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叫作杨树的柳树

那些叫作杨树的柳树

那时你还不满六岁。没人告诉你生活怎么会是这样。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世界是光明的万物,或者被黑夜关闭。你的脑门打不开。一些无名的忧念和希冀还没有发生。

但那是永志的时光。你在看,在听,在触摸,无数影像在脑子里播种。你虎头虎脑,跟旷野里那头黑黢黢的小牛犊一样懵懂,家中的黄狗乐意带着你玩耍,教会你活泼与自由。时光漫无边际。祖母纹丝不动地坐在自家禾场的柴堆旁,母亲天没亮就去生产队出工了,空中飘来祖父和父亲在外地行医的药水气味。那条黄狗名叫乌子,你忽然觉得你应该比乌子聪明,让它听从你的指引。

你已经上小学,是湾子里最小的学生。那天早晨大孩子们全都去学校了,落下你一个。那个湾子叫兜斗湾,21户人家,很小,一弦弯月,坐东向西。你家住南头,从湾子前面走到一半,过小闸桥,折到湾子后面,由一条斜刺的白土路朝着通顺河堤走,上了堤,在树荫下走一华里便是珠玑小学。这是你童年的地理。

要是往日,你只让黄狗乌子送你到小闸桥的桥口,因为大孩子们在桥的对面欢腾;那天,小桥对面没有人,乌子自作聪明地送你过了桥,继续跟着你走。快到堤脚边,你转过身来,抬手向家的方向指去,乌子停下,你掉头上堤坡。

正是初夏,满眼绿色涌动。堤坡上稀疏的树丛在风中摇曳,林间飘洒细微的白絮,仿佛洒下这白絮之后世界就会更加青翠。枝叶沙沙作响,声音也是绿色的。你已经晓得这些树叫杨树。乡间到处是杨树。走在无边的沙沙声中,眼前有些事物在晃动和重叠:堤外的田野散布黑色的小点点,那是湾子里的大人们,母亲在黑色的点点之中,她们在干活,遥远得看不见动静;一只灰色画眉叽喳一声,倏然脱离摇晃的杨树巅,飞向田野,已经看不见了,仍在飞翔……这时,祖母在家门口的柴堆旁打瞌睡,黄狗乌子安卧在她的三寸小脚边;祖父正给人写处方,八字胡举得无比庄严;父亲穿着白大褂,将听诊器探向面黄肌瘦的病人的胸口……一切都真切、零散、缓慢,仿若静态的永恒。

就要到小学了,你莫名地停住。

河堤下有一个带闸的涵洞,通顺河的水从涵洞出来,由弧形的沟渠穿行于田野,经过兜斗湾的小闸桥,再流向田野,去到西边的湾子。这是一条给予生活的沟渠,两岸没有堤坝,两行杨树荫佑清澈的水流。那些杨树跟别处的杨树长得一样。这条沟渠叫杨树沟。

杨树沟有一棵杨树与你有关。

那个故事中的惊险,已然变成欢愉。每年夏日,总有一些傍晚全家人聚在禾场上乘凉,这时,你表现得比黄狗乌子更聪明,祖父祖母和父母都看着你微笑,哥哥就讲:在你两岁时,他带你去杨树沟,你从一棵杨树旁走下沟坡,看见水中的游鱼,要跟鱼儿一起玩,扑通一声落到水里,他被你吓坏了,在岸上大喊救命,附近的缺嘴婆赶来,冲进沟渠将你捞起,上了岸,在那棵杨树下放下你,好不容易把你肚子里的水抖搂出来。有这样的事吗?你当然不记得。你对当初的惊险和眼下的欣喜无动于衷。你只知道哥哥最喜欢这个故事。但你明白,哥哥没有炫耀他的功劳,是为“聪明”的弟弟没有淹死而欢愉,或许仍在后怕之中。

