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递春色

西递春色

油菜花一路铺陈,把春天铺陈到我们面前来,把我们铺陈到西递去。

金黄的色块,浓烈地描抹,一点也不懂赋比兴的手法,不懂得起承转合,那么直白,又浓墨重彩,简直就像一个口直心快的孩子,迫不及待不管不顾地大声叫嚷着,春天了春天了。

站在西递村口,高低错落的马头墙,挤挤挨挨的灰瓦,斑驳陆离的粉壁,都披上了一身青苔,与油菜花的明艳妖娆,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些率真的黄,原是为了衬托这一份古朴秀雅而来吧。

迎面一座石牌坊,端立雨中,那是四百余年前胶州刺史胡文光的手笔。雕刻精美,气势雄奇,极尽奢华,只是数百载栉风沐雨,历尽磨难,气势虽在,却已苍老。石隙间,一株无名野草含珠带露,伸枝展叶,娉娉婷婷,用一枝嫩绿的笔把春天欣欣然写在老去的奢华上。仿佛童音唱老歌,稚声传递沧桑,别有一番滋味。又仿佛今时的鲜艳、昔日的繁盛糅合在一张泛黄的宣纸上,透出的是一股岁月的凝重和端丽。

去黟石铺就的巷弄里走走,那些无法搬迁的往事纷至沓来。黑亮平滑的黟石,是西递独有的水镜,时光细细打磨,风雨慢慢浸润,一笔一笔细纹老斑划在晶眸粉颊上,一茬一茬欢悦的新颜变成苦涩的旧爱,一阵一阵的脚步来了又远,只有黑亮的黟石仍旧。幽暗的老屋,斑驳的高墙,曾经多少繁华,只有那些比比皆是的砖雕石刻花窗,用残破之姿,依稀诉说着那年的锣鼓喧天,那夜的烛影摇红。挂月的角檐仍做着飞翔的梦,怎奈双翅折断,朱栏的回廊依然婉转,却不见倚栏的粉衫绿裙,落地的花窗还咿呀有声,却再度不来一窗的月影。看着村中道旁潺潺流动的溪流,惆怅如潮涨来。可是,在西递,惆怅竟如此之美。

瑞玉庭前,主人用一块块寸余长的黟石,镂刻祖训,“快乐每从辛苦来,便宜多自吃亏来”, “多”少一点,“辛”多一横,意寓明显,却难有人真正体会。游人纷纷掏钱买,十元钱,买一条流传数百年的一个家族乃至整个徽商的训示,可谓便宜,只是又有几人能领悟并身体力行?毕竟,哪怕是西递这样以儒商闻名的古老村落,也从不缺少利益的浸透。站在挂着藤蔓的庭院,看春天把海棠开红,青石映绿,天井里一口大缸,原是养荷的吧,此刻荷还沉睡未醒,它便用檐雨,把倒映在水中的天光,搅成一缸散尽复来的碎银。

西递的巷道多而窄,曲曲折折仿若迷津,两侧的门楣粉墙砖雕又极相似,初来乍到的人,根本难以分清,明明行到水穷处,却又柳暗花明。在西递,迷路太容易。好在有水圳,逆水进村,顺水出村,水圳就是方向牌,迷路也不心慌。走走停停,进了一家竹雕馆。主人是兄妹二人,哥哥擅长阴刻,妹妹擅长阳雕,墙上悬展的《兰亭序》《千字文》《心经》等等,都是他们亲手所雕。哥哥能说会道,介绍起作品来头头是道;妹妹木讷沉静,埋头在手头的作品上,只偶尔抬头微微一笑。哥哥赞妹妹,心静,才得家父真传,阳雕是更费时费心费力的手艺,最讲究静心宁神。看妹妹的手,右手的三个指节都已变形,老茧厚得像鞋底。妹妹正在雕一句诗,“梅花香自苦寒来”,妹妹微微翘起的唇角,似噙着一缕幽幽的梅香,很春天很春天了,让抚着她掌心硬茧的手,也感觉到春意融融。

在西递,迷路也是件美好的事。错过颇有名气的桃李园、西园、大夫第、履福堂、敬爱堂、追慕堂,却遇见了村边的西递行馆。馆内宽敞,房屋仍是徽派风格,楼却比其他的房子高一些,墙虽是粉墙,却印染了太多风雨留下斑斑水渍。院落里草色青青,像铺了一张绿色的绒毯。一口八角井在中央,青石的井沿湿漉漉的,像一面镜子,映着远处的山岚。井旁,两张黟石桌,和数张圆石椅,错落有致,像布在绿毯上的残局,等风雅的知音一起奔赴一个无关胜负的结局。院墙边的竹亭,爬山虎的藤叶镶了一道绿色的流苏,竹桌上一壶绿茶犹温,桌面几滴茶渍未干,想来,这里刚停留过几许脚步的悠然,片刻诗意的栖息。在一丛竹前小立,雨从细长的竹叶淅沥而下,竹竿上一道道泪痕,是曾经的驿前的离别泪,还是他乡遇故知的重逢喜?一架秋千在转角处静默,两只紫燕在架上叽叽喳喳个不停,它们是在闲话曾经飘荡的裙裾和欢笑,还是商议燕巢的修筑?

从行馆出来,是出村的路。水泥的地被雨刷过,远远看去,竟似一条流水淙淙的河,两岸是正当好时候的油菜花地,那些黄嫩嫩的,掐得出水来似的,还隐约着一抹浅浅的绿,像一声笑,只露了齿,还未绽开眉眼,却已足够妖娆。阴雨薄雾笼罩的山野间,仿佛被一道阳光金线穿过,突然明媚了。西递的油菜花种得随意,左一块右一片,前一抹后一搭,像随意泼在画布上的油彩,直把古村渲染得春意融融。许多红的橙的白的绿的身影,穿梭其中,像采蜜的蜂,沾粉的蝶,翩翩跹跹。两个红衣的老夫妻在我身后走着,没有话语,只有手中的两架单反相机,咔嚓对话。河塘里的浮萍,绿成了一张写意的画,绿柳排列成一首七言绝句,那些走走停停的花伞,则是一串流动的音符,西递便随着这些音符的变幻,时而宁静,时而喧哗,时而如歌行板,时而清音婉转。

在山坡上看村庄,春天的明媚和村落的古朴那么强烈反差对比着,又那么和谐共融着,不管是对比,还是共融,都是那么美。曾经无数次地想,这游人如织的西递,何以让人感觉不到尘世的喧嚣、人心的芜杂,而让身心飞离现实的桎梏,去往桃源,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栅栏隔开了与喧嚣尘世的距离。也许就是眼前这份老去的坦然从容,和年年来了又去的明媚鲜妍,以及流转其间的不灭如村中水圳之水的美好吧。古村春色,春色西递,因了这对比,这共融,才让人如此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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