕人。我看见那个县城了,那个只通公共汽车的小县城,新妈妈的第一个男人就在那座小县城里。那时的新妈妈才十六岁,十六岁的新妈妈已经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十六岁的新妈妈打着一把旧红伞,到县城里去看一位曾经在乡下讲过课的老师。那是一位戴近视镜的、瘦弱白皙的男人。他是作为县教育局的巡视员到山里去的,他到山乡的中学里讲过一堂课。课后新妈妈大胆地走到他的跟前来,新妈妈手里举着一个作业本,一个自己用烟盒纸订做的作业本。新妈妈举着作业本说:“老师,你给我签个名吧?”新妈妈有一双很大很大的眼睛,那时候,她只有这双眼睛。她就用这双很大很大的眼睛望着那男人,她一望就把那个男人望“倒”了。那个瘦弱白皙的男人低下头去,接过了她手里的作业本,唰唰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庞秋贵。那个男人叫庞秋贵。这个叫庞秋贵的男人写字的时候手有点抖,他抖着手在烟盒纸订做的作业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而后他抬起头来,望了新妈妈一眼,新妈妈一眼就把他吃掉了……在这个雨天里新妈妈打着一把破雨伞来到了县城,她在县城里举目无亲,她要找的就是这个叫庞秋贵的男人。她在县教育局的院子里找到了庞秋贵。找到庞秋贵的时候天已黑下来了,在黑暗中她的一双大眼睛像灯一样亮着,她就凭着这一双大眼睛来到了庞秋贵的宿舍。这天夜里,她就住在了庞秋贵的单人宿舍里……于是她主动地当上了庞秋贵的妻子。她做妻子做了四年零七天,两年是非正式的,两年零七天是正式的。在她正式非正式地做庞秋贵的妻子的时候,她曾先后勇敢地消灭了两个小肉团儿,两个弱小的生命。而后她拿着自己的县城户口鲜活亮丽、信心十足地朝另一个城市走去。她走得十分艰难,我看见她走得十分艰难。那个已经被她吃得只剩下一张皮的庞秋贵死死地跪下求她,不让她走。可她还是要走。她说她是一定要走的,谁也拦不住她,谁也别想拦住她。为了离开县城,当那个男人拉住她的手,跪在地上不起来时,她竟用另一只手割开了自己的静脉血管。她身上的血是绿色的,绿色的血液像泡沫一样喷溅着,溅了庞秋贵一头一脸,把庞秋贵吓成了一个呆子。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她只重复地说着一句话,她说:你放不放手?你到底放不放手?……她就这样离开了那个县城。走时她仍然是一个人,她一个人挎着一只黑皮包,举着红艳艳的脸庞,大步朝另一个城市走去。她把草木灰一样的庞秋贵扔在了那个小县城里。庞秋贵最终得到的是一把旧雨伞,退了颜色的旧雨伞,庞秋贵整天抱着这把褪了色的旧雨伞在县城里走来走去。我看见庞秋贵肚子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他成了一个没有瓤的壳了,空空的壳。他身上能吃的东西都被新妈妈吃掉了。新妈妈仅仅是背走了庞秋贵的黑挎包,装有户口本的黑挎包。新妈妈在另一座城市里开始寻找一个名叫孙耀志的男人。

我看见那张大嘴了,一个长着一张精彩的大嘴的男人,新妈妈的第二个男人。新妈妈是在县城里与那个男人相遇的。一次偶然的机会,那个男人来到了县城。他是坐小轿车来的,坐的是一辆上海牌小轿车。新妈妈看见他的时候,他正潇洒地从车里走出来,披着一件上海牌风衣。这个身披上海牌风衣的男人被安排在县委招待所里。那时,新妈妈刚好去县委招待所里提热水(住在隔壁县教育局单人宿舍里的新妈妈经常去招待所里偷热水用),手里提着两个旧热水瓶的新妈妈看见了这个从车上走下来的男人,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也仅仅是一眼,而后擦身而过。新妈妈一定是留了很多眼风,不然那个男人不会扭过头来再次看她……第二天,当新妈妈又来打水的时候,就打到他的房间里去了。由于时间的关系,已看不清他们都说过些什么话了,只看清那个男人在滔滔不绝地说,他一直在说,新妈妈仅是在听他说,新妈妈一直高举着那双很大的眼睛听他说。他那张嘴一定是给新妈妈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其实新妈妈什么也没有听,她只听到他是市科委的干部,一个叫孙耀志的有一张大嘴的男人。孙耀志走后,新妈妈曾和他通过三封信,这三封是秘密通信,而后新妈妈就开始了新的跋涉。新妈妈在这个稍稍大一些的城市里仍然遇到了很多困难。当她找到孙耀志的时候,已是日西的时候了,新妈妈已走得精疲力竭。找到孙耀志之后,孙耀志说的第一句话是他已经有女人了,他家里不但有女人,还有一个孩子。新妈妈也说了一句话,她说我要结婚。新妈妈说得非常坚定,坚定得令孙耀志吃惊。非常非常能说的孙耀志第一次口吃了,他说:我、我、我、我已经有女人了。新妈妈说:我要结婚。没有余地了,没有任何余地。新妈妈高举着她那双大眼睛,那眼睛就是她的战无不胜的旗帜。以后的战斗十分艰苦。孙耀志先是被他过去的女人剥去了一层皮,又被新妈妈剥去了一层皮。当没有皮的孙耀志已是体无完肤、臭不可闻的时候,新妈妈再一次提出离婚。那是七个月之后,新妈妈与孙耀志的婚姻仅仅维持了七个月零七天,在七个月零七天里新妈妈又做掉了一个小生命。她先把自己身上的肉割掉,而后与孙耀志离婚。那时孙耀志就剩下一张嘴了,除了嘴他一无所有。这是一张假嘴,没有任何价值的嘴。孙耀志曾坐过的上海牌小轿车是为了充门面借来的,他并不是市科委的正式人员,他是通过前妻的关系借调到市科委的,一场婚变把他的调动变丢了。一个丢失了体面的工作单位的嘴,就成了一张假嘴。而手里拿着县城户口的新妈妈却顺利地调到了这个城市。新妈妈的眼睛永远是面向城市的。新妈妈拿到这个城市的户口之后,又开始向新的城市进军。这仍然是一次血淋淋的出击,新妈妈与这个仅剩下一张嘴的孙耀志连续辩论了七天七夜。在这七天七夜里,新妈妈与这个口吐莲花的孙耀志吵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当新妈妈砸碎了所有的家俱,仍然不能说服孙耀志的时候,她又拿出了最后一张王牌:她一下子割开了双手的静脉血管,两条带泡沫的血箭在雪白的墙壁上喷溅出一幅幅绿色图案。血花的喷溅第二次镇住了她的第二个男人,孙耀志又一次软成了一堆泥……当新妈妈从医院抢救室的病床上醒来时,她说的第一句话仍然是:我要离婚。

新妈妈的第三个男人就是我的爸爸了,我的爸爸。

四月一日

没有“羊”了。

一个星期前,大街上还到处是“羊”。“羊”一只只高挂在临街的商店里。那时候我死有见手滚滚而来,羊从大草原上、从农户的家里一只只、一群群被赶出来。雪白雪白的羊,咩咩叫着的羊,被人们挂在一个个装潢华丽的“精品屋”、“梦巴黎时装店”、“三度空间时装店”、“大富豪”、“小香港”、“俄罗斯皮草行”、“新新皮店”……里。羊无语,羊不会说话。我看见羊睁大着眼睛,水汪汪的眼睛……羊的毛被人做成了毛线,羊的肉被人烤成了串串,羊的皮被人染上颜色,挂在街上、穿在身上,羊啊!羊连自己的颜色都没有了。冬天的时候,大街上到处都是披着羊皮的人,人很高傲地成了男羊皮和女羊皮,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羊皮,流动着的羊皮。倏尔,“羊”就不见了,春风一暖,“羊”就不见了。过了时令,人们就不要“羊”了。羊没有了雪白就什么也没有了。

公共汽车也很有思想,公共汽车是人脸登记处。

公共汽车上有很多很多的人脸,公共汽车上很多很多的人脸都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黄,一样的焦躁。你看,它一段一段地把人吞进去,又一段一段地把人吐出来,吞进去的是人,吐出来的是人的渣。人一坐进公共汽车就变得非常渺小。不用人说,你就觉得你很小,像尘埃一样小。车窗外的马路上跑着一辆一辆的小汽车,全是很高级很漂亮的小汽车,你还没来得及看清里边坐的人脸,它就“日”地过去了,“日”地过去了。还有“的士”,也是一辆一辆的,头上顶头一个小白块,看见路旁有人招手,就“兹”一下停在你跟前了。那都是一些很高贵的人。公共汽车在一站一站地走,我坐在车上,看它一站一站地走,一站一站地停,上来的是一些绿脸,下去的也是一些绿脸,在一些绿脸里,有很多古老的粮食在发酵。我看见粮食了,坐公共汽车的人胃里正发酵的都是粮食。我知道最后,最后公共汽车只剩下背在身上的广告了,左边是“东西南北中,好酒在张弓”,右边是“喝了娃哈哈,吃饭就是香”。是广告把人吃了,广告吃人不吐骨头。从百货大楼到商业大厦,再从商业大厦到绿叶广场,我看见街面上滚滚而来的醋流。人群里有很多醋,到处是醋。醋在人脸上、人心里流淌,流得五光十色,淌得满街都是。我不明白大街上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醋。我还看见了很多很多的“诱子”,在个体市场上,一个个“诱子”正在失急慌忙、财大气粗地抢购货物,而后再把体体面面“买”来的货物不体面地给卖主送回去。那笑真假呀,人做笑的时候,脸上有很多纹儿,人工纹。我能看见“诱子”心里在说什么,他在骂人呢,他说:狗日的,日哄一天才给五块钱!我看见他一边在心里骂,一边继续“日哄”。因为他胃里还存留着十五年前的红薯干,十五年还没消化完的红薯干。胃还没来得及换呢,胃很陈旧。报上说,在新的时期里,人们的胃还很陈旧。

我又看见那个老人了,在树下坐着的老人。每次到旧妈妈家来,我都能看见这位老人。他总是在离第八个站牌不远的马路边的树下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但他不是在看书,我知道他不是在看书,他已经没有时间看书了。但他每天都捧着一本书在那儿坐着,像化石一样坐着。这是一个十分破旧的老头,穿戴破旧,脸也破旧,灰尘把他脸上的皱纹填平了,他很像是一堆灰尘,一堆古老的灰尘。他身边总是放着一个揉得很皱的塑料兜,兜里装着香烟、火柴,断了一条腿的眼镜……但他的确在读着什么,他在读,断断续续的,在喃喃自语。原来我并没有注意他,在我每次来旧妈妈家的时候,我总能接到一个信号,一个来自遥远世界里的信号,于是我就看到了这样一位老人。我看见他的心很小很小,很嫩很嫩,鲜红鲜红。一个化石一般、浑身陈旧的老人却有着一颗鲜红如豆的心,我很好奇。我总是看他的心,我看见他这颗鲜红如豆的心在喃喃自语。他说的话十分奇妙,也十分突兀,一豆一豆的,像是在时光里筛出来的沙子。

他说:“……茄瓜……”

他说:“……鲤鱼穿沙……”

他说:“……皂针儿……”

他说:“……麻秆细腰儿……”

看这些一豆一豆的话是很费神的,得一直盯住他的心看。一直盯着看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些东西来。先得让时光走开,让时光一点一点的退去,而后就看到他所说的“茄瓜”了……那是一碗饭,一碗有茄瓜当菜的饭。在一个很窄很小的房间里,老人(不,这是一个年轻人)正在狼吞虎咽地扒着一碗稀饭,稀饭上放着一小撮菜,那菜是茄瓜,这就是他的“茄瓜”。他蹲在一个很窄很小的房间里,满头大汗地扒一碗有茄瓜当菜的稀饭。扒到最后,他像猫一样用舌头舔那碗,他的舌头伸得很长很长,先是绕着碗边转,一圈一圈转。而后他把舌头卷起来,卷成一个树叶样的圆筒儿,又像刷子一样竖着舔,最后他把碗扣在脸上,舌头伸向粗瓷碗底,这时就能听到响声了。舌头与粗瓷碗底摩擦出来的“沙沙”声。他把碗舔得很净,舔得能映出他的影儿来,一个佝偻在地,卜的年轻人的影像,这个影像上还有一个黑黑的小点,一个蚂蚁样的小点,我盯了很久很久才发现,那竟然是一个号码,天哪!那是一个号码,很有麻将意味的号码:1……4……7,是147;黑色的147反印在他用舌头舔净的粗瓷大碗上……

再接着看,我就看见“鲤鱼穿沙”了。那竟然还是一碗饭。那是一碗稠饭。而后我看到了一棵榆树,一棵老榆树,一个女人爬在树上一把一把地捋榆叶……还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年轻人背着铺盖卷少气无力地在路上走着……女人在烧火,女人在烧开了的锅里厂了一大把玉米面,接着又把一篮子洗好的榆叶放进去……年轻人来到了这个村庄里,他就在这棵老榆树下蹲着,那个女人给他端来厂一碗饭,一碗榆叶和玉米面熬出来的粘乎乎的稠饭。那女人说:吃吧,鲤鱼穿沙,可香。他竟然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说:我是个罪人,我是个罪人,我是个罪人,他的泪掉进碗里,把那碗“鲤鱼穿沙”砸出了许许多多的小麻点。这碗“鲤鱼穿沙”他仅喝了一口,而后又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穿制服的入,穿制服的人把他手里捧的碗踢掉了……他一直用舌头咂摸着这口饭,细细地咂摸,变着花样咂摸,有一片榆叶塞在他的牙缝里,他用舌头挑出来,咂摸一下又放进去,再挑出来,再放进去……

往下看。又是一间一一间的小房厂,有铁栏的小房。一个年轻人在一间有铁栏的小房间坐着,他的头深深地勾下去,一双眼睛却骨碌碌乱转,他的眼睛像探针一样一寸一寸地搜索着地面,很快,他用目光缠住了一个烟头,一个扔在地上的烟头,死死地缠着这个烟头,他的目光在吸这个烟头……这时,一个女人进来了,一一个脸色黄黄的女人。女人很愁,女人脸亡网着很多愁。女人哑声说:好好改造,好好改造吧。他低着头,先是一声不吭,眼光却在一点一点地磨,一点一点地转,把眼风洒在女人身后的一双眼睛上,当那眼睛稍稍疏忽的时候,他用低低的只有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针……针……针……那女人显然是听见了,女人悄悄地摆手,女人一次又一次地摆手,女人也小声说:不让,人家不让……他仍然用低微的声音说:针……针……针……女人掉泪了,女人大声说:你还要啥?他也想大声说话,可他已经不会大声说话了。他说:肥皂,肥皂,我要肥皂……而后用目光仍然念“针”的读音……他中声地说肥皂,小声地用目光说“针”,他重复决绝地说“针”……女人明白了,女人终于明白了。女人说:好,我给你送“肥皂”,我下次就给你送“肥皂”……女人也用嘴说“肥皂”用眼睛来说“针”。而后我看到了一块肥皂,肥皂经过一双双手的检查之后,拿进了一个有铁窗的小房里。那是一块“矛盾”牌肥皂。我在这块“矛盾”牌肥皂上闻到了铁的气味。秘密也就在这块肥皂里,这个年轻人把肥皂拿在手里端详了很长时间,他的心怦怦跳着,目光又偷偷地像撒网一样朝四下转了一圈,接着他把肥皂掰开了。他在肥皂里看见了针,他要的针,一共七根,全插在肥皂里……接着看到的是馍,他用针跟人换馍,一根针换一个漠……他用六根针换了六个馍。最后一根针,还在他的手里,他用针来缝被褥。天啊,他还用针宋写字,他竟用针来写字,他用针在胳膊上、腿上写字,他浑身上下密密麻麻全是字……可惜的是,我已经看不清这些字了,我没有能力看清这些字。

“麻秆细腰儿”罩在时间的迷雾里,这是一个线团似的迷雾。开始我看到的仅是一些混乱不清的影像,一些扭扭的S型的曲线在我眼前晃动,晃着晃着就晃出肉色来了,我看到了肉色的曲线,一些摆动着的肉色的曲线。还有一道光,一道柔软的白光。跟着这道柔软的白光我来到一间贴满大红“館”字的新房,在贴满“館”字的新房里,我看见一双手正在丈量一个发光的肉体,这双手掐在S型的肉色弧线上,两个大拇指和两个中指贴肉环绕,紧成细细的一掐,而后有了吃吃的笑声,我看到了吃吃的笑声,乳瓷一样的笑声。这笑声像蛇一样在新房里四处扭动,凉凉滑滑地扭动,扭出一闪一闪的乳白。接着就听到了“麻秆细腰儿”,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说:“你掐,你掐……”另一个声音在说:“麻秆细腰儿……”伴着吃吃的笑,他说:“麻秆细腰儿,麻秆细腰儿,麻秆细腰儿……”笑声渐渐远了,那吃吃的笑在时光中远去。在远去的时光里,我看见那新房里的“喜”字在慢慢地退色,慢慢地退色,变成了一块块没有颜色的发灰的废纸;新房已成了落满灰尘的旧房,旧房里堆满了废弃时杂物;在废弃杂物下有一个已经搬迁了的老鼠洞,老鼠走了,连老鼠也走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老鼠。在空空的老鼠洞里藏着一只粉色的塑料发卡,沾有两粒老鼠屎的塑料发卡……我还看见那发光的肉体在渐渐地变粗,在一个又一个城市流动着的“麻秆细腰儿”,在时光中渐渐变粗变老,变出许许多多的皱儿,变成了一个个邋遢污浊的一嘟噜一嘟嚕的肉袋,没有曲线没有光泽的肉袋。“肉袋”如今躺在另一张床上,与另一个男人躺在另一个城市的另一张床上……

老人仍在树下坐着,喃喃自语的老人坐着一个谜。我知道他是从马路对面的建筑设计院里走出来的,我就知道这些了,到目前为止,就这些……我很想跟老人说说话,叫他一声爷爷,我想叫他一声爷爷,可我叫不出来了。

我还会来看他的,我还会来看他。

四月一日夜

旧妈妈又开始打麻将了,旧妈妈打了一夜麻将。

旧妈妈说她命不好。旧妈妈跟爸爸离婚之后打过很长一段时间麻将。那时候她天天夜里打麻将,她说她心里烦,心里烦只有打麻将,她就是在麻将桌上认识科长的。那时候旧妈妈打麻将上了瘾。旧妈妈会打“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出风听”,旧妈妈很会打“出风听”。开始的时候她赢了很多钱,她说她手气好,她手气好的时候就赢钱。后来她也有了手气不好的时候,手气不好的时候总是输钱。我想她是把她输给了科长,我想是这样的。旧妈妈是在输了很多钱的情况下决定不要我的。开始的时候,法院把我判给了旧妈妈,我就一直跟着旧妈妈。后来旧妈妈在输了好多好多钱、很烦很烦的时候决定不要我了。是麻将改变了旧妈妈。夜里,满城都是麻将声,我听见哗哗啦啦的麻将声在城市的上空盘旋,每个麻将桌上都亮着四双手,每双手上都跳着一颗绿宝石样的心,这时候人们的心都摊在手上,手是人们的心窝。那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就成了一盆水,一盆金灿灿的有声有色的水。人们的手捧着人们的心,把心送进水里,一遍一遍用水洗心,心在水里泡着,泡出了许许多多的声音,也泡出了许许多多的颜色。报上说,这是个洗心的时代。

我知道人的心是很容易变硬的。在麻将桌上,人的心很容易变硬。那哗啦哗啦的声音晶莹剔透,一珠一珠的,很诱人。旧妈妈在麻将桌上把心泡硬了。旧妈妈原来的心很软。旧妈妈跟爸爸离婚的时候曾经说过,她只要我,什么都不要。后来旧妈妈什么都要,却不要我了。旧妈妈跟爸爸又打了一场官司,打官司的时候爸爸已经有了新人,在新的时期里爸爸有了新人,于是爸爸也不打算要我,因为我是一个有病的孩子,他她们都说我是一个有病的孩子。法院说,双方都要管。双方都要管的时候,一个有病的孩子就成了一个流动的孩子。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流动。我流动到旧妈妈家的时候看科长的眼色,流动到新妈妈家的时候有一根针……

旧妈妈和爸爸离婚是因为一只蚊子,一只很小很小的红蚊子。在去年夏天里,屋子里飞进了一只红蚊子,那只蚊子嗡嗡叫着在屋里转了一圈,爸爸就跟旧妈妈离婚了……蚊子在这座城市里一连串了三百四十七家,因此去年夏天有三百四十七家去法院打离婚。我看见凡是这只红蚊子去过的人家,男男女女都在纷纷打离婚。这是一只喜好热闹的蚊子,它从这家飞到那家,从这个窗口飞进,从那个窗口飞出,一趟一趟地看人们的热闹。是我把这只蚊子打死的。这只蚊子飞了一个夏天,又飞了一个冬天,从东城区飞到了西城区,经过漫长旅行之后,现在它老实了,它趴在旧妈妈家的窗口上,等待着夏天的来,临。我恨它,我一巴掌就把它拍死了。我手上有血,蚊子的血,蚊子的血只有一滴,浓浓的一滴,蚊子的血五彩缤纷,像精心制作的花圈一样。当我摊开手掌认真看它的时候,它已经融进空气里去了。想不到空气里已经布满了蚊子的血,空气里到处都是蚊子的血,蚊子的血在笑我,蚊子的血说:你挡不住的,你挡不住……