你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

你便想象这个故事,包括那天的阳光,那棵杨树,那棵杨树下的沟渠,以及哥哥和缺嘴婆……虽然再也没有去那棵杨树下,却无数次见过那个故事——它一直搁在那儿。

那天,缺嘴婆是在沟边粘知了壳。

缺嘴婆的嘴唇有一个缺口,连黄狗乌子也认为这样的缺口很不恰当。你还不晓得缺嘴又叫豁嘴或兔唇,是一种疾病。缺嘴婆的嘴缺在右下唇,虽然总是抿着,却好像话就在嘴边,随时要讲出来的样子。她白净矮小,也是三寸小脚,可她时常在旷野行动,显然比祖母更有气力。她出门从你家门前经过,乌子绝不正眼看她。

而且她是外地口音,有些来历不明。一次,她问你在学校学不学“呵喽”(hello),你不明白,问哥哥,哥哥也不明白;问老师,老师说可能是外语。哥哥分析:缺嘴婆一定是旧社会有钱人家的小姐。你同意这个分析,因为缺嘴婆是富农四才老头的老婆。但有一点你依然纳闷:为什么兜斗湾的四才没有霸占一个漂亮的妖精,偏要毫不利己地娶一个缺嘴女人?莫非缺嘴婆的娘家是更加恶霸的?可老人们讲,缺嘴婆的哥哥是抗日英雄,缺嘴婆年轻时把一个老日本鬼子推到了茅坑里。你问祖母:那老鬼子淹死没有?祖母说:缺嘴婆也不晓得,她父亲派人带她逃到了兜斗湾。你上小学之前,四才已死,家里没有后人,缺嘴婆成了孤老。

但新社会宽宏大量,拿她跟贫农的孤老一样当“五保户”。你不懂“五保”,只晓得缺嘴婆住在你家旁边的小小草屋里,隔着腊柳篱笆,像一个灰黑的影子,不声不响地出没,黑的裤腿泛白,白的袖管带黑补丁;秋天,队长着人挑一担粮食来,一只箩筐里搁着半瓶棉籽油,那间草屋因此常年沁出微弱的烟缕;如果一连几天闻不到那烟缕的气味,也不见灰黑的影子,祖母就会嘚嘚地去推开柴门喊两声,她准是患了头晕,打算用睡觉的方式睡得好起来。她还没有死,公家用不着提前安葬她。她既然活着,就活着,只是屋里没有盐、锅底破了要补、灶膛的柴草需要洋火点燃……这些多少是要用钱的,她还得自己想法子去谋。

所以,缺嘴婆去沟边粘知了壳。

知了壳歇在杨树杈枝的下端。杨树的杈枝向上斜举,冠蓬舒展而空朗,亮绿的叶片生在杈枝分出的枝条上,枝条末端柔软垂挂,风把枝条吹得摇摆,把眉形的叶片吹得闪闪烁烁,但枝条打不着杈枝上的知了;而且,沟渠边的杨树含水特别多,有知了喜欢的汁液。知了在杨树上脱壳而去,留下知了一般大小且淡黄透亮的壳。

四才老头还没有死的时候,生产队开批斗会,怎么也说不清杨树沟在旧社会被四才霸占的缘由,缺嘴婆替发言的人着急,主动揭露:有一年江汉平原发洪水,通顺河溃口,水漫田野,水退了,现出一道水沟,四才请人补堤搭桥,把水沟引到兜斗湾,因为请人的钱是四才出的,四才说日后杨树沟的杨树归他。但缺嘴婆马上表态:还是新社会好,公家在河堤下修了带闸的涵洞,杨树沟从此不缺水也不淹水,两岸的杨树家家有份——只有一条,知了和知了壳没法归公(意思是她可以粘知了壳)。原来她既狡猾也幽默,批斗四才的大人小孩都笑。

哥哥说,缺嘴婆那天提一只小竹篓,举一根长竹竿,竹竿顶头开叉,用细木棍支着,形成三角面,像弹弓,比弹弓大一点儿,三角面上绞满蜘蛛丝,她在沟边的杨树上寻找知了壳,找着了,就用三角面的蜘蛛丝粘下来……这些你也见过,没什么了不起,关键是缺嘴婆的狡猾与幽默,让批斗的人开心,由得她继续粘知了壳。缺嘴婆拿知了壳去珠玑街上的收购站换钱,换了钱,称盐、补锅、买洋火。祖父告诉你:知了壳也叫蝉衣或蝉蜕,是治疗嗓子沙哑的中药。

于是你听到了知了的鸣叫,在兜斗湾的旷野,那样漫无边际,那样声嘶力竭,整个湾子就要被拔扯起来……

为什么知了的鸣叫是沙哑的?

