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手纹

外婆的手纹

我一针一线临摹着外婆的手纹、外婆的心境。泉,淙淙地涌出来;鱼,轻轻地游过来;水仙,欲开未开着,含着永远的期待。

外婆的针线活做得好,周围的人们都说:她的手艺好。

外婆做的衣服不仅合身,而且好看。好看,就是有美感,有艺术性,不过,乡里人不这样说,只说好看。好看,好像是简单的说法,其实要得到这个评价,是很不容易的。

外婆说,人在找一件合适的衣服,衣服也在找那个合适的人,找到了,人满意,衣服也满意;人好看,衣服也好看。

她认为,一匹布要变成一件好衣裳,如同一个人要变成一个好人,都要下点功夫。无论做衣或做人,心里都要有一个“样式”,才能做好。

外婆做衣服是那么细致耐心,从量到裁到缝,她好像都在用心体会布的心情,一匹布要变成一件衣服,它的心情肯定也是激动的,还充满着期待,或许还有几分胆怯和恐惧:要是变得不伦不类,甚至很丑陋,布的名誉和尊严就毁了,那时,布也许是很伤心的。

记忆中,每次缝衣,外婆都要先洗手,把自己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身子也尽量坐得端正。外婆总是坐在光线敞亮的地方做针线活。她特别喜欢坐在院场里,在高高的天空下面做小小的衣服,外婆的神情显得朴素、虔诚,而且有几分庄严。

在我的童年,穿新衣是盛大的节日,只有在春节、生日的时候,才有可能穿一件新衣。旧衣服、补丁衣服是我们日常的服装。我们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也不感到委屈,这一方面,是因为人们都过着打补丁的日子,另一方面,是因为外婆在为我们补衣的时候,精心搭配着每一个补丁的颜色和形状,她把补丁衣服做成了好看的艺术品。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些打满补丁的岁月里,外婆依然坚持着她朴素的美学,她以她心目中的样式“缝补”着生活。

除了缝大件衣服,外婆还会绣花,鞋垫、枕套、被面、床单、围裙都有外婆绣的各种图案。

外婆的“艺术灵感”来自她的内心,也来自大自然。燕子等各种鸟儿飞过头顶,它们的叫声和影子落在外婆的心上和手上,外婆就顺手用针线把它们临摹下来。外婆常常凝视着天空的云朵出神,她手中的针线一动不动,布,安静地在一旁等待着。忽然会有一声鸟叫或别的什么声音,外婆如梦初醒般地把目光从云端收回,细针密线地绣啊绣啊,要不了一会儿,天上的图案就重现在她手中的布料上。读过中学的舅舅说过,你外婆的手艺是从天上学来的。

那年秋天,我上小学,外婆送给我的礼物是一双鞋垫和一个枕套。鞋垫上绣着一汪泉水,泉边生着一丛水仙,泉水里游着两条鱼儿。我说,外婆,我的脚泡在水里,会冻坏的。外婆说,孩子,泉水冬暖夏凉,冬天,你就想着脚底下有温水流淌,夏天呢,有清凉在脚底下护着你。你走到哪里,鱼就陪你走到哪里,有鱼的地方你就不会口渴。

枕套上绣着月宫,桂花树下,蹲着一只兔子,它在月宫里,在云端,望着人间,望着我,到夜晚,它就守着我的梦境。

外婆用细针密线把天上人间的好东西都收拢来,贴紧我的身体。贴紧我身体的,是外婆密密的手纹,是她密密的心情。

直到今天,我还保存着我童年时的一双鞋垫。那是我的私人“文物”。我保存着它们,保存着外婆的手纹。遗憾的是,由于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年之久,它们已经变得破旧,真如文物那样脆弱易碎。只是那泉水依旧荡漾着,贴近它,似乎能听见隐隐水声,两条小鱼仍然没有长大,一直游在岁月的深处,几丛欲开未开的水仙,仍是欲开未开,就那样停在外婆的呼吸里,外婆,就这样把一种花保存在季节之外。

我让妻子学着用针线把它们临摹下来,仿做几双,一双留下作为家庭“文物”,其他的让女儿用。可是我的妻子从来没用过针线,而且家里多年来就没有过针线。妻子说,商店里多的是鞋垫,电脑画图也很好看。现在,谁还动手做这种活。这早已是过时的手艺了。女儿在一旁附和:早已过时了。

我买回针线,要亲手“复制”我们的“文物”。我把图案临摹在布上,然后,一针一线地绣起来。我静下来,沉入外婆可能有的那种心境。这心境或许是孤寂和悲苦的,在孤寂和悲苦中,沉淀出一种仁慈、安详和宁静。

我一针一线临摹着外婆的手纹、外婆的心境。泉,淙淙地涌出来;鱼,轻轻地游过来;水仙,欲开未开着,含着永远的期待。我的手纹,努力接近和重叠着外婆的手纹。她冰凉的手从远方伸过来,接通了我手上的温度。

注定要失传吗?这手艺,这手纹。

我看见天空上,永不会失传的云朵和月光。

我看见水里的鱼游过来,水仙欲开未开。

我隐隐触到了外婆的手。那永不失传的手上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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