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中阴翳
据说纸由中国人发明,对于西洋纸,我们觉得不外乎只是实用品。可是当我们看到唐纸与和纸的肌理纹路时,会体味到其中蕴含着让人心情沉静的温暖。
虽然都是白纸,但是西洋纸的白色与奉书纸注9或白唐纸注10的白色不同。西洋纸的表面肌理虽有反光之殊趣,但是奉书纸和白唐纸的肌理却宛如柔和的初雪,轻柔地将光线吸入其中。而且它们的触感细腻,被折叠时不会发出声音,其手感宛如抚摸树叶的感觉一般,稳重且柔润。总之,我们看到闪闪发光的东西时难以静心。
西洋人使用由银、钢和镍制成的餐具等等,将其打磨得锃亮;而我们却厌恶这类发光的东西。我们使用银制的水壶、酒杯和酒壶,但是不会如此研磨。反之,我们却喜欢表面的光亮消失,为它随着时光流逝被烧成黑色而感到喜悦。无知的女佣之流特意将起了黑锈的银器磨得光亮,却被主人斥责之事,在各处的家庭皆有发生。
最近,中国料理的餐具普遍用起了锡制品,也许中国人也喜欢它渐渐染上旧色的感觉。虽然全新的锡制品像铝,感觉十分不好,但若是中国人用了它,便会让它带上时代的印记,必定将其变为有风雅感觉的物品—在它的表面刻上诗句等等,随着表面变黑便显得愈来愈相称。
锡这种廉价且闪亮的轻金属凡是到了中国人的手上,就会变成像朱泥注11一般深邃、沉静且厚重的物质。中国人也喜爱玉石,它仿佛巧妙地将微浊的、百年来的古雅清气凝结为一体,且其幽深之处潜藏着熠熠之光,也许只有我们东洋人才能感受到这种石块的魅力。既不是红宝石、祖母绿这些带着颜色的矿石,也不是金刚石那种闪耀的石头。我们也不甚明白,但是看到它那浑厚的表面,便不由得觉得它像是中国的石头。
想到那浑厚浊云中堆积着中国文明的浓厚悠久的沉淀,中国人对这种色泽和物质的嗜好也就没有什么奇怪之处,是可以理解的了。
提及水晶,近来自智利大量进口,其与日本的水晶相比实在是太过清澈透亮。自古以来甲州地方生产水晶,但其全体的透明中带有微浊,更有沉重的感觉。至于发晶,其中虽然混着不透明的固体,但我们竟为之感到喜悦。
还有玻璃,中国人制造的套料玻璃简直不像玻璃,更接近玉石或玛瑙。虽然东洋人早就发明出制造玻璃的技术,但是其始终没有发展到西洋一般的程度。
制陶技术之所以得以发展,毫无疑问与我们的国民性关系密切。虽然我们不是嫌恶所有发光的东西,但是我们喜欢重厚沉浊甚于浅薄清透,无论是天然的石头还是人工制作的器物,都必定带有令人想起那个时代光泽的云翳。
注9 由藤构树纤维混入白土或白米粉制成的和纸,主要用于公文等。
注10 其名称来源于该纸制作技术在平安时代由唐朝传入日本,唐纸常被用于建筑装修,如制成纸拉门等。
注11 指中国江苏省宜兴所产的朱泥胎土制成的器具,如朱泥壶等。
我们常常听说“时代打磨出的光辉”,说实话这只是盘出来的油光。中国有“手泽”一词,日本有“惯”这种说法,这些词都指人们用手长时间抚摸某处、油脂自然渗入而打磨出的光亮,所以换句话说正是盘出来的光。如此看来,既然有“寒中成风韵”一语,那么“不洁成风韵”这句话应当也成立。总之,不可否认我们喜欢的“雅致”中带有几分不洁且非卫生的成分。与西洋人想要将脏污斩根除净相反,东洋人珍重地保存并美化它。虽有些强词夺理,但我们深爱着带有人们的体垢、油烟乃至风雨污痕的事物,甚至爱着能够联想到它们的色度与光泽。但凡住在这类建筑或器具之间,内心便不可思议地变得平和,且神经得以放松。
我总以为,既然是面向日本人的医院,墙壁、手术服和医疗器械之类,就不应当尽是闪亮且白花花的玩意儿,应当再暗一些,更有柔和的感觉。假如将医院的墙壁换成砂石壁之类,让患者躺在日式房间的榻榻米上接受治疗,那么患者的紧张不安一定会得到缓解。我们之所以讨厌看牙医,既是因为治疗时发出的“嘎啦”声响,更是因为玻璃和金属制的闪亮的东西太多了,令我们感到害怕。
我曾患上严重的神经衰弱,那时听说牙医从美国回来,他拥有最新的设备并引以为豪,我竟吓得寒毛直竖。因此当时我选择了位于小地方的繁华地段、在传统日式建筑中设置手术室的、落后于时代的牙医诊所。虽说如此,但陈旧的医疗设备仍会为我带来困扰。假如现代的医疗技术成长于日本,那么在设计为病人诊疗时用的设备和器械时,会将其设计为顺应日式建筑的样式吧。这也是我们因引入事物而导致损失的一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