这时小学里传来上课的铃声。

秋天,蝉鸣日渐零星,杨树叶子开始泛黄;在蝉鸣的尾声戛然沉没的时刻,第一片黄叶旋落下来。

没几日,黄叶就一片赶着一片飘零。起风了,还不是那种猛烈的风,黄叶飘在空中,稀稀疏疏,远看像漫天流淌的画;眨眼间,一地金眉,一派金黄。天气越来越冷,黄叶的飘零也越来越汹涌。

放学回家,你独自站在河堤,望着纷纷扬扬的黄叶,良久呆愣:分明是轻柔的弥漫、广大的细微,这飘零何以如此金黄耀眼,其中竟然隐约而清晰地回响着沙哑的蝉鸣……你的童年被打动,禁不住泪流满面。什么时候,黄狗乌子舔你的手,你醒了过来;透过晶莹的泪光,你看见老老少少的人挑着箩筐、扛着扫帚,纷纷从湾子里出来,急切地赶往杨树林……

那不是去打扫大地,是要扫积树叶,把它挑回家当柴火。

一直以来,生产队分给各家各户的稻草和棉梗总是烧不到下年再分的时节。你们家最缺柴火。因为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务农挣工分,分得的柴火少;虽然母亲已经用祖父和父亲的工资去街上买回一担劈柴,但这样的柴火昂贵,而且工资的结余是要用来向生产队补交口粮“超支”款的。母亲正在跟哥哥商量,哪天去扫一些杨树叶回来。

你不想操这份心。你宁愿在飘零的黄叶中沉溺于夏日的蝉鸣。那声音已在树上消失。原以为时间静止景物缓慢,不料,突然间蝉鸣不知去向,树叶黄了一地,让你惊觉充盈世间的时光和种种影像也一去不返。那些影像中,包括田野里的黑色点点——母亲是其中的一个黑点。它们消失了,连同劳作一起消失。正是这个时节,你掉了一颗下牙,祖母让你抛在自家的屋顶,好让下边的牙齿往上长,这是从你身上失去的永远不会回来的一样东西……有一天,缺嘴婆向你迎面走来,她老了许多,身子晃晃的,一寸一寸地挪动小脚,老远抬起一只手,你知道她要干什么,就站着等她。她过来了,干枯地微笑,拿手在你头顶摸了摸。等她走过去,你转身看着她的背影,想到那年若不是她将你从水沟里捞起,你在哪里呢?

飘零的杨树叶白天金黄,夜晚也金黄。已经停歇的蝉鸣仍在时空中回响。你被搅扰得日益憔悴。你的虎头虎脑松弛了,嘴唇煞白。你不跟人说话,望着那些不在眼前的事物发呆。母亲和哥哥躲躲闪闪地为你担忧,但你没有病,只是疲惫。你想吃肉。家里好久没有吃肉了。

一天,黄狗乌子咬死一只鸡,含了回来,哥哥兴奋地冲进屋里,大喊快快炖汤给弟弟补身子。你好不容易笑了。可是,母亲认识这只鸡,说是湾子北头麻婶家的,赶紧提着鸡给人送去……

哥哥想到了捉鸟。缺嘴婆草屋对面的百米之外有一个水塘,水塘周边是一圈杨树。那些杨树当初是拿鲜活的杨树杆子栽种的,树枝高过成人的头,活下来便是杨树的主干;因为主干顶头蘖出的杈枝连年被“木头作业”,主干只长粗不长高,都有水桶一般的腰围。哥哥说,每棵杨树主干的上端都有大大小小的洞穴,“四害”之一的麻雀经常钻进洞里。他决定带你去捉洞穴里的麻雀,你说麻雀太机灵捉不到,哥哥说捉不到麻雀捡麻雀蛋也行啊。

周日下午,在水塘边的一棵杨树下,哥哥蹲下身,你扶着树干,双脚踩上哥哥的肩,哥哥咬牙站起来。然后,你一手抓着树枝,一手伸进洞穴;洞里没有动静,只有毛糙的干草,你在草中探索,触到柔软光滑的东西,以为是正在睡觉的麻雀儿——你晓得湾子里曾经有人油炸麻雀儿,就一把抓出来,可刹那间,你看清那草团里分明是一圈又红又花的大家伙,顿时啊地惊叫,扔了出去……哥哥牵着你往回跑,一边大叫:蛇——蛇!

