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于飞

牟笛

人世几何，尽潇湘。酒肆喧嚣，凭窗兀坐。

她的眼中倒映着长长的街巷，没有由来，没有尽头。

还在眺望么？眺望一骑不会出现的骏马？还在思念么？思念一种不会消亡的痛楚？还在等待么？等待一个不会归来的归人？

失手打碎了一只酒杯，酒肆中的杂役闻声，挑起竹帘。她起身，明眸却没有一刻离开那条熙攘的街巷。倚窗而立，清风拂发，就像是苍劲的手指在发际中穿过。冉冉物华，皑皑白雪，晓月碎梦，晨露凝霜，思怎断，情怎偿？

杂役收拾好了残局，转身离去，没有惊动她。她却轻轻转身，静静看着杂役离开的身影。心中，一个影子渐渐明晰。曾几何时，她在这座小小的酒馆中卖酒，而那个影子就做一个小小的杂役。每日她看着他忙碌的身影，体味着寻常夫妻的生活，太阳就渐渐沉了下去。当街肆寂静了，他就又是那个才子了，眉宇俊朗，广袖飘飘。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景象，竟凝成了一幅画卷，在她的记忆中保存了下来。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那是次盛大的宴会吧，为何眼中只留下了他的身影？他的才华惊艳四座，他的琴声如怨如诉。一见钟情的爱慕么？隔世相恋的决绝么？她不知该如何评说，只记得——夜奔——无归，无悔。

私逃奔波的惊悸，隐居闹世的祥和，如今已似落木萧萧而下。

他的离去，也许是这个故事应有的结局。有违父母之命，无有媒妁之言，在世人眼中，这个故事该如何被诅咒，故事中的女人该受怎样的折磨？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她看着地上残留的酒水，仿佛刚才失手打碎的不是酒杯，而是往日的笑颜，憔悴成了今日的思念。

她觉得一阵无力，倩影轻斜。

大概是真的醉了吧……

他带着一路的风霜，在酒馆中长坐，却不喝酒，只是品茗。

他看到竹帘被轻轻提起，看到她的倩影凭窗而立，看到她久久望向自己归来的方向，看到她转身低首间的黯然神伤……

“文君……”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他不知如何面对她的喜悦或是苛责。

京都的喧嚷，是一曲吟唱不完的繁华旧梦，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文君……你可曾知道我对你的思念么？你能原谅不可饶恕的过错么？最初的一次背离，让我成了永久的旅人。我无颜再见你。我该怎么面对你？面对你的牺牲？面对你的神伤？”

“文君，告诉我，你究竟有多恨我？归来的路究竟有多远？”

他望着她的背影，久久凝神。

他知道她醉了，“也许迷蒙中，你会以为还是曾经的我吧。”

他走向她，见她身子无力地轻斜。

一种莫名的悲伤漫溢开来，悔恨、思念、爱怜，灌注成了岁月的洪流，在一瞬间喷薄而出。

他就势将她揽在了怀里。

“文君，这些日子的过错，我愿用一世来偿还……”

据史载，汉朝才子司马相如曾为景帝时武骑常侍，因不得志，称病辞官，归乡四川临邛。在赴临邛巨富卓王孙家宴时，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博得卓家之女文君芳心。相如、文君倾心相恋，当夜即携手私奔。

相如一贫如洗，文君亦因卓王孙怒其败坏门风而不得一文钱。两人只好变卖周身之物，在临邛开了家小酒铺，文君卖酒，相如打杂。

未久，卓王孙为二人的真情所打动，送了百万银钱和百名仆人给二人。此时，司马相如又重得皇帝宠幸，便宿娼纳妾，竟不再理会卓文君。

文君因作《白头吟》、《诀别书》、《怨郎诗》，司马相如惊叹妻子之才华横溢，遥想昔日夫妻恩爱之情，羞愧万分，从此不再提遗妻纳妾之事，与文君破镜重圆，恩爱如初。

后人有一首《望江亭》感怀此事：“当垆卓女艳如花，不记琴心未有涯。负却今宵花底约，卿须怜我尚无家。”此为藏头诗，句首四字连起来为：“当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