我还发现科长是狼变的,科长是一只狼,狼来了,旧妈妈开始吸烟了。那时候旧妈妈是不吸烟的,那时候,妈妈坐在一只椅子上,把我搂得很紧……而后,狼来了,旧妈妈开始吸烟了。狼就在旧妈妈对面坐着。狼一趟一趟来,来了就在旧妈妈对面坐着,一支接一支吸烟。狼只吸烟不说话,旧妈妈也不说话。后来旧妈妈说:给我一支。狼就递给旧妈妈一支。旧妈妈吸烟吋脸很难看,旧妈妈一口一口地吸,吸着吸着脸就发青了。那时,旧妈妈眼里还有许多与爸爸一起生活的日子,旧妈妈眼里一遍一遍地演着与爸爸一起生活的日子……接着狼兜了麻将来,狼在夜里兜了麻将来,屋子里就有了哗啦哗啦的声响。渐渐,旧妈妈就把过去的日子洗掉了,是麻将把过去的日子洗掉了,打麻将的时候,我看见桌下有一只脚,那是狼的脚,狼的脚在桌下慢慢地往前伸,一点一点地往前伸,伸到了旧妈妈的脚边上,轻轻地碰一下,再碰一下,有时连着碰两下,旧妈妈就赢了。再后来,狼就住到家里来了,狼跟旧妈妈睡在一张床上……

我不喜欢狼。

我也不喜欢麻将。

公平地说,旧妈妈很无奈。我看出旧妈妈很无奈。我觉得有一根绳子在牵着旧妈妈,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在牵着她。或许是那只红蚊子,或许吧。我曾看见科长在解旧妈妈的扣子,一次,打完麻将之后,科长解旧妈妈的扣子。旧妈妈坐在床边上,身子一点一点地往后挪,旧妈妈的身子像木棍一样坐在那儿,说:别,你别,别,你别……旧妈妈重复地说着这些话。可科长还是把旧妈妈的衣服扣子解开了。科长叫着:“李淑云,李淑云,李淑云……”就把旧妈妈的衣服扣子解开了。一次一次的,旧妈妈的身子总是往后挪,她不知该怎么办。再后来,旧妈妈就把自己往前送了……

四月二日

春光是有味道的。

我闻到了春光的味道。

春天的光是嫩豆腐做的,很软,很鲜,上面洒了许多小芝麻,闻起来很香,是一种涩涩的、鲜鲜的香,有几分羞的嫩香。早晨,一睁开眼,我就闻到了光的香气,这是一种还没有长熟的香气,它麻麻沙沙地洒在眼皮上,微微的有些触感,就像有一片羽毛在眼皮上搔。

过一会儿就不行了。等人都活动起来的时候,光就变味了,光里掺进了人肉的气味。光里掺进入肉气味的时候,光就变腻了,也变浊了,变出了许多小小的浮游着的尘埃。尘埃在光里飞动,把鲜嫩的光弄成了一块臭豆腐。

起床后,我去街口给旧妈妈买胡辣汤。旧妈妈好喝胡辣汤。钱在桌上放着,头天晚上,旧妈妈临睡前就把钱放好了。旧妈妈打完麻将把人们扔下的找头放在桌上,这就是让我去买胡辣汤的钱。钱上印着人们的指纹,有汗味的指纹。从指纹上我能看出旧妈妈的输赢。要能赢的话旧妈妈的脸色会好些,我希望旧妈妈的脸色好些。好的是旧妈妈不打人也不用针扎入。旧妈妈的心还不够硬,旧妈妈是在学习变硬,学习变硬跟本来就硬是不一样的。新妈妈的心是本来就硬,所以新妈妈胜了旧妈妈。昨天晚上旧妈妈又输了,我从指纹上看出旧妈妈又输了。旧妈妈输的时候把钱捏得很紧,上面有她指甲的掐痕。她输急了的时候,常常会在钱上掐出许多痕迹来。旧妈妈输的东西太多了……

街口上卖胡辣汤的挂有“西华逍遥镇”的牌子,挂了“西华逍遥镇”就有很多人买,常常得排队,排队买三碗胡辣汤、三根油条。我站在这儿买汤时总是有很多人看我,斜眼看我。后来熟了,也就不那么斜着眼看了。人们大概从汤上看出什么了,总是叽叽咕咕的。我当然知道人们叽咕的是什么,说我是个有病的孩子,说我有两个妈妈,说我旧妈妈跟科长睡在一起……人们的目光很锋利,人们都想从我身上刮下一层什么东西来。大约人们是很想骄傲的,活在世上,人人都得有一点值得骄傲的东西,只有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在人们的眼里,我是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有一个人不会这样看我,那个坐在树下的老人不会这样看我,因为他什么也不看。

我把胡辣汤端回家来的时候,旧妈妈已经醒了。醒了的旧妈妈默默地在床上坐着,像木头人一样坐着,神情有些恍惚。我知道旧妈妈眼前飘动着过去的日子,在她眼里有爸爸的影子,这影子已化成了很深很深的仇恨。那仇恨像盐一样腌着她的心,每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就会呆坐很长很长时间。旧妈妈曾反反复复地说,是她把爸爸带出来的,是她把这猪带出来的,是她把这头瘟猪带出来的……旧妈妈说到“带”时总是咬着牙,这个“带”把旧妈妈的牙都咬出血来了。说这个“带”时旧妈妈咬的不是爸爸,她咬的是自己,旧妈妈是在咬自己。我发现女人咬自己的时候咬得又狠又重。爸爸也有自己的话。爸爸说,你以为你是城里人?查查。查不了三代,都他妈是乡里人。北京人傲不傲?北京人傲得脸扬到了天上,可自古以来没有一个北京人当皇帝的。从来都是外省人打到北京,占领北京,领导北京……每每说到这里,旧妈妈就把牙咬起来了,旧妈妈只有咬牙的份儿。有许多事情是旧妈妈不知道的,如果知道的话,旧妈妈会把牙咬碎。我总觉得是楼房把旧妈妈捆住了,城市的楼房把旧妈妈捆得很结实。和旧妈妈比起来,新妈妈一无所有,可新妈妈有年轻和鲜活。在另一个小一些的城市里,新妈妈一直等着爸爸的到来。我知道新妈妈不是在等爸爸,她是在等待城市,大城市。新妈妈为冲向大城市一往无前,在旧妈妈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新妈妈已经冲过来了,新妈妈拿着用血换来的东西,等着爸爸的到来后来旧妈妈有了科长,有了麻将。有了科长和麻将,再看见我时,旧妈妈的眼光发生了一些变化。我成厂爸爸的一个壳,一个可以仇恨的壳。在旧妈妈的目光里,我发现情感是一种需要,仇恨也是一种需要,这是可以随时变化的。旧妈妈的脸也发生了变化,旧妈妈的脸上抹了许多珍珠霜,珍珠霜遮住了旧妈妈脸上那些细细的纹路,却遮不住她心里的熬煎。有仇恨的时候,脸就稍稍有点歪了,旧妈妈的脸有点歪了。她哭过,她过去常常夜里一个人哭。后来她笑,一个人笑。再后来她不哭也不笑,她变成了一副麻将。在七个月的时间里,旧妈妈由一个女人变成了一副麻将。

旧妈妈坐在那里,常常陷在过去的岁月里,陷在一个巨大的背景之中。我看见旧妈妈的日子里隐藏着一个拖泥带水的、无边无际的岁月。那是一段“知青”生活(中学毕业后到乡下的劳动生活)。在这段“知青”生活里站着一个男人的影子,那就是爸爸的影子。爸爸的影子出现在无边的黑夜里,那是一个城里“知青”与乡下小伙的黑夜。在黑夜里还晃动着许许多多的其他人的影子,我看出那些影子对旧妈妈有一种侵害意图。而后爸爸的影子大起来了,爸爸的影子遮住了其他人的影子。那时候爸爸变成了一把伞,那时候爸爸是旧妈妈的伞。那段日子隐在一片绿色的庄稼地里,影像十分地模糊。而后又连着一段城里的日子。在城里的日子里旧妈妈与爸爸只有一个场面是较为清晰的,那是一盆水,我看见了一盆水,爸爸的脚伸在水里,每天晚上上床前爸爸的脚都要伸进水里……我看出旧妈妈是想用这种办法洗去一段岁月。可旧妈妈洗不去这段岁月,她不但没有洗去这段岁月,反而洗出了耻辱。在爸爸身上洗出了潜藏着的耻辱。于是,在一天晚上,屋里飞进了一只红蚊子……

我还从旧妈妈眼里看到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旧妈妈自己,一个是新妈妈。旧妈妈在自己的眼睛里无数次地与新妈妈进行比较,比较后是一段机械的断想。旧妈妈是工人,柴油机厂的工人,这断想是机械化的,这断想散在一片机器的轰鸣声里。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我看见旧妈妈把新妈妈的影像卡在C620车床的卡盘上,用每秒高达3000转的速度,再安装上钛合金车刀头车她!我看见被卡在车床卡盘上的新妈妈在飞速地旋转,新妈妈的头被拧在了车床的卡盘上,新妈妈身上的衣服被车刀一层层地车去,最后新妈妈被车成了一个光光的直径只有25公分的棍棍。旧妈妈的机械化思想又常常被打断,这里边不时地跑出一个人来,在一台台机床的影子后总是出现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的影像,那就是科长的影像。科长的影像在机床前晃来晃去,在影像里我看见旧妈妈在喊他:“师傅……”在一系列重叠的影像里,旧妈妈的机械化思想泾渭分明,她总是不由得给自己挂上好女人的牌牌,就像她的厂徽一样;给新妈妈挂上坏女人的牌牌,就像卖肉的一样。而后她又去望躺在身边的科长,这时候,她眼里就有了很多的迷茫。她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当她跟科长躺在一起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她心里说:我是在学习叛变。她说,人人都在叛变,我是在学习叛变。

四月四日

上午,旧妈妈领我到厂里去。

在厂大门口,旧妈妈牵着我的手,逢人就说:你看看,他们就这样对我。我在厂里干了十五年,我的女儿有病,我的女儿这样了,他们就这样对我……人们听了,说一些咸咸淡淡的话。我看见人们肚子里残留着许多旧日的咸咸淡淡的粮食,于是人们都说些咸咸淡淡的话。看大门的老头笑笑,看大门的老头肚里残留着更多的旧日的粮食。他不怀好意地笑笑说:你找头啊,找头说去。

旧妈妈又牵着我的手往车间里走。车间里空空荡荡的,机床一排开着,一排停着,只有极少的人在上班。旧妈妈把我领到正在干活的人跟前,又说:他们就这样对我。你看看,我在厂里午了十五年,他们就这样对我。我的女儿有病,我的女儿这样了,他们就这样对我……开车床的人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我的脸上,一圈一圈地转,转了,还是那样的一句话:找头,这事儿得找头。

旧妈妈却牵着我,从这个车床跟前移到那个车床,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些话。而旧妈妈得到的还是那样的话。旧妈妈为说这些话而来,看来旧妈妈是为说这些话来的。旧妈妈说话的时候从来没有看过我,旧妈妈没有看过我一眼。

接着,旧妈妈牵着我上了厂里的办公楼。办公楼里有许多办公室,旧妈妈牵着我了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进,进去说的还是那样一番话。我看见一张张人脸都像墙壁一样,人们的脸都变成了墙壁,陌然的没有声音的墙壁。旧妈妈的话碰到墙壁上又弹了回来。旧妈妈依然坚忍不拔地走着,说着……最后,旧妈妈站在了挂有“厂长办公室”牌子的门前。当旧妈妈站在厂长办公室门前的时候,才有一个人慌慌地从隔壁房间里跑出来,他对旧妈妈说:“厂长不在,厂长到市里开会去了……”

旧妈妈说:“老黄,黄主任,厂长不在我等他,我在这儿等他。”

黄主任惶惶地说:“厂长不在,厂长真的不在。厂长到市里开会去了……”

旧妈妈说:“黄主任,你说,我是书记的人吗?我啥时候成了书记的人了?我一个工人怎么会是书记的人哪……”

黄主任的心跳到了喉咙上,我看见黄主任的心像兔子一样一下子跳到了喉咙眼上。黄主任嘴含着心,呜呜噜噜地说:“厂长不在,厂长开会去了……”

旧妈妈说:“我等他,我就在这儿等他。”

黄主任眼里有了一些游移。他很尴尬地站在那儿,仿佛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人就像在半空里悬着,目光却像小偷一样在厂长办公室的门前探。这时厂长的办公室在他眼里成了一团火,他的目光探上去时总像被烧着了一样,“哧溜”就缩回来了……

透过办公室的门,我看见厂长在屋里呢,厂长就在屋里坐着。厂长的办公室很宽敞,是里外两间,厂长就在里间的办公室里。厂长的身子斜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架电话,一声声“嗯”着。厂长的脸是椭圆形的,长着一个宽大的额头,头发梳得油光光的。厂长穿西装系领带光鲜体面地在屋里坐着,坐着却一声不吭。我看见厂长脑门里有无数条紫色的细血管,血管里的血正在急剧地运动,每条血管都是很累很累的样子,都在拼命地奔跑。从紫色血液游走的路线上,我看出这样激烈的运动跟旧妈妈是没有关系的,跟旧妈妈一点关系都没有。在影像上,紫色血液的快速流动是朝着另一个方向的,那是一座更高的大楼,厂长的紫色血液在一座更高的大楼里游走,也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走……在旧妈妈的厂里,我发现人们脑门里血的流速都加快了,但方向是不同的,我能看出方向不同。

我扭过头来望着旧妈妈,旧妈妈就在那儿站着,旧妈妈站着不动。我看见旧妈妈在暗暗地鼓励自己,旧妈妈在心里对自己说:过去你怕丢脸,现在你不怕丢脸了,你正学习不怕丢脸,现在的人都在学习不怕丢脸,只要你不怕丟脸……

我看见厂长在悄悄地拨电话。厂长拨过电话之后,不一会儿就从办公室里出来了一群人,他们不由分说,劝着、拉着把旧妈妈从办公楼上拉了下来。拉旧妈妈的人怀着各样的心思,话语乱纷纷的,声音有高有低、有长有短,在“走吧,走吧;算啦,算啦;再研究研究……”里边潜藏着一个巨大的帷幕,那帷幕里晃动着各式各样人的影子。

后来旧妈妈牵着我坐在了门口的传达室里。旧妈妈说,她要在这儿等厂长间来。厂长如果不回来,她就到厂长家里去……我看出旧妈妈心单想的和嘴里说的是两回事。旧妈妈心里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红颜色,一种是绿颜色。两种颜色时常交织在一起,混合演化为种种非红非绿的像苹果一样的东西。这时候旧妈妈就望着挂在墙上的钟,望钟的时候她已经忘了自己了。

看大门的老头说:“有钱人可真多呀,真多……”

“你没看见么,厂长坐卧车出去了,刚出去,又活动去了……”

“厂长是法人哪,现今厂长成法人了,厂长说了算……”

中午,旧妈妈又牵着我朝厂长家走去。

旧妈妈是把我当“幌子”用的,我知道旧妈妈是把我当“幌子”用。走在路上,旧妈妈很沉默,旧妈妈一句话也不说。旧妈妈走得很硬,旧妈妈是在学习着走路,学习着朝厂长家走。旧妈妈从来没到厂长家去过,现在旧妈妈学习着往厂长家走。旧妈妈走得没有信心,旧妈妈一点信心也没有。我看出旧妈妈这么迫不及待地到厂长家去,其实是为了一句话,旧妈妈希望厂长说一句话。要是厂长说:你是我的人,你不是书记的人。旧妈妈就会高高兴兴地回家。我看出旧妈妈心里存着一个强烈的渴望,渴望把她变成谁的人。

来到厂长家楼前的时候,旧妈妈又站住了,旧妈妈在楼前站了很长时间。这时,我看见旧妈妈的心在她的胸腔里起伏,像豆子一样一蹦一蹦地颠动,而后我发现旧妈妈的心“哧溜”一下跳出来,像猴子一样顺着窗口一层一层爬上三楼,贴着一长家的门缝朝里探望。我看见旧妈妈的心上上下下在厂长家的楼梯上爬了三个来回,人却还在楼下站着。

终于,旧妈妈牵着我朝楼上走去。上楼时,旧妈妈把我当成了拐棍,一台一拄,一台一拄,磨到三楼,站在了厂长家的门前,旧妈妈又站住了。

透过一道铁门一道木门,我看见厂长家的人正在吃午饭,厂长家的午饭十分丰盛。厂长一边吃饭一边兴高采烈地解说着什么,厂长的妻子、厂长的儿子一边吃一边听厂长解说。厂长家的墙上贴着:有花纹的壁纸,厂长家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厂长脚上穿着一双皮拖鞋,厂长穿皮拖鞋的脚在地上一悠一悠地晃着……

我的手被旧妈妈攥紧了,我感觉到手被旧妈妈越攥越紧。旧妈妈身子缩缩地往后退了一步,而后身子猛地往前一冲,这时旧妈妈的心反反复复地翻了三个斤斗。翻第一个斤斗时,她的心慌慌张张地跑下去了,她的心失急慌忙地跑进了一家商店;翻第二千斤斗时,她冲上去用脚踢门,旧妈妈用力朝门上踢了两脚,踢得很解气;翻第三个斤斗时,旧妈妈才开始敲门,旧妈妈用手敲门……

开门的是厂长的女人,厂长女人问:“谁呀?”

旧妈妈忙问:“厂长在家吗?”

厂长的女人看了旧妈妈一眼,说:“他不在,没回来呢。有事到厂里去找他吧。”说着,又咚一下把门关上了。

这时,我看见旧妈妈的心宽宽地落在了肚里……

下楼后,我看见旧妈妈肚里升腾起一股红红的颜色,这股红颜色一直升到她的喉咙眼上,而后她又一点一点地把这股红颜色吞下去了,我看见她吞下去了。吞下去后,那红颜色又主动地冒上来。旧妈妈一次一次地吞咽,它一次一次地往上冒,我看见旧妈妈哭了,旧妈妈在心里哭了……

我听见旧妈妈在心里哭着说:我到底算是谁的人呢?

傍晚,旧妈妈又牵着我找厂长来了。

这次,旧妈妈把厂长堵在了办公室里。厂长拉开门的时候,我和旧妈妈正在门前站着。厂长笑了,厂长笑着说:“进来吧。我听说了,我听说你找我。”

旧妈妈说:“厂长,为啥说我是书记的人,我是书记的人吗?我女儿有病。我女儿都这样了,为啥还这样对我?”

厂长很大度地说:“我说过你是书记的人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我会这样说吗?这样分本来就是不对的,怎么能这样分哪?厂里暂时出现了一些困难,工资发不下来,我认为这是人为造成的。现在厂里正在整顿嘛……咱打开窗户说亮话,我跟老耿在工作上有些分歧,分歧归分歧,我能对号入座吗?我决不会对号入座。”

厂长这样说着,我却看见了厂长脑子里的花名册,我看见厂长脑子里出现了两个花名册,一个黑的,一个红的,旧妈妈的名字在一个黑花名册上,我在那个黑色的花名册上看见了旧妈妈的名字:李淑云。旧妈妈的名字连着另一个名字,那是科长的名字,科长的名字上打着一个大叉!旧妈妈的名字上是一个横杠……

旧妈妈仍然说:“我怎么是书记的人哪?我跟书记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一直在车间里,我在车间里干了十五年,我怎么会是书记的人哪?”

我看见旧妈妈一边说,一边解“扣子”,旧妈妈是用心在解自己的“扣子”。旧妈妈说着说着心里就长出了两只手,我看见旧妈妈心里长出的手把自己的心捧出来,一颗热呼呼的心,旧妈妈把一颗热呼呼的心捧给了厂长。临捧给厂长前,旧妈妈还不失时机地在心上涂了一些颜色,旧妈妈像卖酱肉一样在自己的心上涂上了红红的颜色,而后托给厂长……

厂长笑了笑,厂长的笑里掺了许多“万金油”。厂长用抹了“万金油”的笑对旧妈妈说:“我了解,情况我都了解。不是有人告我吗?有些人撺掇纠集一些人告我,不是没把我怎么样嘛+抓工业,外行行么?哼,我看不行……至于你上班的问题,这是车间里定的,优化组合嘛。”

厂长一边说着,一边翻动着脑子里的花名册,我看见他在翻动花名册,厂长从容悠闲地一页一页浏览花名册,厂长在花名册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记号。在厂长脑子里的花名册上,我看见了许多人影在舞动,人影都像疯了一样,乱纷纷地争夺一把椅子……

旧妈妈执著地问:“我只要厂长说句话,我是不是书记的人?我算是书记的人吗?……”

厂长火了,我看见厂长眼甲窜出了两股火苗,厂长的眼绿莹莹的。接着,厂长把心上的“幕布”拉开了,厂长心上蒙着一层一层的幕布,涂了各种颜色的幕布,一层红、一层绿、一层黄、一层黑……一共七层,我看见厂长心上裹了七层有颜色的幕布。拉到最后一层的时候,厂长不拉了,厂长还保留了一层,那一层是纲铜丝编的,我看见那一层是细铜丝编的。厂长说:“李淑云,你不要在这儿胡缠了,你缠也没有用。我知道你女儿有病,你女儿精神上有病,不会说话,我都知道,我也很同情。但这是两码事。说起来我也有病,有很多病。大家都有病,我知道大家都有病。我电是有病没处看,我找谁看,没人看……咱就把话说得白一点,说实话吧,厂一里领导层的事跟你没关系,我知道跟你没关系。但老耿组织人整我的材料,组织人到市里告我,拉帮结派,你知道吧?厂里闹成那样,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你清楚吧?老耿这个人不学无术,生产上的事屁都不懂,还到处告我吃喝拉拢行贿受贿,这不,市里也派人查了,结果怎么样?这不很清楚嘛。既然摊开了,我就再说一条,我主动提供一条。说我请客送礼,告我行贿受贿。实话告诉你:请客不请客?请客;行贿不行贿?行贿。不行贿怎么办,不行贿银行给贷款吗?不行贿原材料哪里来?你不给人家回扣行吗?不行贿工商、税务、交通、城建、卫生方面的大爷们会天天找你的麻烦……这些事情国营、私营都一样。就这个行贿还得绞尽脑汁呢,贿行得不得当人家还不要呢,不要就是不办事,不办事厂子怎么办,一千多人喝西北风去?王炳章这个人怎么样且不说他,一个半吊子宣传科长,不宣传厂里产品,整天跟着老耿跑,整我的材料,我能再要他吗?我敢再要他吗?在一段时间里,他们不是胜了么,眼看就要胜了,市里也来了调查组,哼,我就不信……”

厂长说着,我看见旧妈妈脑子里出现了王炳章的影像。王炳章就是科长,夜里睡在旧妈妈身边的科长……

旧妈妈怔怔地坐在那里,有好一会儿她脑海里出现了空白,一片白。而后她还是说:“你说我是谁的人,你说吧!”

