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大胡子刘老师

5.大胡子刘老师

大胡子刘老师,是我小学五年级时的语文老师,他当时是我们那所乡村小学的校长,并兼了我们班主任。时隔三十多年,我还清晰地记得他的模样,矮胖而且黝黑,一脸络腮胡子,又有一双大牙翘在外面,所以,刘老师不怒而威。他若偶尔冲你笑一下,那种森然的感觉,直让人大冷天里脊梁骨出汗。因为姓刘,又因为大胡子,我们背后都叫他刘大胡子。他的两个活宝儿子,当时也在我们学校里,感觉有些缺心眼的,于是就很自然地,给他们分配了两个名字,也即是刘大和刘二。不过,这有些想当然了,因为我后来听人说起过,这两个儿子其实是老二和老三,大儿子由于先天痴傻的缘故,根本就没上过学。由此想见,这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大胡子刘老师,无论当时或现在,都应该有不少烦心事的。

现在回想起来,在大胡子刘老师的语文课堂上,我的声望和影响,基本算是达到了整个求学生涯的顶点。记得有一年的期末考试,他给我的作文打了满分,原因是什么呢,据他的点评,是因为我在作文中写了一个梦。托梦表意,显现出了丰富的想象力,如此云云,实在让我很受用。但现在想起来,则不过是作文里写到一个老师梦里给我补习功课而已。虽然并没有明说那个补课的就是刘大胡子,但显而易见,也有拍老师马屁的意思。所以,面对老师的表扬,我在飘飘然的时候,还应该留一分清醒;但事实上,我却不仅不清醒,而且连写作时候的抓耳挠腮,也给忘记了。那一份得意,仿佛自己信手拈来,就是绝妙好文一般。当然,紧跟着这受用的,还是那一年“三好学生”的评选,借着期末考试的东风,且有大胡子刘老师的表扬垫底,我不但赢了评选,而且据唱票的结果,竟只差两票就可以大满贯了。因为之前从未进行过这样的评选,所以,这快乐,对我是前所未有的,但我也并没忘乎所以,因为我想,这或者只是一个开始,应该还会芝麻开花节节高。然而实际情形却是,它基本上可以算是一次巅峰体验了。在整个求学生涯中,我虽在学习上总体还算用功,但个性脾气并不怎么讨人喜欢,得罪同学的事情,或许也有,但是更多的,还是跟老师产生各种各样的不睦。所以,能有那么一次难得的巅峰体验,我觉得首先应感激大胡子刘老师。当然,这都是多年以后的认识。但在当时,我却只在高兴之外,还禁不住好奇,除却自己没投自己之外,那剩下的一票,该是谁对我心存不满呢?

难不成是她吗?我现在已想不起她的名字了,但模样倒还约略记得,而外号呢,正是我偷偷给她起的,所以,应该永远不会忘的。不过,我并没跟她有过交恶。外号虽从我这里起源,但叫得最多的,却肯定不是我。不仅如此,我还偷偷地对她怀有好感呢。事情的起因在于一次课间,我趴在座位上睡着了,而铅笔就被手臂划拉下去。等到快要上课的时候,座位就在我前面的她从外面回来,发现了掉在地上的铅笔,由于不好意思直接喊醒我,所以她就先用手指点了点我的脑袋,见我没有反应,她才弯腰拾了起来。但就在她递给我的时候,恰被班上的一个坏小子看见了,于是就肆无忌惮地发出了嘘声,一下子,我与她,都变得难为情起来。若一切到此为止,当然会波澜不惊,但问题是,自那之后,那个坏小子打头,一干人起哄,我就时不时地被拿来开涮。她倒大大咧咧不以为然,而我,却既像是受了屈辱,又仿佛被戳破了秘密,只是并不敢向那坏小子抗议,就只好迁罪于她,有事没事都冲她摆着一张臭面孔。

一向疯疯癫癫的她当然也不是吃素的,在不给我好脸色之外,又故意与班上另外一个男生打得火热。于是玩笑转移了对象,我变成了无足轻重的旁观者。不但如此,在一群坏小子中间,我还不得不站队表态,并时不时地跟着起哄。这情形,比起我后来所知道的鲁迅当年坐在日本同学中间看中国人被砍头的幻灯片,恐怕还要更加地心酸和屈辱。毕竟那只是一张不会说话的幻灯片,那被砍头的,无论麻木也好,愤怒也罢,他都不会将矛头对着远在日本的鲁迅。而我却在跟着一群坏小子捣乱的时候,冷不防就会遭遇她翻过来的白眼,而且嘴角,似乎还同时浮上来一层轻蔑和讽刺。有一回,学校所在的村庄唱大戏,戏台子就搭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她在戏台子下偷偷给那男生送手绢,不知被谁给发现了,于是一群人追着看热闹。为甩开这群无聊的人,她就一阵乱跑,而不料正撞到听戏的我,我还不明所以呢,竟被她一口吐沫吐在脚上。