这时,缺嘴婆从隔壁的草屋里冲出来,迎着你们急急慌慌地叫喊:不怕不怕,娃们!要过冬了,蛇不咬人的。你们逃回自家的禾场,呼呼喘息。缺嘴婆掉头去草屋拿了菜刀与火剪转来,朝你们豁嘴一笑,嘚嘚地向水塘那边奔去……当日傍晚,草屋里飘出怪异的香气,之后,缺嘴婆给一向对她睁一眼闭一眼的队长送去一碗蛇汤,再给你家端来一碗。母亲让你喝汤,你不喝;让哥哥喝,哥哥也不喝;祖母信佛,不等母亲开口就往自己房里逃。乌子眼巴巴看着母亲,母亲摇摇头,叹息:还是给缺嘴婆送回去吧,先顾着人。

当夜,你病了,头痛、发烧,母亲把你安顿到床上。你在梦中被一条花蛇追赶,醒来满头大汗。此时屋子里异常宁静,月光透过书页大小的亮瓦,歇在床边,窗外传来填满整个世界的沙沙声,那是一湾子的人在月光下扫杨树叶。你喊哥哥,没有应声;喊母亲,没有应声:他们也去了沙沙声里。你起身下床,推门出去,乌子坐在屋门口,你从乌子身边拿起一把秃毛扫帚,带着乌子朝沙沙声走去。

你走到河堤边,没有看见母亲和哥哥。清亮的月光下,堤坡上散布着扫树叶的老老少少。你选了一块地方扫起来。可是,没几下你便倚着一棵杨树滑落在地。你无力地闭上眼睛,乌子在身边嗯嗯叽叽,河堤内外的沙沙声排山倒海地漫过头顶,你被淹没了。一个声音惊呼你的名字,接着高喊你母亲的名字,你听出是杨枝阿姨的声音。你并没有死,但实在没力气回应。杨枝阿姨赶紧将你抱起,上了堤,向珠玑街上的方向奔跑。她因为扫树叶发热,解开了棉衣,你绵软地歇在她的怀里。你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一只手搭着她饱满温柔的胸脯。你感到一种安适,看见金黄的杨树叶正无边地飞扬,那安适就在飞扬中奔跑与扩大……你希望这奔跑不要停顿,一直延续。可杨枝阿姨累了,停下来喘气。她腾出一只手,挪开你的手,你的手被挪开后又找了回去,一连几次,她便由着你,重新奔跑起来……

像是故意的,你一进卫生院便醒了。母亲和哥哥已赶到卫生院。医生说:这孩子没事,回去吃点好的。哥哥背起你回家,母亲、杨枝阿姨和乌子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儿,杨枝阿姨追上前,要替换哥哥,你坚决不干,从哥哥背上落下来,让哥哥牵着走。回到兜斗湾,母亲提出用自己扫的杨树叶补偿杨枝阿姨,她连忙摆手,说了一句雷锋说的话:这是我应该做的。母亲捧着她的手,哽咽许久。

杨枝阿姨那年十八岁,是兜斗湾最好看的姑娘:大眼睛、双眼皮、杨树叶一样的眉毛,桃形脸,皮肤白里透红,一头乌黑短发,像样板戏里的女英雄。大人们说,她还是方圆几十里最幸福的女子:她有一个对象(未婚夫),家住通顺河对岸,人在部队当兵,已提了干,接下来按部就班升职,等她嫁过去,就可以随军,永远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也不用起早贪黑扫树叶。她是兜斗湾的骄傲。

次年杨树返青时,你见过杨枝阿姨的对象。他们面对面站在通顺河的水流边,相隔一个人的距离,稍一动就能靠在一起;她的对象穿军装戴军帽,头顶红星,领子配红旗,身材挺直,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侧脸很英俊。你特别注意了他的上衣——胸前有两个口袋,下摆也有两个口袋,果然是干部服。他看她,她低着头,他伸手拿她的手,她连忙摆开他的手,但她一直含着笑……

