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若向阳,何惧阴影

心若向阳,何惧阴影

孩提时的邻居,几十年都未曾谋面,母子俩仍当着我和父亲的面,以不高不低恰好我能听到的声调,貌似漫不经心地闲聊起我的歪脖子。

听到这个“歪”字,脖子上那条因矫形手术留下的疤痕虽已老旧,虽已随悠长岁月而淡远,可还是会有些许作痒。

痒,敏感的不是皮肤,而是根植于内心的那点儿自卑。

好在那位当妈的来了一句止痒的话“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好看了”。正是那一脸的难以置信,让我在她眼里看到了蜕变的自己。

人的一生,身体上都会有伤疤,或多或少,或大或小,或新或旧,或痛或痒。

心里,也有。

伤疤好了,留下印记,这就是疤痕。“疤痕消除灵”再灵、整形手术再高明也很难完美地恢复原状。有些人治好了伤痛,却留下心病。

岁月会将痛痒的感觉慢慢消磨,却在心里烙下一个疤痕故事。有伤疤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故事有大有小。战士会将身上的伤疤视为军功章,如数家珍,对你娓娓讲述阵前杀敌的故事,这是轰轰烈烈的故事,他们不屑去消除疤痕。父母会指着孩子身上的伤疤讲述他们顽皮淘气的故事,这是温情脉脉的故事……

除了额头上那条三十年的疤痕,一条我称之为“恰恰好的疤痕”,这条脖子上的疤痕更久远,快五十年了。

疤痕斜挂在脖子右侧锁骨处,中间横亘的印记有十厘米长,与之垂直地排列了六条,均是微凸泛白的线条,有别于其他肤色。这是手术后留下的,因我一生下来就是“歪脖子”,医学专业术语称“先天性肌斜颈”,是指出生后即发现颈部向一侧倾斜的畸形。

母亲说她怀我时的胎位是“倒位”,所以我出生时是双脚先出来的。现如今对于胎位是倒位者,往往都是采取剖宫产。可在20世纪60年代,没有什么孕检,医学知识匮乏,无论是怎样的胎位,都得靠伟大的母亲们奋力“生产”。对于我这种倒位型胎儿,母亲能顺产出来,大小平安已属幸事。

因胎位不正而导致的临产后遗症是始料不及的。

初期,“歪脖子”症状不太明显,父母反而因为我的异常聪颖而欣喜,看到我对这个世界的灵敏反应,他们以为自己生了一个神童。可当我日渐长大,我的脖子越来越歪,越来越像街头小店那个歪着脖子的女人。周围的人看我的眼光越来越异样。敏感的我,在小伙伴们的眼睛里看到一个异类,从他们嘴里听到一个“歪脖子”绰号。

母亲愁容满面地说:“以后长大了就像秀云一样,这女儿不就废了嘛!”

秀云,就是那个歪脖子的女店主。

幼小的我,也是去偷瞄过秀云的,样子很不好看,而且后来听说,她三十多岁就去世了。

幼小的我,从母亲每日的唉声叹气里嗅到了浓浓的不幸,从小伙伴们的日渐疏离中感到了被孤立。我开始害怕出门,厌恶大人们抚摸着我的头惋惜地说“可惜、可怜”,害怕小伙伴们给我扔小石头嫌弃地说“可笑、可恶”。小我不到两岁的弟弟是“护姐狂”,只要有人欺负我,他绝对跟人干架,根本不顾及打架会有损“父亲是校长,母亲是教师”的体面形象。

到五岁时,我的头项已完全侧向右边,连穿衣都日渐困难。父母慌神了,他们肯定无法对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的女儿如此歪着脖子度过漫长的一生袖手旁观。于是,他们到处寻医问药,要给女儿矫正脖子并扶正我的人生之路已成了他们最大的心愿。

人民医院有个黎医生,给我检查过后,说我是在出生时颈部经筋受损,瘀血留滞,致使我的右侧胸锁乳突肌挛缩,头倾向右侧,下颌转向左侧,随着年龄渐长,右侧胸锁乳突肌挛缩得更加厉害了,头项基本不能活动。“趁早做矫正手术吧,年龄越大就越发不易矫正。”