我想她一定是误会了我,但会否因此而不投票给我呢,却实在是不得而知的。过了一段时间,我倒是真真切切地因为她的举报而被大胡子刘老师拎到了讲台上。本来那天是自习课,旁边的一个男同学不知道何故跟一个女生吵了起来,我本是看热闹,估计也犯贱,就帮了闲,于是也被牵连进去,而恰在这时,大胡子刘老师进来了,不由分说,就将我和那个男同学作为肇事者,那个女生呢,则被当作苦主,而且越被安慰越是哭得厉害,结果,刘大胡子的眼睛也越瞪越大了。就在事情好歹有了缓和余地之时,孰料那个哭鼻子的女生又补充了一句说,老师,他还给我起外号,叫我八成呢。所谓“八成”,就是心眼子不够头,缺两根筋的意思,而将这外号加诸这傻乎乎的女同学头上,也确是我的“功劳”。因此这个当儿,我的心头就是一紧,心想,这姑奶奶千万别说是我呀。怕什么来什么,我就又被拎了起来,而这时候,竟山雨欲来一般,周围的几个女生,也一起将矛头对准我。这个说“老师他叫我小耳朵锅呢”,那个说“老师他叫我孙二娘呢”,就这样此起彼伏,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要知道才刚刚评选过三好学生不久呢,怎么在她们心目中,我就一下子从好人变恶魔了,这实在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而那曾经吐我一口吐沫的女生,已挪到后排去坐了,这时候,也冷不防地来了一嗓子,说“老师他还叫我喇叭腿呢”。事后我暗自回想,或者“喇叭腿”的最后那一嗓子,就是所谓“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此前,刘大胡子只是瞪着眼一言不发,而这时,他竟如黑旋风李逵一般大吼一声,说“怎么都是你呀”,然后就噌地一下,抓住我的衣领子给逮到了讲台上,不由分说,就当胸一拳擂了过来。

我现在已很难体会和描述刘大胡子那一拳的分量了,但想来不会是用了全力,因为我也只是一个趔趄而已。然而就在那个当儿,我一抬头,竟看见两张熟悉的面孔,一个是我大爷家的堂妹,一个是我的亲妹妹,她们就站在窗外,眼睛紧贴着窗玻璃,正努力往我这边张望呢。整个小学阶段,我被老师拎到讲台上去的机会应该是屈指可数的,没想到这一次,都临近毕业了,何以会让妹妹们看到呢,而她们又何以来到学校的,这让我颇为不解,却又没办法探究,因为刘大胡子还在那里狂风暴雨般地发作。一屋子的男女同学,大气都不出地静候着事态发展,我那个羞愤劲儿,用小学生作文里一句常用的话来形容,真恨不得有个地缝即刻钻进去,再也不必出来丢人现眼了。此后,刘大胡子似乎余怒未消,示意我跟他去办公室一趟。我猜想,接下来的,又该是怎样的一场怒斥呢,而就在他前面带路的时候,我又看见两个妹妹也都欲言又止,且迟疑着是否要跟上来。我也不敢跟她们说话,就一味低头走着。那一段路途,也就两三分钟的光景,但在我,却觉得像开宣判大会的时候,跟那些等待处决的罪犯从县城中心广场被押解到荒僻无人的郊外刑场的距离一样地长,一样地充满焦灼、不安、恐惧、绝望。

我没有想到的是,一进办公室,大胡子刘老师竟一下子和颜悦色起来,而跟我的大约半个小时的谈话,也非常语重心长。对大胡子刘老师那天的谈话,说句实在话呢,其实我是心不在焉的,因为我老怀疑有妹妹的目光在我的身后,并且脑海里,已在想象她将所见告知父母的情形。所以,时至今日,差不多三十年过去了,我所能够记起的,也只是一些言辞的碎片了。即便如此,我竟也没有复述能力,我只能说,他那番谈话的大意不过是,在当时的情况下,触犯了众怒,不教训我一番行吗?不行的。然而就这样教训我一番好吗?恐怕也不好。毕竟呢,我在他心目中还是好学生,还是寄予了厚望的,然而马上就要中考了,长此下去,如何是好呢?就是这样的一些反复,整个儿的一个自问自答的形式。之后他说出去有些事,让我先在办公室里待着,而等他一出门,我就溜到门边,本意不过是想看看妹妹她们在哪里的,但却瞧见他大步流星冲厕所去了。他去的时间还很长,我等得百无聊赖,于是就东瞅瞅,西看看,竟发现他这一间办公室,跟我家的徒有四壁相比,仅是多了一张桌子和桌上凌乱的几本书罢了。但就在这时,我在那张油漆剥落的书桌上,发现了一叠摊开的信纸,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俯身细看,竟是一封还没完成的信,那信的内容带给我的震撼,现在想起来,比之刚才的谈话和拳击,实在强了不知多少倍。

原来他是在向朋友求助,而被求的那个人,应该是有点官位的,所以他的信,写得不但特别客气,而且是用半文言文写的。开头就是“兄台”,转笔就是“愚弟”,中间还有“不才”、“犬子”、“薪俸”、“天时”、“困厄”、“解颐”等文辞,但所求之事呢,却竟只是若干粮票以解“断炊之饥”或以备“不时之需”而已。这或者让人哑然失笑,以为这小学校长兼语文老师酸腐得可以,但当时的我,竟对着这个别字词不能认识和少数句子不能明白的信件,不由得鼻子一酸,泪珠子掉了下来。何以然者故?因为我的家里,当时也快断粮了,而父亲还因此找到他在矿上工作的堂兄,借了些全国通用粮票回来,但就是有了粮票,却还差一些买粮食的钱,于是在那里犯愁,将劣质的烟叶卷起来,抽了一根又一根,满屋子都烟雾缭绕了,却还没半毛钱的主意拿出来。那种情形下,父亲就是个火药筒子,家里人谁也不敢肆意喧哗,否则惹毛了他,不管什么东西,他都敢往你的脸上摔过去的。但我的大胡子刘老师,却就在“进退失据”和“狼狈不已”之际,将犯了众怒的我拎到讲台上,只给了一记老拳,就忙叫到办公室里循循善诱一番。思及于此,怎能不叫我“慨然系之”,乃至“涕下如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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