你为杨枝阿姨高兴,替她想象未来的生活。父亲带你去过县城,父亲所在的医院有个女护士,丈夫是县武装部的军人,每天出门和回来时穿军服,到了家,换成便装,跟女护士牵着孩子上街去,逛商场、看电影……你觉得杨枝阿姨就应该那样幸福。你也曾问父亲,为什么不让母亲去城里当家属,父亲说:没有政策。

那些日子,鸟儿在房前屋后叽喳,附近田野里传来嘻嘻哈哈的欢腾,黄狗乌子隔一会儿望着天上汪汪空喊……在这世间的生意里,你听见了杨枝阿姨的笑声——那么清亮,犹如春夜的月光。接着便有悠扬的歌唱:“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起头的是杨枝阿姨,合唱中跳出她的音色。

四月温煦而光明。杨树飞絮,看得见芬芳涌动。太阳隔着杨树在远方沉落,你背着书包回家,两只白蝴蝶在台坡上翩翩地飞,掠过乌子的鼻尖。

那日你回家吃了午饭再去上学,太阳当顶。经过兜斗湾的小闸桥,走上那条通向河堤的没有树荫的白土路,迎面来了一队挑秧苗的人,七八个女子,每人头上戴一圈杨树枝编制的遮阳帽,肩上的担子嘎吱嘎吱跳跃,杨枝阿姨走在最前面。你退让到路边,等她们过去。杨枝阿姨看见了你,偏过来歇下担子,将自己头上的帽子取下,盖到你头上,说:太阳辣,快戴着。挑担的女子们停在路上喊:看啰,杨枝姐想嫁人生儿子了!一阵哈哈大笑。

你戴着绿生生的遮阳帽,走在太阳直照的白土路上。时空中有杨树和杨枝阿姨的气息。太阳真好。上了河堤,树荫如篷,你下到半坡,将帽子取了,小心挂在一棵杨树上。以后,放学回家时就从树上取下帽子戴着,走过太阳直照的白土路,再把帽子挂在湾子后面的另一棵树上,等着上学。那段白土路上的一去一回让你时刻惦记。可是,没几天帽子的枝叶干蔫了,接着又枯黄。你舍不得丢弃,带回家,藏在腊柳篱笆里——不然,母亲会拿它当柴火丢进灶膛。

这年夏天大旱,杨树沟干涸得只剩两尺宽的沟底水,青鱼已露出脊背,湾子里的人拥到沟里抓鱼,沟底落下一道泥水浆糊。因为缺水,树木和庄稼耷了头,牛往自己的尿窝子里舔,各家各户去通顺河挑水吃。但是,杨树沟下游(杨树沟是西流的)紧挨兜斗湾的湾子,有一台马力很大的抽水机,架在通顺河堤上,从河里抽水过堤,引槽送到湾子前面的杨柳沟,在沟渠上下过境的两端筑起拦水坝,蓄了一段微波荡漾的碧水。

一天夜里,有人把挨着兜斗湾地界的水坝挖开,水流如瀑,护坝的人堵不住,只能任由碧水把兜斗湾段的杨树沟灌满。可是,护坝的人眼尖,看见了挖坝的人是杨枝阿姨。

天亮时,小闸桥方向传来噼里啪啦的吵嚷。你赶紧跑去。原来是两伙人在小闸桥北边的丁字路口对峙:一边是下游湾子的男子,人人手持扁担或杨树棍;一边是本湾子的男女老幼,全都赤手空拳。对方喊赔水,不赔就打人。本湾的人理亏,拥在一起哇哇地回应:水没法赔,人不能打。杨枝阿姨忽然跨出一步,大声说:你们打我之前,请先想一想,大家向来都吃杨树沟的水,过去我们兜斗湾的人什么时候没让水流到你们那里去,现在支援一回不行吗?一个光头男子晃着扁担冲杨枝阿姨吼道:就是不行!你心头一热,不知从什么地方抓了一根树枝,跳到杨枝阿姨前面,与光头对吼。光头扬起扁担吓唬你,有人闪身阻挡,光头竟一扁担打下来……你被杨枝阿姨抱住,睁开眼时,看见那个阻挡扁担的人双手抱头,一边说:好啦好啦,我负责赔偿你们就是!血已从他的头发里流到脸上——他是兜斗湾的别队长。