手术势在必行!由黎医生主导和主刀,研究一个手术方案,采用“胸锁乳突肌切断术”来矫正我的畸形。这是他试验性的手术,在20世纪70年代算是艺高人胆大的了。毕竟我们都知道,胸锁乳突肌周围有重要神经和血管,闭合性切断术有损伤重要组织的风险。可无论如何,手术算是成功的。

“胸锁乳突肌切断术”,专业方面我们理解不了。按照父母的描述,这个手术就是将我的右侧胸锁乳突肌切割、拉升、矫正,敷上石膏固定一两个月。因幼儿再生能力强,被切断的胸锁乳突肌会快速生长,重新连接愈合。

为保险起见,手术采用的是全身麻醉,落下的后遗症就是我“变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处于反应迟钝状态。手术固定用的石膏拆卸后,仍有一个巩固期。按照医生建议,父母找人特制了一块很厚的牛皮,套在我的脖子上,一套就是一年多。

这一年我七岁,正是上学适龄儿童。看起来不那么灵醒的样子,脖子上还套了个奇丑无比的牛皮套子,怎么看都是怪异的、容易被歧视被欺负的孩子。

可我又是何其幸运,能生长在温暖的家庭。知书达理的父母和乖巧懂事的弟弟妹妹,他们正视这一切,尽其所能,守护着我。

家里有一张黑白全家福。雪地上,父亲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幺妹,与母亲并肩齐站,刚术后的我,围着一条乡村味特浓的围巾,和弟弟手拉手站在前排。即便是在寒冬腊月中,在冰天雪地里,我看到的却是如春的温暖。

照片上,那条围巾是那么抢眼。在我看来,这应该是最美最暖的围巾了。我知道,这是母亲用来遮住我脖子上那块固形牛皮的,让我可以美美地示人。殊不知,因为这条围巾,我成了围巾控。长大后的幺妹更懂我,给我送了大大小小、色彩缤纷的围巾。

围巾于我而言,除了保暖、时尚,还可以完美地掩盖那块疤痕。其实,我知道,我喜欢戴围巾,更多的是想给自己灰色的童年记忆添加些许色彩与光泽,有了它们的渲染,心底那片挥之不去的阴影不会显得那么灰暗。

脖子矫正了,我得以正视这个世界,可那与生俱来的自卑感仍是畸形的。自闭倒是谈不上,但孤僻仍是常态,这也是一种病,名字叫“自卑”。

留在身上的疤痕,也烙在了心里。

心理学里常提到,童年的阴影会影响人的一生。对于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然而,我更清楚,有“光”才有“影”。我要做的就是学会在这片阴影里找到光的来处,学会迎着光的亮、沐着光的暖。

逐阳而生,万物盛繁。

而那生长在“白日不到处”的苔,不也一样“青春恰自来”吗?即便是黑夜,万物不也是养精蓄锐静候朝阳吗?

心若向阳,何惧阴影。心若向阳,何惧黑暗。

在父母的引导下,阅读成为最亮的那束光,指引我从自卑走向自信。在校园里长大的我,图书馆是“近书楼台”。多好的一方独处空间呀,我不需要跟人说话,不需要看人脸色,只要安安静静地做一个读者就好了。

偶尔,我也会凭窗而望,可望而却步。窗外,小伙伴们的跳绳、跳格子是多么地可望不可即。既然如此,那我视其为“儿戏”好了,小孩玩的游戏嘛,不玩也罢!我拥有着窗内属于自己的世界,一个非常广阔高深的世界。

其实,时空是很有限的。在空间上,你不在这,就会在那;在时间上,你不做这个,就会做那个。孩提时,既然没有了窗外的世界,那么窗内的世界也就任我驰骋了。我总要在某个地方做点儿什么吧—哪怕是发呆,也是在梦想点儿什么不是吗?

《圣经》上说的那句“当上帝关了这扇窗,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应该就是这意思吧?

读书读多了,我就渐渐地明白,这个世界绝不仅是目之所及的窗外草坪那弹丸之地。上帝为我打开了读书这扇门,我当然得勇敢地走出去,去阅尽大千世界。为了走出这扇门,我给自己贴上“勤奋读书”的标签,撕都撕不下来,一如我脖子上的疤痕。

今天,被人提及小时候的歪脖子,我早就没了隐隐作痛的感觉,瞬间的痒不足以使我踉跄,更别说倒地了。

父母,矫正我的歪脖子。

读书,端正我的三观。

我,何惧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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