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王建设家养了一只猫,长得肥头大耳,气势汹汹。
原本王建设不喜欢猫,喜欢狗,家里就养着一只大狼狗,一有人来,狗就叫得凶,往人身上扑,幸亏铁链子拴着。大狼狗死了之后,王建设喜欢上了这只猫,觉得这猫不比狗差,一身的霸道气。王建设没有闺女,干脆就拿这猫当闺女养。这只小儿子从他姨家抱来的猫,会在他的衣服上拉屎,还把衣服团起来,气得小儿子跳脚,朝着猫的脑袋就是一巴掌,还找了帮忙的再想捉它。好家伙,这猫愣是冲出几个半大小子的包围圈,跑到墙上喵喵地叫,弓着身歪着头,那不屑的傲娇样,引得王建设大笑,越发喜爱这猫,没事就逗逗它,晚上让它睡在脚那头。王建设平时一进门就唤猫,一会儿看不见猫就要去找,“咪咪”地唤着叫着;吃饭前先喂猫,咬口馒头,挑块肉,嚼碎了,给猫吃。猫身上白灰线条错落着,像老虎皮。当猫蹲在他的肩头,或者跳掷在门口的粉花中,或者爬到院墙上,追一只小鸟,得到附近四邻或路过的人称赞说好猫时,王建设脸上就现出一种莫可言说的矜夸,好像是养着一个好闺女。
时常有村人打招呼,你家妞妞呢?
有人还顺手递几条鱼,用报纸和方便袋包裹严实,不多,三条或者五条。送鱼时还特意嘱咐,给你家妞妞的,你可不许偷吃了。
王建设一手拿着包裹,一手拍那人的肩膀,放心,我可心疼我家妞妞了。
这些日子正是村里调地的时候,王建设忙得有些顾不上猫,反而问候猫的和给猫送鱼的多起来。
当然猫不会知道这些,仍会沿着墙头屋顶追随着他,在村委办公室讨论事的时候,它会缩在他的怀里,打着呼噜,心情很好。
这天猫失踪了,全家人找了两天,最后在家里的夹道里找到了。猫大睁着眼,身体却已经硬了。看样子是吃了死耗子。
是王来和家放的耗子药,王建设说。
前几天,他蹲茅房,听到墙那边传来说话声,王来和老婆说,家里耗子太多了,把鞋都啃了。王来和说,赶集买几包耗子药,药死它们,这耗子也太猖狂,我在猪食槽那里看到一只耗子,敢和我瞪眼,不怕人呢。
正巧村里调地的事到了要紧处。愿意调地的说我们家儿媳妇都过门好几年了,孙子都会打酱油了,现在还没分到地,你说这公平不公平?还有的说,当初分的地太少,打的蔬菜大棚多年还是老棚,没法整新棚,老棚里面的细菌多,重茬,根线虫多,再不调地,没法活了。不愿调地的人说我家的地承包这么多年来,每年向地里投入得太多了,他们用了多少粪?我们用了多少粪?不说猪粪、鸡粪,只豆子地里上了多少斤?啊,这地弄得好好的,到收益的时候了,一句话说调地就调地,那不是旱地里拾鱼想好事吗?实在要调也可以,必须把这些投入补偿给我家,要不我们岂不是亏大了。那些刚建起大棚三两年的人家,他说他家为了建大棚,屋都没盖,老人又有病,所有存款几乎都投到大棚上,说拆就拆,一点补偿也没有,这也太不通人情了,说不过去啊。嫁出闺女的人家也有的说,我们家姑娘虽然嫁出去了,但人家村一直没给分地,闺女总得有个吃饭的口粮地吧?不能两边都误了啊!我家这边的地当然是要先给她保留着。
村里大部分人都想调地,想调地的人家中有王来和家,他家属于没法整新蔬菜大棚的。村里说调地不要紧,先把以前欠村里的提留交了。村里交提留的时候,有几户没交,其中就有王来和家。
王建设是村主任,带着人去了王来和家。
一进门,迎面是一棵碗口粗的榆树,一群麻雀在与鸡争食,见人来,“轰”得一下飞到树上,南墙边,太阳照不到的地方,用土圈培着一捆葱。
王来和吹着口哨,把他出摊算卦用的家什,装进一个人造革黑包里。
什么风把大侄子吹来了。王来和停下吹口哨,赶紧说,屋里坐,抽支烟。
王建设说甭来这一套,挥手向那支烟扫去,烟落在地上。
王来和弯腰去拾。
王建设眼前仿佛出现猫戏弄老鼠的样子,猫拿爪子一下一下拍老鼠,老鼠拼了命想逃离猫爪,直累得躺在地上动不了,猫蹲在一旁,也不动。老鼠休息会儿,再跑,猫一伸爪子,又捉回来,不吃,就戏弄。王建设想象自己待在猫的旁边看得哈哈笑,拍着大腿说,好猫。这么好的猫却没了。