别队长叫道魁,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的精悍男子。你叫他道魁叔。他家有两个女儿:小女儿与你同岁,没上学;大女儿与你同班,成绩不好。大人们说队长想要儿子,但他老婆是个药罐子,不行。他小时候念过三年书,因为崇拜鲁班,立志做木匠,死活不念了。他家是“中农”,政治上并不过硬,他自己除了木匠活也别无念想,但大队领导认为,兜斗湾的男劳力比来比去,就他缺点少一些,必须由他当队长。此后,他不得不向领导们学习,背起手,板着面孔,从湾子南头走到北头,大声喊话,尽量发脾气。

那天,道魁叔跟对方达成了口头赔偿协议:给他们湾子的24户人家每家做一把木椅。

做木椅是道魁叔最初的手艺。他被迫当队长后,学艺中辍,像小学生一样没有再识得新字,手艺停在木椅上;这样也行,让他缅怀鲁班时得以专攻椅子。他做的椅子造型好,靠背带弧、坐板有凹,特别符合后腰和屁股;组合自然结实,大小接榫严丝合缝像是长成的,怎么摇晃都不会嘎吱作响;工艺更是精致,表面刨得精光溜手,椅脚和椅背横木的端头都收一圈缓和的口,不会炸毛。

兜斗湾大约每家都有他做的木椅。他上门去派活,本来板着面孔的,忽见一把椅子,立时欢喜得露出一排稀牙,把椅子拿起来,歪着头检视。有经常挨训的家庭,永远把木椅放在大门的门槛外。一次,他风风火火来到你家,正要和母亲说事,忽然眸光一闪,去桌边摇搡一把椅子,也不说话,提起椅子掉头离去;许久,他提着椅子回来,把椅子放在原位——椅子前面的两腿之间换了一根撑木。母亲问队长:有啥吩咐?他的脸色即刻阴沉:老许呀(母亲姓许),听说你这次去大队背诵语录吃了萝卜,很不流利。原来这么大的事儿,还不如一把椅子让他上心。

现在,道魁叔要赔人家的椅子,湾子里的杨树摊上了事。杨树的枝干是直溜的,头尾粗细差不多,木质紧实柔韧,最适合做椅子;而且,杨树可以“木头作业”,即使削去枝蓬,截头平茬,来年还会再生。不过,兜斗湾的人向来不那么狠心,很少给杨树剃光头,一般只在树冠上有选择地锯一两根手腕粗的枝杈。

另外,杨树的枝杈锯下来,不能直接使用,得先泡水,使其变成熟木,有韧性,抗干裂。这是道魁叔的老业务:杨树沟下游一侧有他挖的一个小坑,蓄着沟里引进的水,专门用于浸泡生木——泡过的水有苦汁和气味,不再流回沟里。生木在浸泡前,通常锯成一截一截的大料,用麻绳捆成小捆;沉水后,压上横木,固定在四根木桩上——泡多深和多久,由道魁叔拿捏。大料泡好了,接着阴干,再挑一些火烤,育成规定的弧形。

问题是,一口气做24把椅子,量太大,有困难。

道魁叔写了尺寸,交代五六个劳力锯杨树枝,结果没人肯干。他把这些人召来,找你母亲评理。因为母亲是政治学习的积极分子。母亲问:咋的?众人嘟起嘴,说兜斗湾的杨树下不了24把椅子的料。母亲看道魁叔,道魁叔了解湾子里的杨树,掰起指头计算,说河堤上有多少料、杨树沟有多少料、缺嘴婆屋对面的水塘边有多少料、几处田头路旁有多少料。母亲问:还差两把呀?道魁叔说再找找嘛。大家喊不能这样糟蹋杨树。有人埋怨:杨枝那天说得在理——本来就不该答应赔偿的。道魁叔说:当时不答应能下地吗?有人指出:一沟水也不用赔这么多的椅子。道魁叔说:人家抽水是要烧油的。几个人一起反问:抽水的油抵得上24把椅子吗?道魁叔说:还有机器磨损唦。大家表示:干脆拖着不赔。道魁叔说:这怎么行,答应了的事。母亲就调和:先做一些吧,省得他们再来找杨枝的麻烦。