厂长又笑了,厂长笑着把一层层“幕布”重新拉上。厂长还在脸上蒙上了一层橡皮薄膜,把脸绷得很紧的薄膜,厂长说:“这个话我不会说,也不能说。我刚才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看出来了,厂长是有病,厂长的确有病。厂长脑门里的血管像电线一样密密麻麻的有很多弯路,厂长脑血管里的弯路太多,我看见厂长脑血管里有一个针尖一样的小黑点,那小黑点在厂长的脑血管里随着血液流动,每逢流到弯路的地方就像失桨的小船一样在弯道上打转,这时流速就加快了,流速很快,直到那黑点被冲出弯道……

旧妈妈慢慢地走下楼去,旧妈妈捧着自己的抹了红颜色的心慢慢地往楼下走。旧妈妈亮出来的心没人要,旧妈妈只好重新扣上“扣子”,旧妈妈给自己的心扣上了“扣子”,旧妈妈一边走一边扣“扣子”,旧妈妈下楼时甚至忘了牵我。

四月五日

上午,旧妈妈又要牵着我去找书记。

科长一边系腰上的皮带,一边说:“别去,你别去。这时候找他还有啥用?……”可旧妈妈坚持要去。

旧妈妈是在福寿街口上找到书记的。福寿街是工厂区附近的一条小市场街,有许多卖小吃的摊,一个挨一个的小摊,有卖豆末糖饼的,有卖烧饼油条的,有卖八宝粥肉合子的,有卖豆腐脑胡辣汤的……书记就在油乎乎的小摊中间站着。书记站在福寿街的路口上,手里拿着一个扁扁的长把木勺,正在给人们一碗一碗地盛胡辣汤;书记的女人束着一个又宽又长又脏的围裙在勾着头洗碗。书记的女人洗碗洗得很麻利,在盛水的桶里“旋旋”拿出一只,“旋旋”又拿出一只……

旧妈妈站在路口上怅然地望着书记,望着书记一碗一碗地给人们盛胡辣汤。书记谁也不看,书记勾着头给人盛汤,书记盛汤盛得很有水平,两勺:一碗,两勺一碗。书记盛汤时脸一直阴着,盛得十分悲壮。一直到书记给一群人盛完的时候,旧妈妈才上前叫了一声:“耿书记……”

书记的头抬起来了,书记抬头时脸上稍稍有了一些羞色,继而他笑了,书记的笑容里有很多浆糊,显得十分复杂。书记飞快地把勺子递给涮碗的女人,又飞快地在一块抹布上擦了擦手,走过来说:“噢,噢,淑云……我来给家属帮帮手,有事吗?来来,盛碗汤吧?”

旧妈妈很尴尬地望着书记。旧妈妈说:“书记,都说我是你的人,我是你的人吗?你看,把我划到你这边来了,一划把我划到你这边来了……”旧妈妈又要解“扣子”,一边说一边解“扣子”,我看出,她还是想把心献出来,这是一颗没有染颜色的心,她顾不上涂颜色也不想再涂颜色了。我看出,她来,仅是希望书记能说一句:你是我的人,你跟我受亏了。她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她希望书记能亲口说出这句话。

在街头的阳光下,书记显得十分憔悴,书记脸上亮着一片紫黑,一时书记变得像断了绳子的柴禾捆,书记的精神纷纷落地,四下奔逃。书记像空壳一样立在那里,目光迟滞地越过城市的上空,像一个找不着家门的孩子……在书记的脑门里出现了一个背景,一个巨大的宽阔无边的背景:那是戈壁滩上的一片营房,一个年轻的穿军装的人正在猪圈前站着,他在喂猪,他提着一桶泔水在喂猪。而后书记脑门里出现了班长、排长、连长、副营长、营长的标记,那一串标记包裹着一个桃红色的念头,一个乡下小媳妇的影像……下面是一本一本的日历,一共十七本,我看见有十七本日历,日历上有笔划过的痕迹,一个个不太圆的小圈……在日历的痕迹上,一个有了胡茬子的军人坐在了团部的办公室里,那是很多很多个“藏”的日子,我看见那时候军人脸上戴着一副副防护面罩,那时候看不见军人的脸,军人没有自己的脸。一直到一个挎包袱的小媳妇抱着一个孩子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我才看清了他的脸,这是一张有很多坚定又有很多念头的脸。他说:转业,我听见他说,转业……接着又是一段没有脸的日子,在没有脸的日子里,军人带着女人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奔走,最后终于坐在了挂有“书记办公室”牌牌的楼房里。脸重新出现了,这时候,脸又重新出现了,一张很平和的脸,胃里装着很多旧日的粮食。再往下是空空荡荡,是一片水一样的东西,白亮亮的一片把一切都冲垮了……

书记说话了,书记说话时有点心不在焉,书记的话像是仍在水里泡着,有很多的苍凉:“淑云,别再叫我书记了,我不是书记了,我也是待分配人员,等待组织上重新分配……那些人很坏,那些人非常坏,我斗不过他们,我不跟他们斗了。我来帮家属卖卖胡辣汤,卖胡辣汤也很好。”

旧妈妈很失望,旧妈妈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旧妈妈的心半敞着,“扣子”解了一半留着一半。旧妈妈说:“不知咋的就把我划过来了,说我是书记的人。你看,我女儿有病,我女儿都这样了……”

书记的怒气一下子烧起来了,书记眼里有了紫颜色的火苗,书记的脸一时黑成了一张油纸,书记的肝胆都烧成了一坨一坨的焦黑。书记说:“说你是我的人,我是谁的人?我还不知道我是谁的人哪!还有原则吗?还有群众吗?要是还有原则,要是还有群众,结果能是这样么?说你是我的人,淑云,我找过你么?我一次电没找过你吧?但厂里情况你是清楚的,大家都清楚,就是没人说话,到了关键时候就没人说话了。群众在哪里呀?他没问题么?他真的没有问题?现在到他家去搜,搜不出个三十万五十万才怪哪!他有职称有文凭,他有一张纸,咱没有这张纸……他会送礼,财务大权他掌握着,他能送也敢送,早就买通了,连调查组都买通了。我早就给他们说,帐面上查不出来,他们有小帐,小帐早就转移了,有个八万,有个七万,还有个十二万,这都是我知道的。可他们就是不听……说两件小事,你听听就知道了。一张报销单据一万六,副市长的情妇出去旅游,花一万六,拿到厂里报销,操!给组织部送礼,你猜他送什么?送小保姆,他给组织部里一个科长送保姆,操,他成了啥?他成了卖肉的了!小保姆的工资厂里出,算厂里的临时工,开到临时工的名下……要是有群众,都到市里去告他,结果能是这样么?操啊,他成了法人了!结果是厂长书记一肩挑,他成了法人了!法人是啥?法人就是把一个厂子交给一个人随意支配、随意挥霍!这个问题我不想说了,我不想再说了……这个人太坏,这个人太坏了!”

书记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书记脑子里跑出一个小小的影像,那个影像蹬着一辆自行车在马路上奔跑,在一座座大楼里敲门,一个挨一个地敲门,那个影像一边敲门一边说:“我是你的人哪,我真是你的人……”

旧妈妈很局促地站着,旧妈妈的心哭了,我看见旧妈妈的心在哭。旧妈妈两手捧着心,很想找一个放的地方。她四处张望着,想把心搁在一个台阶上,可她没有找到能放心的台阶。旧妈妈茫然地望着旁边一个卖煎包的油锅,油锅里的油“吱吱”响着,旧妈妈心里说:煎一煎能卖出去么,要是煎一煎……可旧妈妈嘴上却说:“那就算了。既然耿书记这样说,那就算了……”

书记蹲下来了,书记站不住了,书记身上的气力已经使尽了。书记蹲下来时脑门里跑出来一个小鬼,那小鬼说:我是让王炳章写过材料,我的确让王炳章写过材料。我说过将来让他当办公室主任,这话我也说过,可事没有成,败了,败了还有啥说。晚了,太晚了,要早知道送礼行,咱也送,操!我把老婆卖胡辣汤挣的八万块钱都摔上!教训哪,这是个教训。人家下手早,人家的经验就一条:礼要厚,坚持。这就是人家成功的经验……这话不是书记说的,书记一声不吭。书记蹲了一会儿才说:“我看你得找他,你还得找他,你天天去找他……”

旧妈妈失望地说:“我不想再找了,我谁也不找了……”

四月五日夜

旧妈妈跟科长吵了一架。旧妈妈哭着说,她是出了狗窝又掉进了狼窝……

旧妈妈原是个很好的车工,她能开好多种车床,可她却被“优化组合”掉了……旧妈妈十分怀恋车间里机床的轰鸣声,旧妈妈眼里一再出现她站在C618车床前工作的情景。旧妈妈看见自己站在车床前,头发塞在工作帽里,手里拿着游标卡尺,正在给刚加工出来的零件量外径。旧妈妈看见自己融进了机器的轰鸣声里,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旧妈妈非常平静。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旧妈妈看见自己的身份有了明确的标志,她看见自己属于车工班,属于二车间,属于柴油机厂。在归属中,我看见旧妈妈的思绪跑得很远,旧妈妈的思绪是一站一站的,每一站都有归属……倏尔,旧妈妈没有了归属,她什么也没有了,她只剩下自己了。旧妈妈很害怕“自己”……

旧妈妈捧着她那染了颜色的心四处奔走,却没人要……

旧妈妈失业了。旧妈妈跟科长一块失业了。

四月六日

魏征叔叔的话:

在城市里活,你知道没有根基的人是什么?

我告诉你:是蛆。是一条没尾巴蛆。蛆要什么,蛆要一条缝儿,一条小缝儿。有了这条小缝儿,你就能活下去。我刚来的时候就是一条蛆。你别看我现在手里拿着“大哥大”,有车,有房,有公司,人五人六的。我刚来的时候兜里只有十四块六毛钱,十四块六毛钱也就是买一盒烟的钱。揣着这十四块六毛钱我在这儿转了三天,三天里我没有吃一口饭。这么大个城市我是一步一步量出来的,我空着肚子量这个城市,一量量了三天,三天后我找到了一个小缝儿。你猜我干什么?你猜?我一说你就笑了,你一准笑。我给人修自行车,我在一条背街上给人修自行车。这么大的城市,到处都是自行车,有几百万辆自行车,你说它能不坏么?修自行车是最简单的活儿,下等人干的不扎本儿的活儿,人到了万般无奈的时候干的活儿,只要一把钳子一只扳子一个螺丝刀就行了。修自行车也有门道,你不能在西城区修,西城区是工人区,工人日子紧巴,老跟你讨价还价;也不能在老城区修,老城区是市民窝子,人油,混混多,修修不给钱,还老找你的麻烦;你也不能在金水路这样的灯红酒绿热闹繁华的大街上修,在这样的大街上别说警察了,光带红袖箍的人就能活吃了你。你只能在偏一点背一点的街上修,在行政区的背街上修。行政区住的净是些机关里掌权的干部,有身份的知识分子,这些人受贿多,不在乎小钱儿。刚来的时候,我就在纬三路的拐口处修过一个月的自行车。这叫“空手套白狼”,你懂么,这就是“空手套白狼”。当你走投无路的时候,你记住这招。你猜猜我这一个月挣了多少钱,你猜猜?你想都想不到,我挣了两千五百八十二块。头几天还不算,头几天老有人收拾我,有个骑自行车的小伙,说他是工商局的,过来过去的罚我。第一天,他碰上了,问我要营业执照,我没有。他说罚我三十,我兜里只有五块,五块他也要;第二次,又叫他碰上了,他罚我五十,我说没有,他把我的一套家伙拿走了……人就这样赖,你看,年轻轻的就这样赖。第三次,他又踅过来了,他是吃顺了,老往我这儿踅。你想,他五块钱都要,能是交公的么?他根本不会交给公家。这是吃白食的。这次来,我看见他就笑了,我笑着说:“兄弟,今儿个有个人该死了。”他脸一横,问:“谁该死了?”我说:“我,我该死了。今儿个我这一罐血就摔这儿了……”他傻了,愣愣地看着我。我说:“我是个鸟劳改释放犯,死都死过一回了,我也不怕再死一回。你说你是叫干不叫干吧,你要不叫干我就不干了。实话说,我没打算长干,也就是弄碗饭钱,弄碗饭钱我就走了,你留都留不住……”他又吓唬我呢,他说:“走吧,上所里,有话上所里说。”我说:“上局里也行啊。上哪儿都行。你走哪我跟你哪儿。我就是死了也拉个垫背的,你信不信?……”这一说,他翻眼看看我,再看看我,你猜咋样,他骑上车走球了。硬是把他吓走了。我说我是劳改释放犯他信了,他还真信。他骑出去好远还回头看我呢,看看再看看……往下就顺了,干了一个月,再没人找过我的事儿。干了一个月,挣了两干多块钱,我就把家伙撂了。关键是找一个缝儿。缝儿有了,立住脚,往下的事情就好办了。你知道开始的时候我住在哪儿?住在一个机关的锅炉房里,在人家的锅炉房里轱辘了三夜。那家伙好下棋,我跟那家伙下棋,下一盘他输一盘,下一盘他输一盘,就这样轱辘了三晚上。后来我搬到了路寨,在路寨租了间民房,还是那家伙给牵的线……现在路寨人能了,现在路寨家家户户盖小楼,净是一栋一栋的小楼,这地方说是郊区却又在市里边,地皮是他们的,就恶盖,盖了就租出去,都是为出外打天下的人预备的。那时,咱算是头一份。

就这两干多块钱。实话给你说,开手的时候,就这两干多块钱。你知道两干多块钱能干什么,你说说能干什么?谝,你说我谝?一点也不谝。好吧,我告诉你,我现在给你讲讲“颜色”,两干多块钱可以买一种“颜色”。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我只有重新丈量这个城市,我又开始量这个城市了。我拿着地图坐上公共汽车一站一站地量,我需要找一个更大更安全的缝儿,一条蛆要变成苍蝇需要更大的缝儿。第一步自然是包装,现在商品讲究包装,货卖一张皮是不是?那时候我是自己对自己进行包装,我得先把自己包装起来,把自己包装起来,才能推销出去。你学吧,你好好学吧。我在百货大楼花四百块钱买了一套西装,七十块钱买了一副眼镜,三十五块钱买了一双皮鞋。你知道,那时候四百块钱能顶现在的两千用,四百块钱能买一套好西装,我要最好的;眼镜那时候五块钱都能买,我也是要最好的;皮鞋是中档的,皮鞋随便,只要是牛皮的,城里人看头不看脚,看着亮就行。人是衣裳马是鞍,包装之后就是不一样,你自己就觉得不一样了,你不由得腰就挺直了,心里也不那么怯了。而后是学习走路,在城里混,你得学会走路。实话对你说,你不要小看走路,要想走出一种坦然,走出一种逍遥,走出自信,关键是走出自信,那是很不容易的。小子,不怕你笑话,我是练过的,我专门练过。我给你说,走得坦然才能活得坦然,走得逍遥才能活得逍遥,走得自信才能活得自信。你要是连走路都不会,你还会什么?我琢磨过,这里边有个精气神的问题。你要是走路东看西看的,掂住一双眼珠子四下抡,那是小偷心理,你没偷人家就跟偷人家了差不多,你怯,你心里怯;要是走得太快也不行,走得太快,说明你急着要干什么,你心里慌,你不从容,你是个下死力的,一看就知道你是个下死力的;走得太慢也不行,走得太慢显得你迟疑,显得你信心不足,一看就知道是没出过门的,走着走着有人上去就拉住你了,人家就专门欺负这种人,赖人眼尖着呢;你得不紧不慢地走,走路的时候头要抬起来,两眼平视,似看什么似不看什么,走出一种漠然。走的时候,胯不能左右摇摆,腰不能硬,要大方、随意、自然,胯一摆腰一硬,妥,你是个拉脚的,一看就知道你是拉脚的。走路得像大干部微服私访一样,眼硬硬的,心宽宽的,还加上一个大咧咧的,在你眼里,周围的人全是蚂蚁。一群一群的蚂蚁,你根本不在乎这些蚂蚁。现在的人讲意识,走路的时候,你得有“蚂蚁意识”,你只当眼前的人都是蚂蚁。这样,走在路上没人欺负你,走到哪儿都有人尊敬你,谁看见你都会有三分敬畏,这就行了,就要这种效果。走路也是一门学问,在城市里,走路也是一门学问哪。

往下说?好,就往下说。在重新丈量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先后逛过猫市、狗市、古董市、书市、鸟市、邮票市、菜市、水果市……商场就不用说了,大商场我一个一个转悠。这时候我发现一个人可以干很多事情,如果你有能力,就可以干很多事情。但我又发现有很多事情是干不成的,最终也干不成。这里边有很多因素,你无法排除这些因素,结果是什么也干不成。我说的并不是钱的问题,钱的问题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颜色和知识,你必须拥有一种颜色,你还必须拥有多方面的知识。我所说的颜色是一种“保护色”,在城市里干事,你必须有一种以上的“保护色”,不然,你无法生存。投机可以,你要是捞一把就跑,那没问题。你要是扎下来,长期生存,必须有“保护色”。你别看投机,投机也有很多的巧妙,闹不好就砸了。你逛过狗市么?你知道一只鬈毛狮子狗卖多少钱?十八万,最高卖十八万;你知道一只小柴狗卖多少钱?五块,你看看相差多少倍。畜生是卖种的,主要是种好。你知道这些狗是从哪儿进的么?都是有渠道的,有从越南进的,有从缅甸走的,还有从俄罗斯来的,全走地下渠道。你以为容易,你以为投机就很容易?你逛过邮票市么?你知道一张“全国山河一片红”炒多少?说出来吓死你,可闹不好它就成了一张废纸,一张没有任何用处的废纸。你知道“皮包公司”吧,那时候有很多“皮包公司”,遍地都是“皮包公司”。“皮包公司”是干什么的?“皮包公司”就是卖嘴的。搞“皮包公司”先得刻章,都是红霞霞的大章,一个比一个的章大,一个比一个的口气大,其实兜里一分钱也没有,全部家当都在皮包里装着,打一枪换个地方,标准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骗住就骗住了,骗不住再换个地方骗。这种人也真有发财的,发财的也不在少数。你知道“皮包公司”的生意是怎么做的?在城市里,最容易做的就是搞“皮包公司”(这是下下策,当然是下下策)。刻一个大章,到处跟人订合同,订那种利很薄没有赚头的合同。当然是货到付款,干“皮包公司”靠的都是这一手,红霞霞大章一盖,红口白牙说是货到付款,货到了,也就是得手了。三下五除二把货一卖,等到该付款的时候人找不见了,溜了,人早就溜了,货一卖人就溜了,章是假的地址是假的,你找谁去?对方可就倒了血霉了。这是一种。还有一种,也玩的是货到付款的把戏,但是,玩法不一样,那又是一种玩法。货到了,立马给你转移,转到另一个地方,而后该会款的时候,就赖。说是亏了,赔了,把一些不值钱的没人要的东西堆给人家顶债……那时候有很多人干这种营生。我说了,也有发大财的,搞几十万的上百万的都有。那时候整个商品流通靠的就是这些人。你问我为什么没有干这一行?你说我最适合干这一行,那你是小看我了,你小看我了。这里边有个心理问题,关键是心理。人是不可能不欺诈的,我说了,人不可能不欺诈。可干“皮包公司”诈得太厉害,超过限度了。一超过限度人就变形了,心理变形,事事处处都去诈,事事处处心存侥幸,走进去就出不来了。人是不能有侥幸心理的,任何时候都不能有侥幸心理,有侥幸心理的人是干不成大事的。那样的话,诈来诈去总有一天会翻船。现在看,干“皮包公司”的就不多了,有挣了大钱的,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不想翻船。我想挣钱,我不想翻船。有本事的人体体面面挣钱,我挣的是体面钱。实话说,我也曾经犹豫过,我犹豫过很长时间,动过于“皮包公司”的念头,最终还是没有干。看来没有干对了,这一步走对了。

说实话,那时候我是看中书市了,我在书市上逛的时间最长。对,就是大同路那个图书市场。我一天一天地在大同路那个图书市场上转,我迷在那个图书市场上了。这个图书市场是我最关键的一步,我就是在这个图书市场上由蛆变成苍蝇的。在这个图书市场上我做了一笔生意,我仅做成了一笔生意。你猜猜我赚了多少?你猜吧,放开猜。你不行,不行,你看看我,再看看……连这点想象力都没有?告诉你吧,我一笔挣了五十四万!不信吧?我量你也不会相信。就我,你看好了,就我,在大同路那个屁大的图书市场上,一笔挣了五十四万……

好了,改天说,改天再说。

四月七日

我又看见醋了。

大街上,到处是滚动着的醋。荡荡的醋流把电车堵在了离亚东亚大商场不远的十字路口。人成了蚂蚁,在荡荡的醋流里,人壳(人囊里装满了醋)像蚂蚁一样四处流动,醋也很滑,醋是涩的,流起来也很滑。连树都成了大肚汉了,在这条热闹繁华的四川路上,路边的每棵树都成了大肚汉。树长瘤子了,圆鼓鼓的瘤子。树不说话,树总是不说话。树身上裹着一个黄颜色的壳,每棵树上都有一个屎黄屎黄的壳,壳上有字,我认识壳上的字,壳上写的是“睢州粮液”,一棵一棵的“睢州粮液”……树怎么就不哭呢?