王建设的大脚踹出去,印在王来和的胸膛上,王来和也像那支烟一样,落在地上。所有人都蒙了,王来和蒙了,跟着去的人蒙了,王建设也蒙了,谁知道这王来和这么不经踹,比靠在墙边的棒子秸还易倒,在家里踹老婆踹儿子,不都是这么踹吗?也没见他们有咋地。直到王来和老婆哭喊着,老天爷,这是咋了?这是咋了?啊?忙着扶王来和,大伙才醒过神来,眼看着王来和一口气上不来,脸都变紫了,王建设心里害了怕,说了几句场面话,你个随娘嫁过来的,甭躺地上装样,这提留早晚得交,拖得了初一拖不了十五。说完就往外走。
王来和的儿子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王建设的气算是撒出来了,心里也消停了,以为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王来和连气带伤,一病不起,村里的地还没调完,他就去世了。去世了也没什么,早死晚死都是个死,让人犯了嘀咕的是,王来和没有出殡,只是火化了,把骨灰盒放在家里。这事就蹊跷了,不由王建设心里打鼓,王来和家这样做是什么意思?不给王来和出殡,是不是那孩子想报仇啊,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给他个胆又能做什么。不过想着那天王来和儿子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儿,眼睛盯着他的样子,王建设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恐惧。
那恐惧开始时很小,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王来和家一直拖着不给他出殡,村里更有人说,王来和临走的时候,说了一句“王建设埋在我前头”,不知什么意思。王建设越发恐惧起来。
恐惧就像一个怪兽,越长越大,时时刻刻挠的他不安宁。
王建设时常留心王来和的儿子,留心他家的动静,半夜爬起来蹲在茅房听墙那边的动静,时不时踮起脚抻长脖子隔着墙头向王来和家张望。日日夜夜等待着王来和的女人和儿子给王来和出殡,暗自期望着有男人去骚扰那女人才好,哪怕传些风言风语也好。按捺不住的时候,他会在没有月亮的夜里,转到王来和家屋后,往他家扔几块砖头,弄出点响声来。
几年过去,那孩子照常上学放学,那女人也没改嫁,这期间,听说也有人给那女人提亲,那女人很坚定地说,这辈子哪儿也不去,就守在这儿。
看样子是没什么事了,王建设张狂的性子渐渐有所收敛,出门格外小心。他能不出远门就不出远门,能不喝酒就不喝酒,遇到非喝不可的场合,那也是撙着喝,不敢放胆,并且添了个毛病,喝了酒喜欢围着树转。以前他听人讲鬼故事,说,有些人死了会诈尸,诈了尸的鬼就会走直道,人绕着树跑,这诈尸鬼不会拐弯,遇到树,当成人,把尖尖的牙和长长的指甲深深扎在树里,拔不出来,过不久,就会真死了。他还记得十几岁的时候,每天上学,总是路过一户人家,那家在院子里放着一口水泥棺材,他老认为那棺材里藏着诈尸鬼,不定什么时候蹿出来。当然,他已经好多年想不起这事了,若没王来和家这蹊跷事的话。
眼见着这事好像是自个儿吓自个儿,他的胆儿又开始肥起来。一天,王建设去邻村赶集,晌午在一个朋友家住下喝了点儿酒,回来的时候有点晚了,醉醺醺地往回走。走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尿急,意识里还知道找个犄角旮旯,这泡黄尿正撒到舒服处,一个东西当头罩下来,被人按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等他从晕头晕脑中清醒过来,拿下罩住脑袋的东西一看,是一麻袋,心里又惊又怕,这是被人黑了,给的警告。会是什么人呢?他站起来四处张望,周围静悄悄的,一只狗夹着尾巴,热得伸着长舌头,远远地看着他,一副随时要跑的样子,树上的蝉自唱自乐,大热晌午的,一个人影都不见。他觉得眼前的热风像水一样在他的周围晃动,又仿佛晃动的是一口棺材,好似有东西要从棺材里跑出来,他吓得出了一身汗,头都不敢回,一路脚步快得好像跑,看到大点的树还绕一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