醋是从亚东亚大商场里流出来的,我看见是从那里流出来的。亚东亚大商场门前五彩缤纷、鼓乐喧天,一队穿米黄色旗袍、身披金红色绶带的姑娘正在鼓乐的号令下翩翩起舞。一条上边写有“巨奖!百万大酬宾!”字样的巨幅高高地悬在她们头上;她们身后是一辆同样缠了金红色绶带的豪华小轿车,轿车很舒适很傲慢地在一个圆盘上卧着,女孩们却不停地扭动屁股,一时扭过去亮出“百万大酬宾”,一时又扭过来亮出“亚东亚大商场”,一时又把那豪华轿车的绶带高举在头顶上……我看见了,我看见滚动的醋流正在分吃女孩们的屁股,女孩身上爬满了小白虫,从醋里流出来的一条条小白虫正在蚕食女孩们的屁股。女孩们穿得很薄,女孩们穿得太薄了,女孩们被一重一重的醋流包围着,女孩们无处可逃,女孩们不得不让小白虫蚕食她们的屁股。这时候,高音喇叭里传出来一个巨大的声音,那声音像网一样从天空中撒下来:“买吧!买吧!……”

车开的时候,女孩们还在扭,女孩们扭动着一幅幅骨头架子,她们只剩下骨头架子了。路上到处都是小白虫,一天一地的小白虫……

当车行到纬三路口的时候,我看见了我曾经呆过的学校。原来校园很大,校园里有花圃和运动场,一个很大很大的运动场,运动场里有过我的笑声。我看见了我过去的笑声,我的笑声镶嵌在一个砖缝里,我的笑声被水泥固定在一个砖缝里,不久的将来(这里正在建一个新的商场,等商场建成的时候),我的笑声会被一个人踩在脚下,那是一个胃里没有粮食的人。现在人们的胃里还存有旧日的粮食,还是粮食人。学校已经很小很小了,宽大的校园如今成了窄窄的一片,学校被醋流冲垮了,醋流把校园四角切成了一份一份的,一份给了银行,一份给了商场,一份给了鱼市,一份给了宾馆。学校周围尘土飞扬,到处都是锯和夯的声音,学校四周响彻着电锯、木锯、电夯、木夯的声音,刺耳的锯声夯声覆盖了整个校园……在锯和夯的声音里,我看见了我过去的老师,我的老师站在课堂上,尖脸变成了圆脸,老师脸上有肉了,老师脸上多出了不少肉褶儿。手里拿着粉笔的老师像大师傅一样,上半身子白下半身子绿。老师的肠胃已经开始发绿了,老师的肠胃已经变成了绿色的肠胃。老师哑着嗓子喊:“谁家有‘创可贴’、‘草珊瑚’?”我听见我的过去的老师在锯声里声嘶力竭地喊:“谁家有‘创可贴’的举手!”我看见学生们很踊跃地举手,学生们一个个把手举起来,而后准备回家让家长去购买“创可贴”。老师一边布置“创可贴”,一边推销(语文学习报),一边又介绍预防治疗近视眼的“明目器”……老师诚恳地说:“同学们,学校已经没有阳光了,学校里的阳光被周围的建筑吃掉了。为了你们的眼睛不受损伤,请购买太阳牌明目器。太阳牌明目器不贵,一副才四十八块七毛六分钱,回去都给家长讲一讲,从速购买八折优惠。学校没有赚你们的钱,学校没有赚你们一分钱……”老师的心上插着一根钉子,老师说话时,我看见老师心上钉着一个钉子。老师的心上上了很多的麻药,老师不怕疼,老师一点也不疼,老师笑着,老师很喜欢在自己的心上钉钉子。老师一边在心上钉钉子,一边在心上喂麻药,老师已经学会喂麻药了。这枚钉子有麻药喂着,用麻药喂出来的钉子刚刚生锈,钉子周围有绿色的锈斑,还有淤血,紫颜色的淤血,淤血和锈斑已经有机地连在一起了。老师讲过的,这叫“珠联璧和”,这是不是该叫“珠联璧和”?

报上说,在新的时期里,人们要学会使用麻药。

四月七日夜

我知道新妈妈要害我了。

我已经知道新妈妈要害我。

中午的时候,我刚刚回来,新妈妈就要我喝八宝粥。新妈妈说,这是“亲亲”八宝粥,还有一罐,给你留了一罐,你喝了吧。新妈妈脸上突然有了喜悦,桃红色的喜悦,这喜悦来得太“陡”了,这喜悦太真又太假,这喜悦包藏着一个阴谋,我断定这是一个阴谋。这证明她要下手了,她要害我。她一定是在八宝粥里下了毒药,她敢下毒药,我知道她敢下毒药。我看出她的笑里藏有刀片,外边裹着一层绢花的刀片,桃色的绢花里裹着锋利的刀片,笑也能杀人哪,我知道笑能杀人。谁的笑会是一丝一丝的?只有新妈妈的笑是一丝一丝的,是红萝卜做出来的一丝一丝,红红艳艳的一丝一丝,甜是甜,就是里面包藏着毒药。她怎么会对我笑呢?她怎么可能笑呢?她肚子里有那么多的黑气,她肚子里淤积着一团一团的黑气,黑气在她的胃里横冲直撞,她能笑出来么?她的笑是一种武器。我都看出来了,她是瞒不了我的。这罐八宝粥我是不会喝的,我决不喝。

傍晚吃饭时,当着爸爸的面,新妈妈又逼我喝八宝粥。新妈妈说,你把这罐八宝粥喝了,这是特意给你留的。我就是不喝,我坚决不喝。为什么非要我喝这罐已经打开了的八宝粥?我早就看出来了,八宝粥是打开过的,我闻到气味了,我闻到了毒药的气味。毒药的气味就是这种腥腥甜甜的气味,我曾经听一位医生说过。我怀疑爸爸也参与了这个阴谋,爸爸很有可能参与这个阴谋,现在到处都是阴谋,在城市里,人活成了阴谋。爸爸为什么也假惺惺地劝我?爸爸说:喝吧,喝吧,叫你喝你还不喝……她他们都讨厌我,我知道她他们都讨厌我。

我把那罐八宝粥偷出来了。我装着要喝的样子,趁她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把那罐八宝粥偷出来了。我把这罐八宝粥喂了邻居家的小花猫,那是陈冬阿姨家的猫。陈冬阿姨家的猫常常从对面楼里偷跑出来,我在楼后悄悄地扑住它,让它喝了这罐八宝粥。小花猫好吃甜的,可它没喝几口就死了。它仅是嗷嗷地叫了两声,打个滚儿就死了。可怜的小花猫,它是替我死的,我的怀疑在它身上得到了证明。它死的时候还睁着两只眼睛,它的眼睛很湿润,它那很湿润的眼睛里泡着一个小小的人儿,一个露水珠一样的小人儿。我知道那小人儿是我,那小人儿就是我。我看见小花猫的魂灵了,我看见了小花猫的魂灵,小花猫的魂儿是一张纸,一张薄薄的纸,它的魂灵在空中飘着,它的魂灵一边飘一边说,它得找一个地方,它得重新找一个地方。我能听见,我都听见了。我还听见它那死了的身子在说话,它说,它看不见天空了,它说它想再看看天空……

小花猫死了,小花猫为我而死。小花猫一死,我就变成猫了,我看见我变成了一只猫。

夜里,我瞪大眼睛,想扑一只老鼠。我很想扑一只老鼠。我不吃它,我不会吃它,我只想跟它说说话。老鼠也可以和猫说说话。猫同志,老鼠同志,坐在一起说说话。猫同志说,咱们开个会吧?老鼠同志说,好哇。猫同志说,你先讲吧?老鼠同志说,你先讲,你先讲。猫同志说,大家都是同志了,谁先讲都一样。好吧,我先说。我说一点吧,老鼠同志,你住的地方太简陋了吧?住那么小一个地方,又不见阳光,是不是搬到上边来一起住啊?我看还是搬到上面来住吧。老鼠同志说,我住的地方么,小是小了一点,不过,很暖和。大家都是同志了,搬上来也可以,不过,猫同志,你是不是该换换口味了?猫同志说,这个问题嘛,好说。我早就换口味了,我现在改喝牛奶了,我天天喝牛奶……

正谈得好好的,倏尔“哧溜、哧溜”都不见了。猫同志、老鼠同志都不见了。它们听到了人的声音,是人的声音把它们吓跑了。

我知道是谁的声音,我知道它们害怕谁的声音。我听出来了,那是新妈妈在说话。新妈妈又在给爸爸上课哪。新妈妈是爸爸的教授,她一来就成了爸爸的教授。在这件事情上我必须承认,旧妈妈跟她是无法相比的。新妈妈的话是有颜色的,有很多颜色,新妈妈的话五光十色,新妈妈的声音里有一种能勾人的光线,带七种颜色的一棱一棱的光线;新妈妈的声音里还有一种甜点心味,那是一种玫瑰色的加馅小点心,那种连末末都想吃下去的小点心,藏有迷药的小点心;那话里边竟还藏着虫,白白肉肉的小虫,小虫身上是透明的,里边有一个樱桃样的红点,鲜艳欲滴的小红点……每当她给爸爸上课的时候,我看见爸爸身上的毛孔就张开了,我看见爸爸变成了一个刺猬,一个毛刺猬,刺猬多开全身的毛孔听她说话。刺猬是用身子去吮的,刺猬用身上所有的毛孔去吮吸她的话,这时候刺猬又成了一个木偶,只有毛孔是活的,毛孔在与那勾人的光线对接,毛孔贪婪地依附在那白白肉肉的小虫上,一点一点地吮吸……

爸爸和新妈妈是在舞厅里认识的。我知道他她们是在另一个城市的舞厅里相遇的。在那个城市的舞厅里,他们并没有跳舞,是他们的心在跳舞,他们的心相隔八个茶几、六个沙发,跳着跳着就跳到一块去了。那时候爸爸和旧妈妈还没有离婚,可爸爸的心已经开始跳舞了。在有红蚊子的季节里,人人都想跳舞。那时候,世面匕刚刚流行“红蚊子音乐”,“红蚊子音乐”在城市里的大街小巷到处游荡,“红蚊子音乐”虚无缥缈却又无孔不入,使人们不由产生一种赤身裸体的欲望。听了“红蚊子音乐”的人不由得想脱衣服,人们一件一件往下脱衣服,脱到不能再脱的时候就去跳舞,人们是不得不跳舞。报上说,裸露是这个时代的主题。时代到了该裸露的时候,人们也需要裸露。爸爸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了新妈妈的信号,新妈妈相隔八个茶几、六个沙发向他发出的信号。新妈妈的信号一往无前,具有很强的穿透力,新妈妈的信号在“红蚊子音乐”的伴奏下,蛇动着舞蹈曲线一扭一扭地向爸爸走来。爸爸没有抵抗能力,爸爸一点抵抗能力也没有,爸爸也身子一扭一扭地迎了上去,爸爸欢乐无比地向“红蚊子音乐”投诚。那个夜晚是个遍撒迷药的夜晚,在那个夜晚里爸爸成了一个婴儿,爸爸成了新妈妈手中的婴儿。爸爸本是去开会的,爸爸到那个城市里参加一个与税务有关的会议,与税务有关的会议是很豪华很奢侈的会议。在这个会议组织的舞会上,爸爸和新妈妈相识并成了她手中的婴儿。新妈妈把爸爸装进一个透明玻璃管里进行了很多次化验,化验之后新妈妈才确定了她下一步的行动。

我看见了被装在玻璃管里的爸爸,爸爸在玻璃管里化成了一小撮上,含碱性的土,那一小撮土在玻璃试管里呈阳性反应。在阳性的反应里,这撮土有了极为宽阔的背景。这背景连缀着一块黝黑的土地,连缀着一种涩中带腥、腥中有甜、甜中有苦的气味。新妈妈一定是化验出了这种气味,这种气味与新妈妈身上的气味极为吻合,新妈妈一边追逐城市一边追逐气味,新妈妈要的就是这种气味。新妈妈说:这是一种“涩格捞秧儿”味,她要的就是这种“涩格捞秧儿”。我不知道什么是“涩格捞秧儿”,也不知道哪里有“涩格捞秧儿”,我仅是看见新妈妈这样说。

我说过,新妈妈是一条蛇,新妈妈是一条小花蛇。她说话的时候,我看见她心中昂着一个蛇头,一个直直昂着的三角形的蛇头。爸爸心上也有蛇头了,爸爸心上的蛇头是伏着的,他心上有一个伏着的蛇。新妈妈正在教他,教他把蛇头昂起来。新妈妈说,先微笑,必须先微笑,把微笑罩在脸上,而后全身运气,使肚里的黑气运作起来,形成力量,一股仇恨的力量,把仇恨运作得像铁一样坚硬,顶在微笑的后边,然后去勾那蛇的头,那蛇头就会昂起来了……

我很害怕,我确实很害怕。

四月九日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新妈妈时常说她舌头疼,她说她的舌头有点疼。我知道是为什么,我知道是为什么了。

每当爸爸上班之后,新妈妈就开始化妆了。新妈妈坐在镜子前,用很长时间化妆。新妈妈总是给自己戴上一个面具,一个小女孩样的面具。新妈妈戴上小女孩的面具在镜子前扭来扭去,从各个角度偷看自己的化妆效果。她在镜子前面做出很多微笑,我偷偷地数过,她能变出九种微笑的姿态,有玫瑰红的,有翡翠绿的,有蔷薇紫的,有昙花白的,有牡丹黑的,有葡萄黄的,有杏仁红的……她一种一种地在镜子前面进行试验,在各种微笑里选出一种来,再把其他的装进衣兜。她的衣兜里装着各种各样的微笑和各种各样的面具,我知道她的衣兜能装很多东西。而后新妈妈把身上穿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赤条条地站在镜子前面,白亮地扭动一番,在身上涂一种有蛇味的雪花膏,我知道那是迷药。涂了之后她再换上鲜艳的内衣,新妈妈在出门之前总要换上一件鲜艳的绣花内衣。接着,她再用“桃花针”扎我一下,扎了她就出门去了。我知道,她是要把我钉在屋里,每次出门她都先把我钉在屋里。

新妈妈每次出门走的都是同一条路线,我能看见新妈妈走的路线。新妈妈走的路线留下了印痕,那是一条湿润的白色印痕。那条印痕通向一个个台阶,一道道门廊,最终走向一个有很大很大房间的A楼。新妈妈走的所有的路线无论转多少弯最后的终点都是A楼。在那栋A楼里,新妈妈按响了门铃。门铃响过之后,迎接新妈妈的是一位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的老人,是一个五十来岁很强壮很体面的老人。那老人身上有老虎的气味,我在那老人身上闻到了老虎的气味。“老虎”笑着把新妈妈迎进去,“老虎”很温和地对新妈妈笑着。笑着把新妈妈迎进了一个十分豪华的房间。在那个豪华的房间里,新妈妈先是坐下来。戴着面具的新妈妈坐下来歇息片刻,喝一杯紫红色的热水,而后新妈妈就站起来了,我看见新妈妈站起来,把舌头喂进了“老虎”的嘴里……

在那栋A楼里,我看见新妈妈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舌头喂进“老虎”嘴里。新妈妈勇敢地把舌头伸出来,让“老虎”去咬,我看见“老虎”的牙齿在新妈妈的舌头上发出“兹啦、兹啦”的锯一样的声响。锯声里夹着喘气声,“老虎”的喘气声像鼓风机一样响着。我还看见了新妈妈的笑声,新妈妈的笑声像浪花一样在房间四壁冲荡,新妈妈的笑声有一股葡萄味,新妈妈笑出了一珠一珠的葡萄味,那房间的地毯上到处都是滚动着的葡萄。这时候新妈妈的脸很红,新妈妈的脸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我看出来了,新妈妈很疼,新妈妈一定很疼。可新妈妈依然在笑,新妈妈笑着、笑着、笑着……这时,我已经看不到新妈妈了,新妈妈把自己化成了一个小舌头,一个灵巧的桃红色的舌头,舌头在“老虎”嘴里四处滚动、上下翻飞,舌头在一个个牙缝里跳动,时伸时缩,时进时退,就像一个舞蹈着的小精灵。小精灵在一个长满牙齿的舞台上做着各种形态的表演,我看见小精灵一边表演一边说:“我要得到的,我一定能够得到!”

我知道,新妈妈把她的舌头卖出去了,新妈妈每天都出去卖舌头。

这些都是爸爸不知道的,爸爸什么也不知道。新妈妈回来后,总是先洗漱一番,她是要把“老虎”的气味洗掉,我知道她要把“老虎”的气味全都洗掉。她还匆匆忙忙地换下走时精心换上的内衣,再把平时穿的内衣重新穿在身上。在脱和穿的过程中,新妈妈肚里的黑气也在跌荡起伏,这时新妈妈的肚子就像火山一样,翻卷着一股股黑烟的火山……新妈妈还一口一口地吐唾沫,她几乎都要把肠子吐出来了。等新妈妈把所有的痕迹都打扫干净的时候(她总是一点痕迹也不留),她才把脸上戴的面具摘下来。她摘下面具脸上就没有内容了,新妈妈一摘下面具就成厂一个很疲惫的女人,她的疲惫是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这时她的心很凉,她的心一定很凉,她的骨头缝里冒出的是一丝一丝的凉气。她横躺在沙发上,人就像僵了一般。这时就可以看清她是蛇变的了,一条僵硬的盘曲着的花蛇。也就是片刻吧,片刻,新妈妈就又重新活过来了,她脸上重新有了内容,有很多很多的内容。一股红色的气体在她的五脏六腑里游走,在她的脸上游出了光鲜和亮丽,游出了火爆爆的春色。我看见她的心也硬起来了,注入红色之后她的心像铁一样硬。我听见她的心在说:“没有谁能阻挡我,谁也不能阻挡我。”而后,她又重新戴上面具,这是一副装饰性很强的面具,一会儿能变一个样的面具。她戴上面具等着爸爸下班回来……

新妈妈为什么要背着爸爸出去卖舌头呢?

四月十日夜

晚上。下雨了。

春雨很软,春雨是泥做的。泥做的春雨在风里斜斜地湿下来,在玻璃窗上写出一些星星点点。雨落下来的时候先是一短,而后又是一长,珠样的一短,又珠样的一长,面面地粘在了窗上,仿佛本来就有的样子,印花一样,一润一润地椭圆着;春雨有一股发面的气味,一股甜酒样的气味,那气味是用细筛筛出来的,细筛筛出来的气味一淋一淋的,时有时无,时断时续,且还有缕缕霉了的斑斑点点陷在里边;细了听,就听见了小虫意儿的呢喃,春雨下来的时候,就听见很多的小虫意在窃窃私语,天上落下了很多的小虫意,很有趣的小虫意,一个亲着一个,一个叠着一个,营营地说着话。它们是嘴对嘴在说话,它们的话真多呀!……

我真想和它们说话,我真想和它们说说话。我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它们说:城市太脏了,城市很脏。城市里有很多病。它们来的时候很干净,走的时候很脏,……落下来就脏了……我知道,它们不愿意跟我说话,它们嫌我脏。

把脸贴在凉凉的玻璃窗上,我就又看见那个人了,那个秃顶的老头。那人在楼下的雨中来来回回地漫步,那人披一件黑色的风衣紧夹着身子在雨中的树下漫步。其实他是很焦躁的,我看出来了,他很焦躁。他走动的时候心却没有走动,他的心一直在那个窗口钉着,那是陈冬阿姨的窗口,我知道他的心钉在了陈冬阿姨的窗口。他把心钉在陈冬阿姨的窗口上,人却在雨地里漫步。他的心是紫黄色的,他的心上撒了很多胡椒粉,他的心是胡椒粉加盐腌出来的,他的心很辣,他的心有一股很氽的胡辣味。他的心是化过妆的,心老了,他又化了化妆,那股胡辣味是特意加工出来的。我看出来了,他的心在别的地方也挂过,他的心上有一个铁鼻儿,那铁鼻是专门加工的,那铁鼻儿已经锈了。那铁鼻儿挂的地方太多,所以铁鼻儿生锈了。他的心挂在那里,却一点也不怕雨淋,因为上面包了一层很厚的油纸。他是一个很有经验的人,事先就在心上包了油纸。我看出来了,这是一个经常挂心的人,他走到哪里,就把心挂到哪里……

陈冬阿姨的窗口没有灯光,她的窗口一片黑暗。但我还是看见她了,我看见她在窗口站着,默默地站着,半浏览半轻蔑地看着秃顶老头挂在窗前的心。她是早已认识这颗心了,她对这颗心很熟悉。我看出,她是很想把这颗心从楼上的窗口处扔下去,她一定是很想把心扔下去。可她不敢,她有点怕。人怕人是从心里怕的,她心里怕。她轻声说:“走吧,你走吧。该给你的,我都给你了。你还要怎样呢?”

那颗用油纸包着的心说:“你还要什么?你说吧,你还要啥?”

她说:“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心说:“你为什么不要?你应该要么。那时候你要,现在你又不要了。你不能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

她说:“四年了,你还不够吗?四年还不够长么?有比四年更长的么?什么东西能比四年更长……”

心说:“你是不是嫌我老了?你说,你是不是嫌我老了?我的心年轻啊,你看我的心有多年轻。你尝尝辣不辣?不年轻有这么辣吗?”

她说:“你要再逼我,我就不客气了……”

心说:“我逼过你么?我什么时候逼过你?那时候,我顶的压力小吗?为接收你,我顶了多大的压力呀!这些你不是不知道,你都知道的。中文系毕业的学生很多,中文系毕业的学生……”

她说:“你还要说什么,你还想说什么,都说出来,都说出来吧!不就是那些话么,你说了多少次了,你说了无数次了……”

心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呀。我说过要把你退回去么?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也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我,我从来也没有让你感激过我。调你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是看你气质好,我是看中你的气质了。一个处级单位,多少人想进,那时候各个部门都给我推荐人,上头也往下压人,我都没有要么……”

她说:“是啊,你对我不错,我知道你对我不错。你……”

心说:“你是不是和王森林那小子混在一起了?我看你是让王森林那小子给迷住了。王森林算个什么东西?那时候,王森林一天到晚像狗一样点头哈腰,见了就喊老师,我理都不理他……”

她说:“我是跟王森林混在一起了,我早就跟王森林混在一起了,王森林天天在我这里,王森林一会儿就来……”

心说:“如果不是王森林,也是那个叫什么、什么的,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早有人给我说了。就是那个、那个瘦高个……”

她说:“是呀,我这儿有很多人,我这儿天天都有人,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这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地上跑的、天上飞的都与你没有关系。你凭什么干涉我?你是我的什么人?你凭什么跟踪我?……”

心说:“谁说我跟踪你了?我会做这样的事么?我是关心你,我是关心你呀。好好好……”

往下就没有声音了,往下只有对视……

夜已深了,那个包着油纸的心还在陈冬阿姨的窗前挂着,那里挂着的是一枚“公章”,很像是一枚“公章”。在这座城市里,很多地方都挂着“公章”……

雨小了,雨渐渐化进墨里,变成了一片灰尘,很湿润的灰尘。那个秃顶老头仍在楼下的雨地里漫步。他一边漫步一边看表,他不时地看表……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上楼的,他一定会上楼去。门开不开哪?

四月十一日

新妈妈又要出门去了。

新妈妈说,要去看看她的表舅。走的时候,新妈妈就是这样对爸爸说的。可我知道她要到哪里去,我是知道的。

她肯定要去那座A楼,她又要到那座A楼里去了,她要去卖她的舌头。

我一直盯着看,盯着看的时候,才能看见她和那座A楼。新妈妈走的是一条曲线,我发现她从来不走直线,她没有走过直线。她在路上总要绕一圈,上三路车,又转五路,接着她又进了亚东亚大商场。新妈妈很喜欢逛商场,她先后在商场的电梯上下了两个来回,她一上电梯我就看不到她了,那里充满了人肉的气味,她一混进入肉的气味里,我就看不到她了。后来她又回到了大厅,站在一个大穿衣镜前。商场里到处都是镜子,她喜欢镜子,她在镜子前面照了很长时间,她在镜子前面换试微笑的面具。我看见她换上的是一副橄榄色的面具,她是戴着这副橄榄色的面具走向A楼的。我发现新妈妈是个非常勇敢的女人,她很勇敢。

新妈妈在A楼的长廊里走着,不停地与人们打招呼,她在这里已经认识了很多人。新妈妈与人打招呼的方式非常独特,她像玩魔术一样见一个人换一副面具。她很灵巧地用左手拿下一个,右手换上一个,我几乎看不出她是怎样拿下又是怎样换上的。我看出,新妈妈打招呼的人,都是些有椅子的人,坐在A楼里的人每人都有一把椅子,他们带着大大小小的椅子走路,他们也都像椅子一样被涂上了紫红的颜色,一个个走得很沉稳也很僵硬。椅子在屁股上绑着,他们只有端着架式走路。最后,当新妈妈快要走到那个门前的时候,她又把面具换掉了,她仍然换上那副橄榄色的面具,今天,她坚持使用橄榄色面具。

新妈妈又走进了那个有老虎气味的房间,新妈妈在那个房间里戴着橄榄色的面具,显着非常地娴静。她端坐在沙发上,看着“老虎”给她端茶倒水,“老虎”给她端的仍然是冒着腾腾热气的紫红颜色的水。新妈妈没有喝,新妈妈说:“老项,你不用忙,老项。那事儿怎样了?我来问问那事怎样了。”

“老虎”笑着说:“哪件事?事很多,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件事?”

新妈妈说:“当然是那件事,就是那件事,我说的那件事……”

“老虎”坐过来了。“老虎”往沙发上一坐,紧挨着新妈妈,又问:“你再说说,你再给我说说。”

新妈妈的身子往后移了移,说:“你贵人多忘事,你不知道算了,我也不说了……”

“老虎”拍了拍脑袋,“老虎”说:“噢,是那事,我知道,我知道了。我已经给他们交代了,让他们马上就办。这好办,你说的事,我能不办么……”

“老虎”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脑海里十分忙碌。他脑海里有一张四通八达的线路图,在每一条线路图上都跑着火车,红颜色的火车,火车上装载着许多红颜色的小人,小人们坐着火车朝四面八方奔去。当火车与火车在乱麻麻的线路上交会的时候,我发现随时都有撞车的可能:车太多了,车开得也太快了新妈妈一直戴着那副橄榄色的面具,当“老虎”慢慢移到她跟前的时候,新妈妈仍然没有换面具,新妈妈也没有卖舌头,这一次新妈妈没有出卖舌头。新妈妈把她的胳膊拿出来了,新妈仅是把她的胳膊交给了“老虎”,“老虎”拿到的是一条白嫩的胳膊。“老虎”一拿到胳膊,他脑海中的线路图上的火车就停下来了,所有的火车都停了,线路堵塞了,接着出现了一片红色的大水,洪水把什么都淹了,整个线路成了一片乱糟糟的浆糊,红色的四处冒泡的浆糊……

新妈妈一边往前送着胳膊,一边往后移着身子。新妈妈一边勇敢地把胳膊卸下来交给“老虎”,一边做出胆小如鼠的样子。新妈妈小声说:“老项,这样好吗?这合适么?老项,老项啊……”

“老虎”的肠胃里也残存着粮食,“老虎”的肠胃里下半部有粮食和粉笔末的气味,上半部的气味却非常地复杂,那是各种肉类加牛奶杂出来的气味。“老虎”的肠胃里的气味是台阶似的,每一个台阶都有一条路线,每一条路线都连带着一大堆白色的粉笔末,我看出“老虎”的路线是从粉笔末开始的……而后粉笔末的气味少了,越来越少,越来越少。“老虎”肠胃里的气味从简单走向复杂,而后又从复杂走向简单……“老虎”曾经对新妈妈说过一句很精辟的话,我听见“老虎”对新妈妈说:“我现在吃不下东西,我现在吃东西很少。酒么,我现在只喝‘五粮液’,烟么,只抽‘红塔山’,别的不喜欢,别的都不喜欢。”

新妈妈轻轻地把胳膊抽出来,新妈妈把胳膊抽出之后说:“哼,你也有想吃的。有些东西你很想吃,就是没有人给你……”

“老虎”笑了,“老虎”很温和地笑了,“老虎”笑着摇摇头……在“老虎”的笑容里塞着另一个女人,“老虎”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被粉笔末裹着的女人,那个女人浑身上下沾满了粉笔末,那个女人连缀着一段十分屈辱的岁月,在那样的岁月里,“老虎”像粉笔一样不断地磨损,那时候“老虎”成了在黑板上纷纷落下的粉笔末。而后是男粉笔与女粉笔的相互磨损……谁都没想到会有一张纸飘过来,有那么一天,会有一张纸飘过来……于是,“老虎”喃喃自语说:“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啊……”

“老虎”一边“不堪回首”,一边吞噬新妈妈的胳膊,“老虎”在新妈妈的胳賻上咬出了很多牙印,“老虎”嘴里有一颗假牙,因此,新妈妈的胳賻上也有了很多的假牙印。这颗假牙是一九六八年制作的,假牙套上有好名声的牙科医生刻上去的极微小的“一九六八”的字样。在一九六八年,“老虎”从课桌上掉下来,跌掉了一颗牙齿。那颗牙齿被一个打扫卫生的人扫进了垃圾堆,而后从一个垃圾堆又转向另一个垃圾堆,如今躺在了郊外的地下(那颗牙齿的一部分躺在郊外的地下,一部分变成了一只白萝卜)……“老虎”在吞噬新妈妈胳膊的同时,把心分成了四份,一份警惕地谛听着门外的动静;一份喜悦地品尝着鲜嫩的滋味;一份偷觑着女粉笔的丑陋;一份进入了回忆之中。在回忆里,他看见新妈妈在一个下属的家里坐着,那人就是新妈妈的远房表舅,“老虎”是在新妈妈的远房表舅家里见到新妈妈的。在那里,新妈妈看到他就举起了那双大眼睛,那双亮丽的大眼睛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而后新妈妈就勇敢地找他来了,新妈妈来请他帮忙办一件事情……倏尔,他的思路又跑进了一个四星级宾馆,他温和地说:“开个房间吧,咱们去开一个房间……”

新妈妈却只有一个念头,她只有办事的念头,新妈妈举着那个念头就像举着一把锋利的刀,新妈妈用刀把胳膊切下来交给“老虎”……现在,她突然又把胳膊抽出来了。新妈妈一边往外抽胳膊一边说:“我该走了,我真的该走了……”新妈妈抽出胳膊后,很决绝地站了起来。

“老虎”慌忙说:“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嘛。那件事我一定办,我尽快办……”

新妈妈还是走了。新妈妈临走之前才取下了橄榄色的面具。新妈妈临走之前换上了桃红色的面具,扭头给了“老虎”一个桃红色的微笑……这个微笑使“老虎”目瞪口呆,“老虎”脑海里奔驰着一片红色,红色又像大水一样漫过来……这时“老虎”变成了一只猫,变成了一只傻呆呆的猫。“老虎”也有变猫的时候。

新妈妈的高跟鞋在走廊里有节奏地响着,那“的儿、的儿、的儿……”的响声在楼道里敲出了桃红色的气味,楼道里弥漫着桃红色的气味和肉色金属的轰鸣,整个楼道里到处都是游动着的桃红色的气味和肉色金属的轰鸣声,那气味和声响鱼儿一样游进了“老虎”的房间。“老虎”很想站起来,“老虎”非常想站起来,“老虎”拼命想追逐那桃红色的气味,可“老虎”站不起来了。“老虎”很想站起来,可他站不起来了。

“老虎”只会反反复复地喃喃自语说:“开个房间吧,开个房间吧……”

新妈妈笑了,走在路上的时候,我看见新妈妈偷偷在笑。

四月十二日

今天,新妈妈罚我跪了一个上午。

新妈妈在我身上扎上针,又罚我跪了一个上午。

她说我的眼睛有“问题”,她说我看她的时候,眼睛有“问题”。

新妈妈是一个很灵敏的人,新妈妈非常灵敏。我看见新妈妈肚子里藏着很多的疑问,新妈妈对我的眼睛发生了怀疑。她一次又一次地问我:“你看见什么了?你说,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我不能告诉她,我知道我不能告诉她。我如果说我看见了什么,她会害我的,我知道她一直想办法要害我。

她知道我会写字,就把一支笔一张纸递到我手里,她说:“你写,你看见了什么,你给我写下来……”

我不能写,我不写。我看着她,我跪在地上看着她。不知怎的,她很害怕我看她,我一看她,她就说我很“贼”,我的眼睛很“贼”。她扎我的时候总是先让我闭上眼睛,我一闭上眼睛就发现那根针离我很近,那根针离我非常近。针上蕴积着新妈妈肚子里的黑气,新妈妈把黑气注在针尖尖上,而后往我身上扎……

倏尔,没有针了,新妈妈把针拔掉了。新妈妈的声音变成了一片轻柔的羽毛,一片桃红色的羽毛,一片桃红色的羽毛轻柔地抚在我的脸上:“孩子,你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你究竟看见什么了?你是不是能看见什么……”

我没有睁眼,那轻柔使我不愿睁眼,我觉得像是在梦里,梦中有一只小船,羽毛做成的小船,我躺在小船里,轻轻地摇啊,摇啊,摇啊摇……这时候,我忍不住了,我忍不住想看一看,可我看见蛇头了,我一下就看见了新妈妈肚子里的蛇头,新妈妈肚子里昂着一个三角形的蛇头,那蛇头在吐黑气,那蛇头能吐出一团一团的黑气……

我摇了摇头,我只能摇摇头。

四月十二日下午

那个叫王森林的又来了,他来找陈冬阿姨。

他仍然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他把车子往楼门口一放,就匆匆地上楼去了。

陈冬阿姨住在五楼,他站在五楼的楼道里,先是迟疑了一会儿,而后上前敲门。他站在门口敲了很长时间……

陈冬阿姨不在家,我知道陈冬阿姨不在家。可他还是敲。他敲了一会儿,就对着门说:“陈冬,你这不是害我么!我来找你帮忙,你帮不帮都不要紧,你也不能害我呀?我跟你好过么?我啥时候跟你好过?你怎么能给头儿这样说哪?你说我跟你好,你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让头儿一天到晚给我小鞋穿,你这不是害我么?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看出,他是有意对门说的,他不是对陈冬阿姨说的,如果陈冬阿姨在家,他一定不这样说,他只敢对门说。他还朝门上踢了一脚,他很气魄地朝门上踢了一脚,他在门上踢出了一片狗屎味。接着,他突然地弯下腰去了,我以为他要干什么了,他很像是要干出什么的样子,结果是很有意思的,他蹲下来又去擦门上的狗屎味,他竟然用自己的袖子去擦那难闻的狗屎味,踢完之后,他又蹲下来一点一点地把痕迹擦掉了。一会儿工夫,他站起来,拍拍袖子,扶扶眼镜,气宇轩昂地下楼去了。他在楼梯上走出了一片“咚咚”的脚步声,很大气的脚步声,可那脚步声里托着的心却很小,像蚊子一样小。一个小小的心在很大气的脚步声里走出了一股生姜的气味,这是一股人造生姜的气味。报上说,现在人造的东西很多……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这个人非常奇怪。他一下楼就开始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他一边推车子,一边嘴里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我仔细看,我盯着他看,才看清他嘴里嘟哝的话。他说的仍然是这样的一串话:“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他不停地说着这样的话。他骑上车后,嘴里仍然背诵着这样一段话:“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当他背诵这些话的时候,他心中却奏着一段“红蚊子音乐”,是现在社会上最流行的“红蚊子音乐”。我不明白这些话与“红蚊子音乐”有什么关系,我一点也看不明白。

我的头有点疼了,我的头又有点疼了。我不看了……

四月十三日

魏征叔叔的话:

人一有了钱,钱就很扯淡了,钱其实很扯淡。钱是一种声音,钱是用来买声音的。说来说去,人要的也就是一种声音。人要是活出响儿来,也就算是大活了。我知道你不信,你别不信。是呀,有时候,一定的时候,用钱也买不来声音,到了那种时候,无论用多少钱都买不来声音,这我知道,但是,我告诉你,响过没响过是不一样的。大响儿过的人毕竟大响过,这时候还有一种东西是可以保持的,可以终生保持。什么都没有了,你还可以靠它活着。这就是回忆。我告诉你,大响过的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可以拥有回忆。回忆就是声音。即使是一个人,只要拥有回忆,就可以制造出满屋子声音。要是你根本就没响过,你靠什么回忆?连回忆都没有声音,这不太可怜了么?说说蛆变苍蝇?好吧,就再给你说说蛆变苍蝇。

我上次说过,在大同路那个图书市场上,我一笔挣了五十四万,这是实打实的。我在那个图书市上整整转了半个月。我白天转悠,晚上看书,那一段;我看了多少书啊!你知道我这个人,不干是不干,要干就真干。你也知道我的文化水平,不吹牛地说,在这一点上,咱不吹牛,起码比那些人高出两个档次。这不是笑话吧?这不应该是笑话。在那里我发现两个人的书卖得最快,一是金庸,一是古龙。听说过这两个人吧?在那个时候,这两个人的书卖得最快。人疯的时候,是心先疯的,活得憋屈的人都喜欢品味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这就是让心先疯一疯。真赚钱哪!一发就是几十万、上百万,一套一套的,一套就是十几元,进钱流水一样。但这个图书市场上的书贩赚钱并不多,在这里干的全是二道贩子、三道贩子,甚至四道五道……大钱都让外边的人挣了。首发啊,关键是首发!你知道首发的含义么?你知道全国最大的图书市场在哪里么?告诉你吧,我告诉你,四个地方:一个是武汉;一个是湖南的长沙;一个是广州;一个哈尔滨。这四个地方就是全国最大的图书集聚散地,挣大钱的都在这里呢。他们在这里把整个中国像切西瓜一样切割了,一人一牙子,就那么吃了。在这些地方谈图书生意你知道是怎么谈的?告诉你,狗日的是摊着地图谈的,那才叫气魄哪!地图往桌上一摊,东、西、南、北,你的,我的,他的……狗日的就这么瓜分了。你知道什么是“垄断”?这就是垄断发行。这就是首发。各种各样的书就是从这些地方批发出来,而后流向全国各地的。你说那些二道贩子、三道贩子冤不冤?冤死!

我告诉你,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图书市场,屁大的一条街,要想插进去,哪怕放一只脚,也是很不容易的,很不容易。首先得有五证:一是图书市场管理办公室的“准许证”;二是得有工商局的“营业执照”;三是税务局的“税务证”;四是公安局“扫黄办公室”的“准许证”;五是卫生部门的“清洁证”。有了这些证还不行,有了这些证还不能搞图书批发业务,这些只能证明你是个体书贩。个体书贩只能摆摊零售。你看,哪儿都分级,搞图书发行也是分级的。一级,是全民企业,可以批发;二级,说是集体企业,也可以搞批发;三级,就不行了,三级就是个体书贩,只能搞零售。可是,在这个图书市场上千的全是个体,说白了,那些所谓的“全民”、“集体”都是“喂”出来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所以,要想搞图书批发必须得挂靠一个单位。“挂靠”你懂吗?“又谝”,我不是谝。我只是告诉你,苍蝇变蛆也是不容易的,得有环境。没有环境,你变一只试试?你别说,我就在这条街上,转着转着转着,转出了一个机会。我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从湖北宋的,他来推销一本书。我给你说,这是一个极其精明的人,可以说非常精明。当时,他推销的算是一本新书,还没人知道的书。我告诉你吧,就是那本《丑陋的中国人》。当然,现在谁都知道了。就是这本书,我一笔挣了五十四万。

这是一本揭疮疤的书。单个人是不愿意揭疮疤的,谁也不愿意揭自己的疮疤,“护秃子”就是这个意思,秃子最怕人家看他的头。但整体的人又愿意揭疮疤,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心理,因为谁都愿意揭别人的疮疤……所以这本书应该是好销的。可是,开初的时候,这个从湖北来的家伙却没有把书推销出去。他踮着一双穷腿跑遍全国都没有推销出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你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推销不出去?我告诉你吧,这家伙精明是精明,可他档次太低,眼光不行,他仅是懵懵懂懂地觉得这本书能发,他闻出点味,可他说不出道理来。再一个是他选的时机不好,他早了半个月,那时候书市上正吃金庸、古龙呢,猛然把这本书拿出来,没人敢发。要是再晚半个月,就轮不到我了,你知道,机会只有一次。我是在烩面馆里碰上他的,不瞒你说,在进那个烩面馆之前,我跟了他三天,我看着他在一家一家的书摊前推销这本书,他越让人要越没人要。他很急,也很沮丧,一脸的晦气。等他进那家烩面馆的时候,人已失落到了极点。他正骂呢,骂人们不识货。我就是这时进去的,我也要了一碗烩面,跟他一个桌吃烩面。待一碗烩面吃完我已经跟他熟识了……吃完饭,我对他说:“老弟,你跟我来,你跟我来吧。”他问:“啥事儿?你说啥事吧!”我说:“你跟我来吧。我想帮帮你,我就想帮帮你。”他不信,他当然不信。他说他要走,他等着赶火车呢。我说:“就几句话,不耽误你,你只要觉得不像是帮你,你站起就走,我决不拦你。”就这样,我把他拉到隔壁一家稍干净一些的酒馆里,要了四个菜一瓶酒,而后我把兜里装的全国地图掏了出来,装模作样地摊在了桌上(你说我诈,的确是有点诈)。明眼人,我一掏地图他就明白了。他马上问:“你也是发书的?”我笑着说:“不错,我也是吃这碗饭的。”他马上就掏出那本书,说:“你看看这一本……”我哈哈一笑说:“你也不用叫我看了,我不看了,不就是这本(丑陋的中国人)么?不就是台湾柏杨写的么?我给你发怎么样?”说着,我用手在地图上给他比划了一下,我说:“中南五省,我包了。可有一条,必须是首发……”我这一比划就把他镇住了,一句就把他镇住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你真发呀?你真愿意发?……”这时候,我拿了他一手,我说:“我已经把话说出来了,你要走就走吧。”他赶快给我掏烟,一边掏烟一边说:“老哥,老哥,我一看你就是个痛快人,终于碰上一个识货的,是个大弄家,有气魄!只要你老哥愿发,我就一杆子插到底了,人家都是三七开,我给你五五开,怎么样?”你知道,我什么都没有,这时候,我还什么都没有呢。我装着沉思了一会儿,说:“这有点冒险,是有点冒险。我再考虑考虑,你容我再考虑考虑……”他急了,说:“决不会赔,你相信我,决不会赔。”说着,他把所有的手续都拿出来,摊在我的面前:“你看看,你看看……”我说,我是文教局的。那时我就说我是文教局的。我屁局也不是,可我得这么说。我说局里刚办一个图书发行公司,让我伸头搞,我不能搞砸了,我得给领导上说一声……他很急,他当然很急。他说:“得多长时间,你说多长时间?”我说:“你知道机关里办事,研究来研究去的,你给我三天时间,你等我三天,怎么样?”他想了很长时间,终于说:“好吧,我等你三天,我只等你三天……”我知道得稳住他,我得先稳住他。临分手的时候,我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钱是不能多拿的,这时候钱不能多拿,多拿就假了),我说:“这本书我的确想发。为了表明诚意,这三百块钱作为这三天的旅差费,一点心意,你可以到一些地方转转看看,费用我们报销。”他很高兴,客气了几句就把钱收下了,他一收钱,我就放心了……

三天时间,他只给我了三天时间。你说三天时间能干什么?发书要五个证,我一个证也没有;我给他说,中南五省,我要发一百万册,可我只有两千块钱,连个小零头的小零头都不够。我知道三天时间不够,根本不够,可我就这么应承下来了……

想起来真冒险哪!那时候,是有点冒险。

四月十五日

上午,当我又回到旧妈妈家的时候,门却是锁着的。

门锁着,屋里没有人,我只好坐在楼梯上等。我坐在楼梯的台阶上等了很久,仍然不见旧妈妈回来。快到中午的时候,我饿了,我觉得有点饿。我一下子闻到了很多香气,诱人的香气从一家家的窗户里流出来……我不能看那些东西,我知道我不能看。我一步一步走下楼梯,重又回到大街上。这会儿,大街就算是我的家了。大街上有很多声音,在声音里走,我就不显得那么饿了……

今天是砍树的日子,砍树的日子到了。

走在路上,我看见马路两边有很多人在砍树。人们把树的身子砍下一半留下一半,树全都成了半边。一半身子落在地上,一半身子站在路边。只有半边的树仍然在路边上站着,流着白颜色的血,我看见树的血是白色的,白里有点泛青。天空中有很多刀子落在树身上,天上落刀子了,一片一片的刀子。也有锯的,锯“哧啦、哧啦……”在树身上响着,那是一种很钝的声音,一种苦巴巴的声音,声音里有一股一股的香气飘出来,带刃儿的香气,很涩很苦的香气,香气里亮着红颜色的光,拉出的却是一些黄颜色的末,树的周围有黄颜色的末纷纷落下,像下雨一样。天上下着树的肉雨,一摊一摊的肉雨,树却忍着,树很能忍。

大街上仍然有醋,大街上依旧流淌着很多的醋。醋已经变质了,到处都是变了质的醋,变了质的醋在街面上一波一波地浪着,发出春猫样的叫声。那叫声五颜六色,七腔八调,引逗着人们在醋里膛来膛去地走。人们的眼已经变成了醋眼,人们的醋眼里发出一种暗红色醋光,光里亮着一只只绿颜色的小虫,绿颜色的小虫正从一个个人脸上飞出去,在空中进行厮杀。我看见有成千上万的小绿虫在空中相互残杀,嗡嗡营营的杀声在街面上随着醋浪起伏跌荡,一批落下来,又一批飞出去……人们乱纷纷地抢吃从空中落下的小绿虫,人们一边放小绿虫,一边抢吃小绿虫。报上说,蘸了醋的小绿虫很有营养。

饭店真多呀,到处都是饭店,每个饭店门口都站着两个姑娘。姑娘是纸做的,我看出来了,姑娘是一张张薄纸做成的。这些都是无心的姑娘,她们没有心,她们该放心的地方扎着一个蝎子,一个在油里炸过的蝎子。她们脸上都贴着有颜色的微笑,那微笑是纸糊上去的,是一种粘了很多浆糊的微笑。在她们的微笑里,老板一定是拧了很多螺丝钉,那是些一螺丝一螺丝的微笑。微笑是冲着轿车去的,轿车也是冲着微笑来的,一辆辆轿车都停在微笑里,停得很“微笑”。在一个“俄罗斯餐厅”门前,我看见门前站着的是两个洋女人,这两个洋女人是被加工过的,是从俄罗斯运来又被重新加工制作过的,我看出来了,那是两个羊皮做出来的女人,从俄罗斯运来的羊皮加工后做出来的洋女人。洋女人身上有绵羊的膻味,他们把俄罗斯的绵羊赶到这里来了。羊皮做出来的女人比纸做出来的姑娘有吸引力,洋羊皮做的女人很会微笑,“洋羊皮”比“国产纸”笑得膻,笑得厚,笑得更有油质。“洋羊皮”的微笑油乎乎的,“洋羊皮”的微笑含有西伯利亚的白毛风味。因此,“洋羊皮”这里停的轿车最多,我看见一辆一辆的轿车排队一样停在了“俄罗斯餐厅”门前,车门还没开,人的“胃门”就开了,一个个“胃门”大开,开着“胃门”的人不得不挺着身子走路,很慢很硬地走路,他们是怕颠坏他们的“胃门”,他们的“胃门”非常宝贵。他们的“胃门”是很多种高级原料喂出来的。上了台阶,当“洋羊皮”微笑着拉开玻璃门的时候,他们总要来一个小小的定格,不失时机地观赏一下“洋羊皮”的质量。他们都是些很识货的人,观赏得非常细致。他们的胃里有放大镜,我看见他们的胃里都藏着一台放大镜,他们用放大镜偷偷观察“洋羊皮”,于是,他们共同得出一个真理,“洋羊皮”的毛孔粗,“洋羊皮”表面光滑精致,其实毛孔很粗。但“洋羊皮”毕竟是“洋羊皮”,他们一个个感叹地在胃里说:这是“洋羊皮”呀!说着,他们的胃里就有手伸出来了。我看见他们的胃里一下子伸出了很多手,他们要再一次地用手来检验“洋羊皮”的质量。当他们胃里伸出的手触摸“洋羊皮”的时候,“洋羊皮”笑了,“洋羊皮”卖的货真价实,“洋羊皮”不怕触摸。我听见他们又一次感叹说:到底是“洋羊皮”呀!……

走着,走着,我又看见那位老人了,老人仍在那棵树下坐着,老人骨头上包着一层瘦皮,很陈旧地坐着。我看见了一条线,有一条很细的光线牵着我,把我牵到老人跟前来。我知道我是专门来看老人的,我也说过要来看他。老人依旧捧着一本书,老人那很脏的手里捧着一本书,老人捧书却没有看书,老人只是空空地坐着,老人的周围环绕着一圈旧日的空气,老人其实是被罩在旧日的空气里。他看不见人来车往的大街,他也听不见马路上那些嘈杂的声音,他只是在谛听自己肚子里的声音。他肚里装的全是旧日的粮食,他肚子里有很多旧日的粮食在发酵,发酵的声音从他的肚子里咕咕哝哝地流出来,变成了一豆儿一豆儿的喃喃自语……

只有我能听清他肚子里的声音,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看见他在说:

“……第一名……”

“……茶缸……”

“……冰棍儿……”

“……第一名……”

“一”是个单数,我看见他的肚子里不断地出现这样一个单数,每个单数都是有颜色的,反复出现的单数被染成了各种不同的颜色。“第一名”是金黄色的,那是裹在红墙绿瓦中的金黄色,是一片绿荫下的金黄色,金黄色里含着很多的笑声,一串铃铛似的笑声。这是三十六年前的笑声,这笑声很遥远,这笑声是响在三十六年前的一个地方,我看见那个地方了,那是一个十分幽静的地方,那地方栽着许多垂柳,垂柳一丝一丝的映在水面上,水面上还映着一个年轻人的影子,年轻人胸前戴着“铁塔大学”的校徽,傲然地注视着水面。这时候水面在他眼前倒过来了,水面很驯服地倒在他的眼前,水面在他面前自动地变成了一张桌子,水面成了一张铺着玻璃板的桌子,他的眼睛在“桌子”上书写楼房,“桌子”上出现了一栋一栋的建筑物。造型奇特的建筑物……他很随意地用眼睛更改建筑物,他眼里抛出一些不对称的线加在他的建筑上,建筑物上就出现了各种不同的形式。他背后一次次地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建筑物每变化一次,就有一次掌声,掌声是他幻化出来的。他刚刚从掌声里走出来,我看见他刚从掌声里走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一张金黄色的纸,纸上写有“第一名”的字样,他在毕业设计中得了第一名。在“第一名”里含有一双眼睛,一双很圆很圆的眼睛。这双眼睛有一个绰号,叫“太阳豆”。一个长辫子姑娘向他跑来的时候,他叫她“太阳豆”。他在叫她的眼睛,他说她的眼睛像“太阳豆”,他就叫她“太阳豆”。她很乐意他这样叫她。她站在湖边上说:“你不怕被烤化么?我把你烤化了怎么办?你说,你说呀……”他说:“我要设计一座第一流的冻房(洞房),我要把你关在冻房(洞房)里……”而后“太阳豆”消失了,“太阳豆”幻化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小蝌蚪,小蝌蚪跳进水里去了。水成了幕布,水成了一道很大很大的幕布,小蝌蚪一个个跳进幕布里不见了……

“茶缸”是白色的,是一道白颜色的幻影。我看见一道白颜色的幻影自天而降,罩在了一个年轻人的头上。那仍然是三十六年前的一道幻影,幻影已变得非常模糊了,幻影已变成了一张薄纸,我看见幻影后来变成了一张薄纸。但我能从幻影里看出“茶缸”来。我看见一个年轻人端着茶缸在走,一个年轻人端着茶缸向一个办公室走去:他很高傲地走着,他走得很高傲也很轻松,他这么一走就走进时间的幻影里去了。那是一栋白楼,一栋很有特点的白楼、在这栋很有特点的白楼里,那个年轻人端着茶缸向一个关着门的办公室走去。办公室卫坐着六个人的影像,那是六个模糊不清的影像,六个影像上有各色各样的纹路,十分恐怖的纹路,纹路里排列着一系列的影像……他们把一个个影像拿出来进行比较,而后把其中一个的名字填写在一张纸上,他们正在做一项填写名字的工作。纸上已经填写了一些名字了,我看见纸上已经填写上了九个名字,他们说还差一个……那个端茶缸的年轻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他推开门的时候,头是昂着的,他昂着头走进门来。我看见他笑了一下,他笑着走到一个办公桌前,办公桌上放着两个热水瓶,他是冲着热水瓶来的。他拿起水瓶倒了一茶缸开水,就走出去了。他带走了一个很闷的响声,那是门的响声,门的响声里夹着大蒜的气味。他走后门响了一下,门很重地响了一下,这是楼道风的作用,楼道风把门重重地关上了。门关上之后,六个影像里同时出现了鸡血红,一片鸡血红。接着出现了麻包片一样的声音,一个声音说:“就这吧,我看就这个吧……”一个说:“唉,就这吧……”一个说:“下去锻炼锻炼也好……”一个说:“充个数也行……”一个说:“怎么能这样呢?……”一个说:“是不是……”于是,他的名字被写在了一张纸上,字的颜色很淡,字的颜色在时间里变得很淡。我看见纸上写着魏明哲三个字,他的名字就这样被写在了一张纸上。接着,就有一个朱色的大章盖上去了,朱色的大章像帽子一样正好盖在他的头上。而后纸卷起来了,我看见他戴着“帽子”躺在纸筒里……

“冰棍儿”里有火车的声音,我在“冰棍儿”里听到了火车的声音。我看见一列火车由南向北开去,这是一列闷罐子货车,闷罐货车上刷了许多标语,标语上的字迹已看不清楚了,我只看到了一些斑斑点点的墨迹,在时光里墨迹已和火车的铁皮锈在了一起,融在一片锈痕里。闷罐子货车里坐了许多背行李包裹的人,他们一个个背着行李包裹,戴着看不见的“帽子”排队坐在车上,每个车厢里都坐着带“帽子”的人。在一片“哐当,哐当”的声音里,一个个大铁门合上了。在火车开动之前,一双眼睛出现了,这是一双很年轻很湿润的眼睛,这双眼睛紧贴在闷罐子货车的小窗口上,眼睛里射出了两颗钉子,钉子像出膛的炮弹一样紧紧地钉在了站台上,我看见他是想把钉子钉在站台上。然而,火车开了,火车很快地开了,火车呜呜叫着,越开越快,越开越快,带动起巨大的旋风,旋风一下子就把钉子拔出来了,带线的钉子在火车的强力拽动下,从月台上拉出了一溜火星……就在这时,就在钉子将要离开月台的瞬间,车站上传来了一声悠长沙哑的叫卖,一声铁味的叫卖:“冰棍儿,冰棍儿……”那叫卖声有很强的穿透力,那叫卖声撕锦裂帛,绵绵无尽;那叫卖里含有门鼻的响声、床铺的响声、锅碗瓢盆的响声;那叫卖里抛出了一颗掺合了一十八种佐料、二十六种味道的胡辣豆;那叫卖里跳动着苍苍的白发和五颜六色的女性的温馨;那叫卖里伸出了一只凉凉的有很多皱褶和污垢的手,伸出了一种带涩涩肉刺儿的光滑;那叫卖里放出一群一群带哨的鸽子,鸽子在天空中哨出一片“冰棍儿,冰棍儿……”的袅袅余音;“冰棍儿”像抛物线一样飞出来,“冰棍儿”穿过一道道铁轨,飞上月台接住了将要被拽离月台的钉子,“冰棍儿”母亲一样把钉子搂在了怀抱里……钉子融化了,钉子躺在“冰棍儿”的奶水里慢慢融化,钉子化成了一滴滴红色的浆果一样的泪滴……

又是一个单数,这是一个很干燥的单数,这个单数含有白菜帮子的气味。我看见阳光了,阳光非常强烈,阳光火霞霞地从天上爆下来,照出一片没有油质的黑脊梁。一个个黑脊梁全都弯弯地勾着,两手飞快地动着,响出一片“咔咔”的带血光的声音,那声音带有浓烈的汗味……慢慢地,一切都显现出来了,动着的是人的指甲,指甲上有点点滴滴的猩红,一珠一珠的红,那红是人血喂出来的。这时有人说:“试试?”有人接着说:“试试就试试。”有人说:“一个窝头?”有人说:“一个就一个……”我看出来了,这是一场捉虱的比赛,一群光着黑脊梁的人在比赛捉虱。他们的手在摊在胸前的黑棉袄上飞速移动,一个个肉嘟嘟的小虱从棉袄的缝隙里被捏出来……当阳光移动到一个树枝画的横杠前的时候,一个几乎看不出年龄的人提溜出一串虱子来,那是一串绑在一根细棉线上的虱子,一匹匹虱子在阳光下发出暗色的红光,一种在微动中挣扎着的红光。提着虱子的入笑了,我看见他笑了,他披上黑棉袄,提溜着一串虱子向人们展示。一串绑在细棉线上的虱子滴溜溜转着,阳光下转出了一串紫红色的圆润肥硕……我在他披着的棉袄上看见了他的编号,我看见这个满脸胡茬说不清年龄的人身上标有“147”的编号……这是一个很容易记的编号:“147”。“147”笑了,“147”得了“第一名”,他笑了。我看见两个“第一名”在遥遥相望,两个“第一名”在时光中连接着一条爬满虱子的细棉线,棉线上绑着带馊味的微笑,棉线上的微笑已经分崩离析,棉线快要断了……

四月十六日夜

昨天,旧妈妈很晚才回来。旧妈妈回来时扛着一箱玻璃丝袜子,原来她是卖袜子去了。旧妈妈在街头上站了一天,袜子没有卖掉,却把脸贴出去了。旧妈妈回来时脸上已没有了颜色,旧妈妈脸上的颜色被路人一块一块用眼睛刮掉了,她的脸成了一块掉了很多搪瓷的破茶缸。

夜里,旧妈妈大哭了一场。旧妈妈的哭声里跳出了许多用玻璃丝袜裹着的有归属的遐想:旧妈妈先是成了一颗“牛痘”,一颗长在巨大躯体上的“牛痘”。“牛痘”先是淡紫色,渐渐又成了蓝褐色,“牛痘”上长了一层绒绒的淡褐色的毫毛。“牛痘”是由里外两层椭圆组成的,椭圆形的“牛痘”还会唱歌,半边的一层唱的是“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外边一层唱的是“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接着旧妈妈又成了一颗螺丝钉,一颗经常变换部位的肉色螺丝钉,一时是圆帽螺丝钉,一时是方帽螺丝钉,一时是有槽的螺丝钉,一时是无槽的螺丝钉,在千百万螺丝钉组成的庞大的机器上,这颗螺丝钉显得极有磁性,这是一颗永远不会松动的螺丝钉。螺丝钉已经生锈了,螺丝钉锈在了机器上,螺丝钉与机器已锈在了一起,成了机器的无法分割的一部分。再接着,旧妈妈成了一只肚脐眼,成了一只茶色的肚脐眼,肚脐眼长在一棵参天大树上。肚脐眼里显现出“八一造反团”的字样,“八一造反团”的字样里有呼呼的风声……旧妈妈的哭声里,除了遐想还有许许多多的怨恨,那是些一时还找不到归属的怨恨,那怨恨左冲右突像线团一样缠绕在她的肠胃里。这是蓝颜色的线团,蓝线团里终于伸出东西来了,蓝颜色的线团找到了一个怨恨的方向,可蓝色线团里伸出来的却是一根很长很硬的铁丝,烧红了的铁丝,铁丝横穿着爸爸的肠胃,旧妈妈是多么恨爸爸呀……

那箱玻璃丝袜子就在屋角里扔着,旧妈妈从小贩那里批发来的玻璃丝袜子有两双是有汗味的,那是放在最上面的两双。这两双在旧妈妈的手里捏了整整一天,捏出了一股市场的气味。在市场的气味里有各种各样的叫卖声,唯独没有旧妈妈的叫卖。旧妈妈还不会叫卖。旧妈妈站了一天,没有吆喝出一声。我看出,旧妈妈虽然在市场上站了一天,却并没有站在市场上,她是站在了回忆里,站在一个个有归属的回忆里。旧妈妈曾经有过许许多多的归属,在每一种归属里都有过花手绢一样的喜悦……现在旧妈妈想变成一双玻璃丝袜子,旧妈妈很想把自己变成一双能出售的玻璃丝袜子。旧妈妈想变却又无法变,旧妈妈在自己身上抽不出玻璃丝,所以也变不成玻璃丝袜子。

半夜的时候,旧妈妈又跟“科长”吵了一架。旧妈妈像疯了一样扑到刚刚打麻将回来的“科长”跟前,高声叫道:“你说,我是谁的人,我到底算谁的人?”

“科长”也气冲冲地说:“你该是谁的人是谁的人,你想是谁的人是谁的人……”

旧妈妈说:“不是跟了你吗,要不是跟了你,我会有今天吗?我会走到这一步吗?……”

“科长”说:“你怪我,你还怪我?你要怪我,我怪谁去?你还带着个……你想你还带着个……哼!”

旧妈妈说:“怎么了?我带着个……怎么了?你说吧。”

“科长”说:“算了,算了。是袜子没卖出去?谁让你去了。我不让你去,你非要去……”

旧妈妈说:“你给我说清楚,我带着个……怎么了?你想怎么你说吧……你以为我多想去?你以为我愿意去丢这人……”

“科长”说:“那事儿你别急,咱跑跑,咱再跑跑……”

两人的声音慢慢低下来了,两人的声音变成了嗡嗡叫的蚊子,一只红色的蚊子……可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知道。

四月十七日

今天,旧妈妈不再去卖玻璃丝袜子了。那箱玻璃丝袜子扔在屋角里,旧妈妈看都不看。旧妈妈又牵着我去找旧大姨。

在旧妈妈的亲眷中,旧大姨是最体面的女人,因为她嫁了一个很体面的丈夫。旧大姨住在市政府后边的淮海路,住的是三室一厅的房子,有煤气有暖气还有热水器洗浴器及各种电器。房子里有很多电钮,到处都是可以按的电钮,电钮里有很多亮嘟嘟的小蝌蚪,流动着的小蝌蚪。我能看见那些小蝌蚪。旧妈妈说,人一体面房子也就体面了。旧大姨的丈夫是市委干部,旧大姨是棉织厂管人事的干部,因此旧大姨也是旧妈妈亲眷中最有权势的。平时旧妈妈很少找她,旧妈妈不愿来找她,旧妈妈不愿看她的傲气。这会儿,旧妈妈一定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不然,旧妈妈不会来找她。

我跟旧妈妈是在旧大姨家里见到她的。旧大姨脸上有很多东西是双的,眼帘是双的,下巴是双的,耳垂也是双的。旧大姨很胖,旧大姨的思想也很胖,在电钮里坐,人的思想很胖。旧大姨坐在沙发上,坐出了一个很软却又是很严肃的肉蒲团。旧大姨的声音是紫赭颜色的,是那种紫藤一样的颜色,是一种在攀援中“哧溜、哧溜”响的颜色。旧大姨说话的时候,身上流动着绛紫色的气体。她说:“你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儿才来找我。你知道不知道,老牛离休了,老牛已经离休了……”

旧妈妈说:“姐,争一差二的,我也不想给你找麻烦。我是没有办法才来找你的……”

旧大姨沉默了很长时间,旧大姨的身子在沉默中一点一点地回缩,我看见旧大姨的身子在回缩,她不自觉地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小小的琉璃蛋,一个亮着绛紫色脉线的琉璃蛋。旧大姨喃喃地说:“找我没用,找我也没用。都悬悬乎乎的,活活络络的,啥都是活活络络的……你没听见动么?四面八方都在动,房子也在动,到处都是摇摇晃晃的……我有什么办法,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旧妈妈说:“姐,你能不能去给我说说,你熟人多,再怎么说你也比我强呀,你给我说说吧……”

旧大姨也病了,旧大姨像是得了很严重的气喘病,旧大姨气喘吁吁地说:“……一个小厂头就把我治了,一个年轻轻的小丫头就把我给治了。年轻点、脸嫩点、白点,不就是年轻点、脸嫩点、白点么?说挪我就挪我。让我交给她,让我给她交手续。我为什么要交给她,她才干几天?我年轻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旧大姨说话时身上的肉成了弹簧,一跳一跳地蹦着,她浑身上下的肉都在蹦。她脑海里跑出了许多紫黑色的小点,我看见她的脑海里流动着一些桃花样的黑点。她像是把旧妈妈忘记了,她根本就没有看旧妈妈,她的眼睛直直望出去,嘴里絮絮叨叨地重复说:“不要脸了,人都不要脸了,脸都成了屁股了。不就是白点、嫩点、红点,不就是白点、嫩点、红点、妖点……”

旧妈妈脸上的“奶油”化了,旧妈妈来时呈给旧大姨一脸“奶油”,这会儿呈送的“奶油”已经化了,露出来的是“霜”,一层白凌凌的“霜”。慢慢地,“霜”上又长出了冰凌,很寒很寒的冰凌……

旧妈妈说:“你要不能说算了,你不说算了……”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旧大姨马上说:“坐一会儿,你再坐一会儿,我还有事给你说呢。我这边吧,小的不在家,老的退下来了,一身病。一说我就来气,老牛他连马路都不会过,你说说,一退下来连马路都不会过了,有好几次,出了门走不回来了,还得去找他。他才比我大八岁,一退就成了这个样子了……这是对你说,对外边就没法说。说起来是个有级别的干部,一退下来连医药费都报不了,成叠子成叠子地放着。我吧,也是一身的病。厂里吧,管了多少年人事,这会儿搞啥全员合同,谁都得合同,把人弄得上不上下不下的……那边家里,还是你多操心吧?……”旧大姨说的时候,屋子里的空间突然大了,在极大的空间里,我看见一个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女人,老女人在洒满时光灰尘的沙发上坐着,絮絮叨叨地念叨着过去的事情。她脸上的皮肉已经开始脱落了,她脸上的皮肉正在一点一点地脱落,她的眼睛成了两只黑洞,深得令人恐惧的黑洞……

旧大姨说话时一直没有看我,旧大姨没有看过我一眼。旧大姨是往上看的,她的目光一直望着上边。我看出来了,旧大姨不是在看上边,她是在看过去,她的魂灵仍停留在过去的时空里,停留在一个用红围巾和红绒线包裹着的时间里,在那个时间里,旧大姨穿着仿制的女式列宁装欣喜无比地走出了曾经有过一棵老槐树的居民大杂院,上了一辆停在胡同口的挂有红绸的小汽车,我听见那时的旧大姨说:“我不用挑水了,我再也不用挑水了……”我看出概念是在时间中产生的,时间可以产生概念。关于挑水的概念已是很久远了,在很久远的时间里,旧大姨担着一副水桶到胡同口的水管上去挑水,扁担“吱吱呀呀”响着,水桶一仄一仄的,路上洒着明晃晃的水滴,水滴洒在时光的尘土里……而后水桶换在了旧二姨的肩上。旧妈妈从没有挑过水,旧妈妈长在不挑水的年代。

旧妈妈终于站起来了,旧妈妈非常失望地站起来说:“我走了……”

旧大姨仍是絮絮叨叨地说:“那个事儿,我有时间给你问问,我给你问问。你自己也得跑跑。醋泡鸡蛋很好啊,醋泡鸡蛋降血脂,你吃不吃醋泡鸡蛋?我每天吃两个醋泡鸡蛋。你练气功了么?我看你也得练练气功。这会都做香功,我天天早上去做香功……”

旧妈妈不吭声,旧妈妈一句话也不说了。旧妈妈心里包着一兜泪,泪里网着一个昔日的家,家里的三个小姊妹睡在一张床上,夜里盖着一床薄被;网着一兜的童年小姊妹的贴心话语;网着一截一截扎辫子的红绒绳;网着一只拾来的香脂盒子;网着一根弹弹跳跳的橡皮筋,破了的橡皮筋里还跳荡着“你说一,我说一……”的唱诵……旧妈妈走着扔着,旧妈妈把网里的东西全都扔掉了。旧妈妈走下楼去的时候,她捧着的泪里已经没有了咸味,泪很寡,泪成了一掬没有了味的污水,她就这么捧着走下楼去。

出了旧大姨家,旧妈妈又牵我绕到旧二姨家。旧二姨仍住在魏家胡同一个杂乱的居民院里。旧二姨的院子里淌漾着热乎乎的鸡屎的气味,到处都是鸡毛和鸡的小肠,鸡的小肠在阳光下蚯蚓一般一束一束亮着,播散着腥红的、有绿色小米味的血点。旧二姨在地上蹲着,她面前放着一个盛满热水的大铝盆,铝盆里放着几十只鸡子,满身污垢的旧二姨两手伸在热水里,正飞快地拔着鸡毛。旧二姨家是卖烧鸡的,旧二姨家开着一个卖烧鸡的小店,因此,旧二姨家很腥,旧二姨家到处都是亮光光的鸡血,床上、地上、桌上、椅上,全是鸡血,二姨家是鸡血喂出来的。旧二姨的动作很像一只老母鸡,旧二姨已经把自己变成老母鸡了。旧二姨挓挲着两只泡得白森森的“鸡爪”,抖擞着“翅膀”,说:“你看看这院里脏哩。坐吧,坐吧。反正房子快扒了,地方量过了,钱也交过了,交了七万多呀,加上咱这两间地方的折价,都算上说是给三室一厅,也不知道啥时候能住上……”

旧妈妈说:“我去大姐家了,想让她给帮帮忙。说起来是亲姊妹,可她一点忙都不帮……”

旧二姨哑着鸡血嗓子说:“你找她干啥?你多余出那口气。她给谁帮过忙?她谁的忙都不帮。她不帮也没见谁饿死!成天端着个架子,托她办个营业执照她都不给办,哼,不用她执照不是也办了?花俩钱啥事儿不能办?……”

旧妈妈说:“我找谁呢?你说说我还能找谁。我都找了,我谁都找了,我腿都跑断了……”

旧二姨的哑嗓子是醣色染出来的,她的哑嗓子里抹了很多醣色,还有明油,醣色加明油,显得声音涩中有滑,就像钝刀子割肥肉一样:“那时候,你姐夫是个卖肉的……那时候,俩孩子……那时候,我连个工作都没有,成天在街上给人家看车……我找谁?我谁也没找过。靠谁?谁也靠不住。自己不哭,眼里没泪。”旧二姨说话的时候,她的胃里跑出了许多写有数码字的纸牌,剪子剪出来的纸牌,我看见纸牌挂在摆放在电影院门口的一辆辆自行车上,纸牌上的数字全是半个的,我看见半个的“2”、半个的“5”、半个的“8”……在晚风中摇曳。那时的旧二姨满身都是灰尘和病菌,旧二姨手上拿的是一分、二分和五分的闪闪发光的“病菌”,旧二姨一边收“病菌”,一边看那些双双对对迈步走入电影院的年轻人,旧二姨很想叼人,那时候旧二姨就很想叼人……

旧二姨又说:“我看你也别再央求人了,谁也别求。你干脆出来算了,出来自己干,咋也比让人管着强……”

旧妈妈说:“我能干什么?弄了一箱袜子,在街口上站了整整一天,也没卖出去一双。还一会儿这个收税哩,那个要管理费……”

旧二姨一眼就“叼”在我的脑门上了,旧二姨用眼“叼”着我,脖子一梗一梗地说:“叫明明去,叫闺女跟你去卖,一准行。”

旧妈妈说:“她,她这样,她都这样了,能干啥哪……”

旧二姨依旧“叼”住我不放,旧二姨说:“这你就不懂了。她不是有病么,不是有残疾么?残疾人免税,残疾人连税都不交。你给她办个证,证上填她的名儿,你崝干了,就跟那‘诱子’一样,叫她给你当个‘诱子’……”

旧妈妈不吭了,旧妈妈一句话也不说,只默默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心里在说什么,我知道……

旧二姨突然说:“你要是借钱的话,这会儿不行,这会儿钱都凑凑买房了,不够,还借了点。缓缓还行,你要用,缓些日子再来……”

旧妈妈也马上说:“我不是来借钱的,我不借钱……”

往下就没有话了,往下两人都很尴尬,往下两人的肚子里有很多话,外边却连一个字都不想说了……只有鸡子与刀的声音,鸡子与刀发出的很钝的红色的声音,这声音里有一缕一缕的血腥气,“咕咕”叫着的血腥气。血腥气从旧二姨的手上传到旧妈妈的脸上,旧妈妈的脸上也沾染了很多的血腥气,旧妈妈走的时候,带走了很多的血腥气。

四月十八日夜

旧妈妈已决定了,要我当她的“诱子”。我听见旧妈妈对科长说,等营业执照跑好,就让我去给她当“诱子”。

不过,旧妈妈还是不知道她应该属于谁,旧妈妈仍然想属于什么。她的心里挖了一个很大的坑,坑里没有东西,我看见坑里没有任何东西,因此,旧妈妈得的是没有东西的病。旧妈妈坐在屋里的时候,常常突然站起来,失急慌忙地向一个地方走去,而后又突然停下来,怔怔地站着。有时候,她会时不时地看表,她不停地看表,她很像是在表针上站着,她在表针上走路。她在表针上走的时候常常把灶上的水烧干,烧干后她把发红的锅端下来,重又添上水再烧……我知道,她是在谛听一种声音,一种旋转着的声音,在旋转着的声音里她会变成一颗螺丝钉,她十分渴望能重新变成一颗螺丝钉。可她听不到声音,她心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心里很空,她一直想在心里种上声音。

科长还在“跑”,许多天来,科长一直在跑他的调动。科长是想把他卖出去,挂着“科长”的标牌卖出去。他必须挂“科长”的标牌才肯卖,他对这个破了的标牌看得十分重。他跑了很多地方,每天都出去出售微笑,可他从没卖出去过,他卖得很艰难,回来时脸上总带着许多剩余的微笑的渣儿,一把一把的渣子。所以他在进门的时候,也总是先把剩余的渣儿扔在门外,然后才迈步走进来。他是怕旧妈妈看见他那很不值钱的微笑。他一走进来脸就阴了,看上去乌云密布,很坚强的乌云密布。其实他是很乏累的,我知道他的心很累,他的心一直被那“科长”的标牌压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是没有声音,他是心里声音太多,太杂,太乱。他心里的声音全是辅助性的,他心里的声音是用很多种肉喂出来的猫,二、八月的猫。这种猫能变幻出很多颜色,也能叫出很多颜色。科长的肠子里蕴藏着一层一层的小抽屉,我能看见那些一格一格的檀红色小抽屉。第一格小抽屉里装的,是发了霉的面条,发了霉的猪油和发了霉的蒸馍……第二格小抽屉里装的是生锈了的铁环和沾了许多沙土的玻璃弹球……第三格里装的是“老三篇”和“造反有理”……第四格里装的是白萝卜丝、蒸红薯和一把臭烘烘的粪叉……第五格里装的是一张盖有十七颗图章的表格和一条有霉味的“梅花”牌香烟……第六格里装的是带有馊味的女式内裤和一个小圆镜子……第七格里装的是“离婚证书”和“结婚证书”……这些装在小抽屉里的东西有很多已经腐烂串味了,串了味的东西不时会发出鸡不鸡鸭不鸭的叫声,一种有黑色霉点的泛绿色的叫声。

我还发现,旧妈妈与科长之间已经有缝隙了。当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那缝隙就显现出来了。这缝隙新近出现的,一条裂开了的缝隙。这缝隙之间垫着一件工作服,正是这件工作服使缝隙没有扩大。工作服里包裹着些昔日车间里的桃色的目光,一些温存的目光,目光里有两条不时对接的亮线,很肉的亮线,一条线灼灼放光,一条线柔柔羞羞,两条线就伸出两个小指,小指悄悄悄悄就勾起来了。两人虽然经常吵架,但有那件工作服垫着,又都在暗暗地粘这条缝隙。粘是要技术的。旧妈妈是用“万能胶”粘的,科长是用锡焊的,科长的锡和旧妈妈的万能胶无法溶解在一起,因此两人都各自藏着一点什么。科长藏的东西更多一些,科长很会藏。科长心上跑老鼠,我看见科长心上有很多老鼠洞。报上说过,这是一个人人有所保留的时期。

科长在屋里的时候,我就觉得身上有一根刺,一根游动着的刺,刺在空气里。空气里游动着一根根玻璃丝样的刺。我躲不开空气,我躲不开这些刺。他是想用这些刺悄悄地暗害我,我知道他一直想暗害我。

四月二十日

魏征叔叔的话:

“脉跳”这个词儿你懂么?不,不对,这是浅一层的,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城市是由一道一道门组成的,城市里等级森严,城市里有很多法规,这个“法规”就是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门是关着的,门关得很严,锁得很死,有些门看上去是永远无法打开的。但是,你只要摸准城市的“脉跳”,你真正摸准了,就会像那个“阿里巴巴”一样,喊一声:芝麻,开门吧。门就自动开了。无论多少门,都是一样的,必开。

有一个前提,你必须先变成一条蛆,这是蛆的哲学。这怎么能是谝呢?哲学你不知道么?我告诉你,哲学就是明白学,我给你讲的是城市明白学。你好好听吧。

是啊,三天,我说过三天。在城市里办这样一件大事,你觉得三天够么?三天当然不够。你猜猜我用了多长时间?实话告诉你,我用了七天,这在西方怕也是火箭速度吧。我说三天是“诱”他呢,我不说三天行么?开始的时候难度很大,可以说非常大。首先是我必须得有一个挂靠单位,挂靠单位是至关重要的。

在城市找挂靠单位,必须找有架式的,架式必须大。这实际是找一把伞,伞不大,能挡雨么?我分析过,有两种单位是可以挂靠的,一种是行政机关,一种是事业部门。挂靠行政机关要困难一些,不是因为别的,主要原因是,凡是掌握一些权力的部门,能人太多,勾心斗角就特别地厉害,一、二、三、四、五、六、七把手,一研究就是半月,叫你磕不完的头。一把手说行,二把手准说不行,还有三、四、五、六、七,要对付的人太多。没有利益的时候倒还好说,一有利益一拥而上,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事业部门相对来说好一些,事业部门单纯,特别是那些穷单位,没有实权的单位,做学问的多,好对付。我先到文教局去了一趟,我确实是去了。在门口我先给看门的递了一支好烟,就跟他闲聊。聊着聊着,我心里说,罢了,罢了。这里总共没有多少人,却有六七个局长,一个正局长,六个副局长,你说能行吗?这样的单位什么事也干不成,好事坏事都干不成。回过头来,我就看见文联了,文联夹在城市的街缝儿里,一个很破的很不起眼的院子。心说,就攻它了……

我这个人别看如今在生意场里混,过去也是投过稿的,年轻时给杂志投过稿。那杂志就是文联办的,所以我对文联还是比较熟悉的。我先是在文联找到了一位编辑,这个编辑仅是早些年见过一两面,影影绰绰地记得他姓鲁。(我给你说编辑是不认人的,大凡当编辑的都不认人,一是见的人多,记不住,二是他们常年坐在屋子里看字,认字不认人。)所以我还特意准备了个小稿,是我头天晚上赶出来的,这个小稿就是我的“介绍信”。你记住,去这些地方,拿一篇小稿就是“介绍信”。他们是在二楼办公的。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屋子里坐着三个人,事隔多年,我已经把姓鲁的面目忘了,我不知道哪个是姓鲁的。这时候不能迟疑,一迟疑就露怯。我就装作很随意地喊了一声,我说:“鲁编辑,忙呢。”话一落音,三个人全都扭过脸来了,我还是没把姓鲁的认出来。他们看上去年岁都差不多,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女的自然不是,可两个男的看上去都很暮气,看字的人暮气。我就又说:“鲁编辑,我来送个小稿。”这一说,有两个人把头扭回去了,只一个戴眼镜的看着我。这不用说了,他就是姓鲁的。他看看我,一时认不准,他也弄不清是不是熟人,连声说:“你、你、你……”说着,又赶忙拉过一把椅子,“坐,坐……”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我就坐下来,给这人递上一支烟。我告诉你,这不是敬烟,是递,敬和递是有差别的。这是个气度的问题,是大气和小气的问题。别看让烟,让烟也是有学问的。而后我又从兜里掏出三包“红塔山”,一个桌上扔了一包。这一扔三个人都慌了,一下子热情起来。我给你说,在城市里,最牛气的是报社的编辑,最穷气的是杂志的编辑,我只用三盒“红塔山”就把他们给打发了。鲁编辑马上说:“稿子呢,稿子带来了么?”我从兜里掏出那篇连夜赶出来的小稿递他。他翻了翻有些为难地说:“我们这儿不发短稿,你是不是……”我说:“我不是为了发表,我是送来让你们给看看,提提意见。”老鲁马上松了一口气,说:“好,好,放这儿吧,抽时间我给你看看……”接着我又说:“不知老师们中午有空儿没有?”坐在对面的王编辑很热情地问:“有啥事儿你说吧。”我说:“也没啥事,想请老师们吃顿饭……”那眼,你看那眼,一个一个的慢慢就亮了。推辞是自然的,但那是假推辞,这我还能看不出来么?

这一顿饭,才花了一百多块钱,我就办成了一件大事。在饭桌上聊事氛围好,会聊的,十有八九能成。酒喝到半瓶的时候,鲁编辑红着脸说:“看样子你是发财了吧?”我笑笑说:“也没发啥财,有俩小钱,不多……”王编辑接着说:“口气不一样嘛,我看你是发了。”我又笑笑:“不多,不多,吃饭还够,也就是个四五十万吧……”这一说,一个个勾下头去,没人说话,谁也不说话,那情形看上去是特别痛苦,就像他们的女人一个个都被人污辱了一样。鲁编辑捧着头说:“杂志穷啊,杂志太穷了……”王编辑马上说:“你、你能不能给我们搞点赞助?你要是能搞点赞助,我们把稿子给你、给你改改发了……”这时候,我就开始下“饵”了。我说:“我不急着发稿,水平不行,发一篇两篇也没用。要说钱,还有,也很想给老师们弄点,老师们太辛苦了。不过,得有个名堂哇,想个啥名堂哩?也叫我有个交待……”这样一说,鲁编辑说:“对对对……”王编辑说:“不要多,五、五、五千就行。”我说:“给就是给的,五千太少了,只要有个名堂……”这时候我才知道,鲁编辑是副主编,鲁编辑已经熬上副主编了。鲁编辑说:“你说吧,你说啥名堂,啥名堂都行。”我慢声说(这时候是不能急,“饵”得下得稳):“这事儿,得看是长效短效。要是一次,名堂不名堂都不要紧。要是每年都给,怕是得有个正当的理由……”鲁编辑说:“要啥名堂,你赌说了。”这时王编辑插了一言——我就是等这句话呢,我等了很久了,要的就是这句话——他说:“你干脆挂靠我们这儿算了……”当时我没有吭声,我停了一会儿,等到他们都眼巴巴望着我的时候,我才说:“这法儿,要说也行。我正打算在这儿办个图书发行公司,要说也算是对口吧?这样一年给你们弄个一万两万,也名正言顺。”王编辑说:“好哇,一言为定,对口,很对口……”鲁编辑到底是当头的,他说:“那你要啥条件?”我说:“啥也不要你们的,只要你们盖一个章,盖一个章就行了,这很简单。”其实并不简单,这里边还有很多事情,但你得这么说。鲁编辑说:“怕是得立个合同吧?”我说:“那是,赔赚不要你们承担任何损失,这都写上……”接下去事情就好办了,一共用了两小时四十七分钟,我把挂靠的事办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知道吧,我想你也不会知道。你还没有活到这个档次。我告诉你,有一种东西已经渗进人的细胞里去了,渗进了每一个人的细胞,挡是挡不住的,谁也挡不住。不明白吧?说了你也不明白。

这件事是办妥了,接下去是跑银行贷款。跑银行我费了大劲了,那几天我都快要跑疯了!你知道我最后是怎么攻下来的?现在,别说现在,现在贷一千万都有人给。那时候可不是现在。开始时,我找过信贷员,也找过信贷科的科长,后来我发现不行,一个信贷科要喂的人太多,我对付不了这么多人。我马上把方向转了,集中对付一个姓吴的,姓吴的是这个支行的副行长,分工专门管信贷。我就把目标对准他了。我是在他下班后跟了他两次才摸到他的家门的。第一次你猜我跟到哪里了,我跟到他姘头住的地方去了,要不是我悄悄地问了问,险些出大错。那是他私下在新建的静园小区偷偷买的一套公寓,四室一厅,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住在那里。我还算是很灵醒的,没有贸然上去,我仅是认住了那个门。第二次,我又跟着他,却发现他走的路线变了,他走进了银行的家属院,也是四室一厅,不过是一栋旧楼。这下我才明白,他私下里还有一个女人。可这个人上班一直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你根本看不出来他是有钱人,其实他非常有钱,你简直无法想象他究竟有多少钱。(在这座城市里搞贷款有个半公开的秘密,不管贷多少都要出百分之十的回扣。)我第一次上他家送礼的时候,我觉得送的礼已经够重了,我买了两瓶“茅台”,两条“红塔山”,还有两箱“健力宝”。可我把礼送去后,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你知道,看不看是不一样的,这里边有个心理因素问题。只有什么都见识过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状态。我开口就说我是市文联的。等我说明来意之后,他噢噢了两声,就再也没有说话,他一直不说话,他的脸上也没有话,你在他的脸上什么也读不出来。我真是太佩服他了,这人才四十来岁,铁板脸,什么样的环境能把人炼成这个样子?他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他说这个事他一个人做不了主,这事得研究研究。这时候我剠知道送礼不行了,送多重的礼都没用。但我认定了要把他攻下来,我必须把他攻下来。于是我又换了就个方式。我从侧面倣了些了解,了解他的爱好。我请一个信贷员吃了一顿饭,从他那里知道这个行长特别喜欢字画,他喜欢好字画。你看,人一有权有钱就喜欢字画了。这我没有办法,这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好动用鲁编辑了。在文联,别的不好办,字画还是好弄的。我把一瓶“茅台”,一条“红塔山”送到鲁编辑家里,一下子就弄来了三幅字画,都是省里有名的画家、书法家的字画。待我第二次去他家的时候,他就客气多了。他拿着三幅裱糊好的字画津津有味地看了很久,连声说:“不错,不错。”往下还是很长时间无话。这个人真是滴水不漏啊!不过,字画是收下了。临走时,又是只说了一句,他说,那个事,他给他们说说。你注意到了吧,他说“他们”,他说的是“他们”。听话听音儿,就这两个字,我就知道这一次还办不成事。我很气馁,我觉得这一回我是碰上对手了。可我还是有点不服气。我说我再试一次,试最后一次。我又去找了鲁编辑,我说:“鲁编辑,又有一个好消息。银行打算给杂志两万块钱的赞助……”他说:“好哇,好哇,太好了!”我说:“不过,人家也有个条件,这是一个副行长答应的,要求给他写一篇报告文学……”鲁编辑马上一口答应:“这好办,这好办。你写,你写我们给你发。”我说:“我不行,我这两下子你还不知道?能不能找个有知名度的作家去写?给高稿酬,钱我出。”他说:“这事好办,都是急辣辣的,我打个电话,马上给你叫来……”再次登行长家的门我是领着作家去的。(这个作家路上对我说,要千字一百元,我满口答应。我说,给你千字一百五!)进门一介绍,行长十分高兴,可以说是高兴坏了,又是端茶又是递烟……到我再去他家时候,他的态度完全变了。你猜他怎么说,你猜猜他是怎么说的?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把老婆、孩子都打发出去了),他说:“经过这一段的接触,我看你是个干事的人,也是个靠得住的人。贷款的事,我给你办了。我听你的介绍,也相信你的眼力。这样吧,银行贷款,必须得有可靠的担保单位……”我赶忙说:“担保单位没有问题……(其实很有问题)”他摆摆手说:“你听我说完,就是有可靠的担保单位,恐怕也得拖一段时间……”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他停了很长时间,一直看着我的脸。这一刻是一发系千钧哪!我知道我不能流露出一点让他不信任的表情,要是让他有一丝一毫的不信任,这事就算完了。我连眉毛都不敢动一下……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又接着说:“我知道你等不及,你急着用。我看人是看得很准的,我相信你,我这里有八十多万,算我的投资怎么样?”老天爷呀,这样一个人,上班骑个破自行车,出手就是八十万……那一会儿我脑子里“轰”的一下,立马涌出来两个念头,一是,人心墨呀,人心太墨了,这家伙的心简直是墨汁泼出来的;再一个就是高兴,心里那个高兴啊,你不知道我那会儿心里有多高兴……

怎么样?整个就是空手套白狼。

四月二十一日

今天,路过绿叶广场的时候,我看见有许多人在放风筝。

风筝飘在天上,飘出了一朵一朵的颜色,颜色里裹着的是一片一片的心,我知道颜色里裹着的是人们的心。人们把自己的心裹在颜色里,绑在绳儿上,而后借风力飘到天上去……

我知道这都是些不喜欢“红蚊子音乐”的人,是想逃跑的人。他们是想逃离这座城市,这是他们想出来的、唯一能逃离这座城市的方法。他们假装着放风筝,实际上是在放“心”,他们是想把“心”从“红蚊子音乐”的包围中放出去。可他们放不出去,我知道他们放不出去。他们的“心”上拴着一根绳子呢,他们能不知道“心”上还拴着一根绳子吗?

“红蚊子音乐”实在是太聒噪了。“红蚊子音乐”穿着各式各样的裤子,先是在舞厅里扭,而后又在大街上扭,一扭就扭到人们家里去了。“红蚊子音乐”敲开一户一户的家门,而后大唱特唱。这种无孔不入的“红蚊子音乐”是很有磁力的,它的磁场遍布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它放出的磁力线像钢丝一样从人身上穿过,每一个被穿过的人都会被染上“红蚊子病菌”,染上这种病菌的人心上都会出现一个黑颜色的斑点。这个斑点能使人在不知不觉中发生莫名其妙的变化。喊叫是这种病最明显的特征。现在每颗病心都在喊叫,整个城市都在喊叫。报上说,城市没有抗体,病菌正在四处蔓延……

我知道如今绿叶广场是城市里唯一有阳光的地方,这里的阳光是完整的,这里的阳光还没有烂,其余的地方都已经烂了,其余的地方仅剩下一些阳光的碎片,一些旧了的沾满细菌的阳光的棉絮,散发着臭味的线和片片。所以人们都跑到这里来放风筝,把“心”放到有阳光的地方去。

放风筝的人们仍在绿叶广场上跑着,一个个人壳都在随着线跑。风筝在天上飘着,人们的心裹在风筝里,伪装成蜻蜓或者小鸟的模样,自以为已经很自由很自由地飞出去了,在天上很畅快地随着风和阳光漫游……可是,我真的不想告诉他们,总还有收线的时候,线一收,不就又重新掉下来了么?

旧妈妈新妈妈都说我有病,说我有精神病。我有病么?我不知道到底谁有病,我想问一问谁有病……

四月二十三日

新妈妈病了。

新妈妈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了。她说她的头疼,她的头上捆着一根绳子,她一直说她的头上像是勒着一根绳子……

往常,新妈妈住的房间是不让我进的,她的房间里铺有地毯,她是怕我踩脏了她的地毯。现在却又让我进了,当她的头疼得厉害的时候,就不住声地叫我,叫我一趟一趟地去给她送茶水。

一进她的房间我就发现情况了,她的确是有“情况”。新妈妈在床上躺着,头上紧勒着一条纱巾,脸色显得十分的苍白,她的一双大眼,她那战无不胜的大眼里却露出了恐怖的神色。她说,她从来没怕过,她谁也不怕,可这一次她怕了,她的眼睛告诉我,她怕了。她怕什么呢?

蓦地,我就看见了那个影子,那个立在她的床头的影子。我认得这个影子,那是“老虎”的影子,她把“老虎”的影子带回来了……新妈妈是害怕这个影子,她一定是害怕这个影子,可她为什么要带他回来呢?

影子一直在新妈妈的床头站着,影子站出了一片很压抑的沉默。我看见影子里汪着一团血污,血污里弥漫着一股腥甜的“人参蜂王浆”的气味,还有那栋A楼里所独有的椅子的气味。当我盯着那影子看的时候,它很快就消失了,当我扭过脸去,它又会重新出现……

于是,我就悄悄地窥视那个影子,我在不让它发现的情况下偷偷看它,一会儿工夫我就看出名堂来了,没用多长时间我就发现了他和新妈妈之间的事情……

我首先看见的是一张大床,一张柔软的“席梦思”大床。接着看到的是拉着天鹅绒窗帘的房间,门上标有“0511”字样的房间。在这个十分高级的房间里,只有新妈妈和“老虎”两个人。

两人先是坐在沙发上说话,两人说话的声音里有一股很浓的珍珠霜的气味。这一次新妈妈仍然是戴着面具的,我看见新妈妈戴的是很艳很艳的桃红色面具。新妈妈是来取一件东西的,我看见新妈妈反反复复地提到那件东西。每当新妈妈提到那件东西的时候,“老虎”总是笑微微说:“我带来了,我已经带来了……”而后我看见“老虎”用鼻音哼出了一个字,一个含糊不清的字,那个字是用酒精泡出来的,那个字带有浓烈的酒腥和蛇胆的气味。在“老虎”说过那个含糊不清的字之后,新妈妈就开始脱衣服了,新妈妈勇敢地把一件件衣服从身上脱下来,直脱到一丝不挂……“老虎”脱得更快,“老虎”脱衣服脱出了一身大汗,“老虎”的脊梁上挂满了油光光的汗珠……接着从那张“席梦思”大床上传出了一声撕锦裂帛的叫声,那是新妈妈的叫声。在新妈妈的叫声里,我看见了一条紫红色的血线,我看见“老虎”脑海中那密密麻麻的彩色线路上飞出了一条紫红的血线。就在这一刹那的时间里,“老虎”突然瘫软了,“老虎”一下子变得目瞪口呆嘴歪眼斜,“老虎”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一样,在突然之间软在了新妈妈的身上……这时的“老虎”很想说一点什么,“老虎”的胃里含着一个用酒精泡出来的字,“老虎”试图用胃里的旧日的粮食去拼命地顶这个字,可他吐不出来了,那是一个“快”字,我知道他是想说“快、快……”

在这一瞬间,新妈妈显示出了超人的果敢。新妈妈盯着“老虎”那不停地抽搐着的、白瞪着眼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在令人恐怖的目光对接中,新妈妈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新妈妈一点也不害怕。后来新妈妈就把瘫软了的“老虎”从她身上掀下来了。新妈妈从床上跳下来,一件一件地往身上穿衣服,这时候她已扔掉了所有的面具,她什么面具也不要了。她一边穿衣,还一边回头看“老虎”,她一定是看见“老虎”噙在胃里的那个字了,我听见她快速地说:“这样不行,这样不行……”她说着“不行”的时候,却又重新走到“老虎”的身前,去给“老虎”穿衣。她不是给“老虎”穿衣,她是在掏“老虎”的衣兜。她一个兜一个兜地搜,她把“老虎”所有的兜都搜遍了,却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东西……这时候新妈妈眼里出现了一个尖锐的亮点,新妈妈回身用亮点灼烧瘫在床上的“老虎”,新妈妈眼里的亮点烧在“老虎”那已失去知觉的皮肉上,发出“嵫嵫”的响声!……新妈妈在沙发上坐下来,喝了一杯泡好的咖啡。在这种时候,新妈妈仍然能够坐下来,喝一杯咖啡。片刻,新妈妈又重新勇敢地走到“老虎”跟前,把衣服一件一件给他穿在身上。在新妈妈给“老虎”穿衣的时候,我看见“老虎”的胃里涌出了很多的粉笔末,全都是二十年前的粉笔末,粉笔末一刹那间变成了金子,粉笔末在“老虎”的胃囊里一时金光闪闪,而后化成泪水从“老虎”的眼里流出来,“老虎”流泪了……新妈妈是在给他穿上衣服之后离开那个房间的。新妈妈把“老虎”撇在那个舒适豪华的大床上,从容坚定地走了出来。新妈妈的高跟鞋在过道里发出空洞一般的回音,声音里已经没有颜色了,在声音里我没有看到往常那样的颜色……

可是,新妈妈没有想到,她把“老虎”的影子带回来了。这是新妈妈唯一的一次失败,她没有拿到她要的东西,却在不知不觉中带回了“老虎”的影子……

当我悄悄地观察“老虎”的影子的时候,却又发现了“老虎”的肉体,“老虎”的肉体如今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老虎”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知觉的植物人。只有他胃里的粉笔末是活的,他的肉体里只活着一些昔日的粉笔末……我又看见A楼里一片忙碌,现在的A楼里,“老虎”的秘书正被一群记者包围着,秘书正悲痛地告诉记者:“老虎”同志鞠躬尽瘁,夜以继日地劳作,最后病倒在工作岗位上。他的精神仍然在工作着,他是不会倒下的,他的精神不倒……

夜里,新妈妈的呻吟声不时从隔壁的房间里传过来,新妈妈的呻吟声很像是“红蚊子音乐”,她的呻吟里有一种城市里所流行的“红蚊子音乐”加“涩格捞秧儿”的味道。爸爸又去给她拿药去了,爸爸在医院里给她开了各种各样的止疼片,可她仍然不停地呻吟……

我知道是那个影子在作怪,那个影子一直在新妈妈的床跟前站着……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怎么说。

四月二十五日

新妈妈仍然头疼不止。

不过,新妈妈对爸爸说,有的时候好一些。她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她说有的时候突然就轻松了,那一会儿头一点也不疼了。但过一会儿,头就又疼起来了。爸爸给她解释说,报上说了,这是一种“社会性阵痛”,这种疼痛是有间歇的,所以又叫“间歇性阵痛”。

下午的时候,新妈妈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间里。她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坐在这儿别动,你就在这儿坐着。”

我只好规规矩矩地坐在她的面前。她说:“抬起头,看着我。”

我就乖乖地抬起头,望着她。我一下子就看见那个影子了,那个影子已化成了许多影子,有的影子已经钻进了新妈妈的脑海里,影子像蚂蚁一样一窝一窝地在她的脑海里爬……

大约有一一:刻钟的时间,她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晃了晃头说:“哎,我这会儿头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了。”

此后,新妈妈就再不让我出去了,她让我一直在她的面前坐着。她说,只要我坐在这里,她的头就不疼了。我不想这样坐着,可我没有办法。坐在新妈妈面前的时候,我就会看到那些我不想看的东西。特别是新妈妈胃里的那个蛇头,我一下子就看见那个蛇头了,那个蛇头是绿颜色的,那蛇头的周围还蠕动着紫黑色的气泡,一团一团的气泡,气泡里裹着一些咖啡色的一痘一痘的东西。那个蛇头就盘绕在这些东西的上边……当然,还有很多东西也是我不想看的,我在新妈妈的肉体里看见了许多垃圾一样的东西,许多正在发酵的有霉味的东西。我不能再看这些东西了,我一看这些东西就想吐。

我不能再这样坐下去了,我必须想个办法。

四月二十五日夜

新妈妈已经睡着了。新妈妈说,只有我在她的床前坐着,她才能睡着……

月光爬进来了,我看见月光伸出一只小手,慢慢从窗口爬进来。月光很凉,月光肉乎乎的,有一股水凉粉的味儿。月光一点也不白,月光是灰颜色的,月光里像是掺了许多灰兔毛,灰兔毛里爬满了细微的小虫子,月光里爬着一片一片的小虫子……月光已经被小虫侵蚀了,月光被小虫“蚕”成了一捻儿一捻儿的,月光里有很多被虫蚀过的黑点点。

从窗口望出去,我看见对面楼房的五楼楼顶上站着一个人,一个穿月白裙衫的人。我知道那是陈冬阿姨,我看见陈冬阿姨独自一人在楼顶上站着。她大约已经在楼顶上徘徊了很久了,我听见她喃喃自语说:“跳下去就好了,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听见她这样说我吓了一跳,我吓坏了,我真害怕她会跳下去,她要跳下去怎么办呢?

我瞪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我一直不停地念叨:你别跳,你别跳,你别跳……念着念着,我突然发现我有了一种能量,我能阻止她。我看见她果然在楼顶的边缘处站住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听见了她那极轻微的叹息声。我看见她心里有很多话要说,而又无处可说。我看见她的心上、肝上、肺上都有细菌蚀过的斑点,那是一些很微小的带细菌牙痕的紫黑色的小洞……这些缺陷是别的人看不见的,这些缺陷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终于又往回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一看见她往回走,我就知道她不会再往下跳了。我听见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想见的不能见,不想见的天天见……”

我知道下边的楼道里还站着一个人,他在楼道的黑影里站着,我早就看见他了。还是那个秃顶老头,仍然是那个用油纸包着心的秃顶老头。这是一个很可怜又很贪婪的老头。他仍然在敲门,他隔一会儿一敲门,他坚持不断地敲门……他是一个“敲门人”。

对于这样的事情我就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我看着窗外的时候,那个影子又出来了,我感觉到那个影子又悄悄地溜了出来。我听见新妈妈“哦”了一声,就赶忙扭过脸来,我看见那个影子果然在床跟前的墙壁上贴着。我小心翼翼地扑上去,趁它往新妈妈脑子里钻的时候,一下子就捉住它了,我把影子捉住了……

“老虎”的影子看上去很大,很吓人,其实一点也不大。我用手捏住它时,它看上去跟虫子一样。我捏着它在新妈妈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开始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后来我才想出了一个办法,我把它装进一个空了的火柴盒里,它一进火柴盒就老实了。我把它关进火柴盒之后,它只会发出轻微的像蛾子扑扇翅膀一样的响声……

我把火柴盒带出了新妈妈的房间,我想这样她的头就不会再疼了……

四月二十六日

新妈妈已经完全好了。

我听见新妈妈欣喜地在跟爸爸偷偷地嘀咕什么,我听见新妈妈反反复复地在说:“她能治病,她有特异功能,特异功能……”

过了不一会儿,爸爸就把我叫过去了。我看见他们两人都十分地严肃,他们的脸很红,他们的脸都像烧着的火炭一样,眼里放着绿色的萤火虫一样的光。爸爸在新妈妈目光的唆使下,把一支笔和一张纸放到我的面前,而后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包了好几层的纸包,他举着那个纸包对我说:“小明,你看好,你好好看看,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告诉我,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抬起头,望了望那个纸包,我看见这个纸包一共包了五层,最里边是一个装药用的小瓶子,瓶子里装的是一根针……我知道那是一根针,那是一根扎过我很多次的针。我就在纸上写了一个“针”字。

当我一写出这个“针”字,两人就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心里马上就起火了,两人心里燃起了熊熊的大火!这时,新妈妈肚子里的蛇头“咝”地一声就昂起来了,我又看见了新妈妈肚子里高昂着的很吓人的蛇头……

紧接着,爸爸快步走出去了。爸爸走出去之后,新妈妈脸上露出桃红色的微笑。她笑着把我揽在怀里,做出十分亲切的样子。她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但我还是怕她,我怕她心里那个昂着的蛇头。

一会儿,爸爸就匆匆走回来了,爸爸回来时紧攥着一个拳头,他攥着拳头对我说:“小明,你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你写一写,我拿的是什么……”

我看了看,他手里紧攥着的是一小片树叶。我就在纸上写上了“树叶”两字……我写这两个字的时候,两人的头全都凑上来子,他们紧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很久很久。突然,爸爸松开手,把这片树叶递到我的面前,说:“小明,你吃下去,你给我把树叶嚼一嚼……”

我拿起那片树叶放在嘴里,连着嚼了几下……

新妈妈突然说:“吐出来,快,吐出来我看看……”

我只好把嚼烂了的树叶吐到舌头尖上,两人几乎趴到我的嘴上看。看了片刻,新妈妈又说:“你能把树叶还原吗?你试试能不能还把这片树叶还原……”

开始的时候,我不明白,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嚼烂的树叶还原,我愣愣地望着他们,我脑子里只有“还原”两个字……但是,一会工夫,我感觉到这片嚼过的树叶在我的舌头下慢慢地伸展、慢慢地伸展,我清楚地感觉到了那细微中的绿色在伸展,当我吐出来时,竟是一片完好无损的树叶……

这时,新妈妈一把抓住爸爸的手连声说:“天哪!明天别让小明去西郊了,咱们养她,咱们养着她!……”

一听这话,我就知道新妈妈又有阴谋了。新妈妈病一好,就又耍阴谋想陷害我了。我真想把那影子重新放出来……

可是,当我悄悄打开那个装影子的火柴盒时,却发现影子已经消失了,影子化成了一小撮粉笔末,影子已经无法还原了……

四月二十八日

今天,报社的、电视台的记者全都来了,记者们蜂拥而来,挤满了整个屋子。这些记者全都是爸爸在新妈妈的一手策划下请来的……

记者们装了一肚子的酒肉,记者们肚子里的酒肉发出一连串奇怪的叫声。那叫声里有一股很膻的老绵羊的气味。记者们在房间里架了很多耀眼的灯,记者把所有的灯光对准我一个人……

在灯光里,我看见我变成了一只小老鼠,一只很小很小的无处可藏的老鼠。四面全是墙,很刺眼的墙,我无处可逃,我知道我无处可逃。再往下,他们就要“烤”我了……

这是新妈妈的阴谋,这一切都是她设计的。她在我的背上扎了一根针……

四月三十日

魏征叔叔的话:

生意是什么?在这座城市里,你知不知道生意是什么?我告诉你吧,生意就是贿赂。词儿是不好听,中华古国,对生意上的用词儿大部分都是贬的,不好听的。其实贿赂是交换的意思,是以货易“货”,是一种艺术化、感情化的投资,可以说是一种极富人情味的投资。其实很多人一生都在贿赂,他自己不承认罢了。贿赂也有档次,贿赂也是分档次的。贿赂有“短线”和“长线”之分,“短线投资”是一次性的,办了就了的那种,叫做“一锤子买卖”。这又是专对生意人说的,你看,一遇到生意人的时候就贬(其实我倒喜欢“一锤子买卖”,干脆利落,没有那么多的勾勾扯扯);“长线投资”就不同了,“长线投资”在古语中有“放长线钓大鱼”之说,是很讲战略战术、很讲韬略的。说起来也气魄呀,你听听:“放长线钓大鱼!”这是对大生意的态度,在语言上,也不那么贬了吧?你没看每逢过年、过节的时候,各县、市的官员们都坐着轿车“日儿、日儿”地往这儿跑么?一辆辆车的后备箱里塞得满满的,干什么来了?“投资”来了。这种投资就是“氏线投资”,是一种大交换。说好听点叫感情投资。感情投资是什么,是大贿赂,是高档次的贿赂。在这座城市里,贿赂是一门学问,可以说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

这是啥说法?这就是蛆的说法。我就是蛆,我承认我是蛆,我是人中之蛆。你别看不起蛆,蛆是最有独立意识的,也是生存能力最强的。蛆无腿无手,照样繁衍,给一个缝就可以繁衍,这就是蛆的精神。胡说?你就当我胡说吧。

我给你说过,要想打进大同路那个图书市场需要五个“证”,这五个“证”都是很难办的,据说有人跑了整整一年,花了许多冤枉钱,到了也没办成。可这五个“证”又缺一不可,只要少办一个“证”,就有人找你的麻烦。我呢,一个“证”也没有。实话告诉你,开业的时候我还一个“证”都没办呢。不是不想办,我敢不办么?是没有时间办,来不及了。要是等五个“证”都办齐了再开张,黄瓜菜都凉了!你又说我吹。我不是吹,我一点也不吹。你知道办这五个“证”得多少部门批么?你不知道吧。告诉你,光章要盖三十七个!你想想,盖这三十七个章,要跑多少路,见多少脸,说多少的好话?一趟跑成也罢了,一趟能跑成吗?进哪个部门都跟审贼一样,盘问来盘问去……到了就是不给你办。当然了,我也有我的办法。不错,我没有办,我一个“证”没办就照常开业了。用的啥办法?告诉你,我用的是“顾问法”。啥叫“顾问法”?“顾问法”就是“贿赂大法”里的一法,这是老法新用,也算是九十年代的创新。这法用起来并不复杂,主要是一个“活”字,过去不是讲“活学活用”么。首先,我买了一些聘书,聘书买的是最好最贵最高档的那种,羊皮缎面的,还带一个盒子,盒子里配的有金笔、金表。而后呢,在聘书里填上一些人的名字,这些人自然都是用得着的……再往厂,再往下就是送了,关键在送,看你怎么送。我一共搞了十二张聘书,我觉得送出去一半就不错了,我想送出去一半就行,没想到全送出去了。这十二张聘书一送出去,我的心就放在肚里了。十二张聘书,我送了六个单位:公安、工商、税务、文化、卫生……当然不会是往单位送,我会干那傻事么?我是往家里送的,一家一家送。送之前我就把要说的话想好了。我准备了五套话,这五套话因人而异,各有讲究,可实际上我只用了一套半,我用了一套半就把他们全打发了。这些事不能找大头,找大头没用。这是小事,小事只能找那些很具体的人。公安方面,我给两个人发了聘书,一个是管这一片的派出所的所长,一个是在这条街上管治安、户籍的片警。到了所长家,我说:“郭所长,我是市文联的。我们单位搞了一个图书公司,目的是以文养文,繁荣文化事业。我们想聘请你做我们公司的顾问……”说着,我就把聘书打开(盒里有金笔、金表)送上去。所长接过聘书看了一眼,立刻很警惕地看着我:“顾问?啥顾问?……”我知道搞公安的都警惕,这是一种职业习惯。我笑着说:“是这样的,搞图书发行,首先是要遵纪守法,不出黄书坏书。你知道,文化人,法律方面都很淡漠,希望公安机关对我们实行监督……”话一说到这儿,他的脸稍松了,随口“哦、哦”了两声,又低头看那聘书,我想他是看到那表了,他的目光留在表上有一两秒钟的时间……我趁热说:“郭所长,我们是有规定的,不知道这规定你同意不同意。”他立时变得又警惕起来,我就是要的这个效果。我说:“是这样的,按国家规定(我胡诌的),顾问也是一种劳动形式,按说得付一定的报酬。可我们公司刚创办,经济上还不是十分宽余……可一点不付,也不好。我们呢,想每月多多少少地表示一点意思:一个月二百元吧,不多。你看……”他抬起头来,似看似不看地望着我,嘴里说:“哦哦,是这样。哦哦,是这样……”他还是有一点游移,我看出了他的游移,他是想要,又怕烫手。我接着说:“顾问我们请得不多,这笔钱数目不大,又是正当的,我们准备用零售的收入来支付,这笔钱是不入帐的,你也知道,各单位都有一些不入帐的小收入……”当我把话说到这儿,他才松了口,说:“钱不钱的,无所谓。既然你来了,就、就这吧……有啥事找我。”那个片警就好办了,那片警是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我一月只给他一百……往下就不用多说了吧?往下我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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