这年夏天,在知了无边的鸣叫声中,小闸桥北边交替传出锯木、砍木、刨木和钉木的声响……一湾子的大人都在嘲笑队长道魁叔:因为有木活可做,倒像汉奸一样干得欢实。直到秋忙开始,那些修理木头的声音仍在断断续续。终于有一天,道魁叔派人用板车拉着8把木椅,在乡亲和鸡犬的夹道凝望中,朝杨树沟下游的湾子走去……那一刻,知了的鸣叫陡然停顿。

可是杨树落叶时,邻湾的人没有见到第二批木椅,派人来找道魁叔要货,道魁叔向对方摊开双手:看,我这满掌的血泡还没消啊。

又是一湾子人早晚出动扫树叶的季节。

面对流逝而重复的时光,你拄着扫帚呆怔在河坡上。飘零的金黄仿若童年的浮想。一片叶子轻微歇在你的头顶。你看见杨枝阿姨抱着你在落叶中奔跑……你不忍舍弃这人间的温软与芳香。什么时候,河堤外传来“雪山升起红太阳”的歌声……是杨枝阿姨的歌唱。

雪,就在这歌声中落下。江汉平原没有山,地上白了,杨树上白了,房子上白了,天空纷纷扬扬地白。歇农的日子,道魁叔在家中赶制木椅;一辆载着木椅的板车走出湾子,即刻就白了……

雪还在下,邮递员把一封信送到湾子南头的你家。信是委托转交杨枝阿姨的。母亲让你上学时顺便把信带给杨枝阿姨。你站在杨枝阿姨家的台坡上,手里高高地举着信,大声喊杨枝阿姨,门开了,杨枝阿姨穿一件红棉袄跑出来,一把将信抓去,又赶紧捧住你的手,说天好冷——冷吗?她的手温暖又柔软。你笑着摇摇头,转身迎着雪花去上学,觉得在飞舞的雪花中行走一点儿也不冷。

几天后,雪停了。积雪安卧,路面结冰,屋檐和树枝上挂起亮晶晶的凌钩。早晨,母亲将一双崭新的蓝布棉手套给你戴上,说是杨枝阿姨做的。你问杨枝阿姨是不是你家的亲戚,母亲却笑:你们家在兜斗湾是外来的独姓,没有亲戚。你戴上蓝布棉手套去学校,路上很滑,你摔倒在河堤的坡道,还好,没有让手套着地……

春天从冰雪中回来。杨树冒青,太阳一天比一天热辣,路上的行人开始往树荫里走。下游的湾子又来人催讨木椅。正是春种时节,杨树也处于不宜砍伐的生长期,道魁叔交不出椅子,给来人作揖,劝他回去先忙生产。来人说:春耕过了再来,到时莫怪我脾气不好。

春末的一个下午,缺嘴婆主动找到道魁叔,说:你们马上斗争我吧。道魁叔问为什么,缺嘴婆说我每天骂人;道魁叔问为什么,缺嘴婆说我反对砍伐杨树;道魁叔问为什么,缺嘴婆说杨树上有我要粘的知了壳……道魁叔苦笑,答应跟民兵排长杨枝商量。次日早晨,杨枝阿姨拿了一根麻绳,领着缺嘴婆来到小闸桥的丁字路口,用麻绳的一端系住缺嘴婆的手腕,把另一端系在树干上,跟她小声说了几句话,让她站在太阳下。之后,道魁叔把大人们召来开批斗会,大人们捂着嘴呵呵笑,小孩子们围着大人起哄,道魁叔喊严肃点,没人听他的。道魁叔只好扬起胳膊一甩,把人群驱散了。

中午放学回家,你经过缺嘴婆面前,见她站在当顶的太阳下打瞌睡,额头的汗珠直往脸上滚,不由停下脚步。她听到动静,睁开眼,看见是你,连忙摆手让你走开。你回家吃完饭,去灶房打开橱柜,将一个碗口大的米粑掰成两半,拿一半塞进口袋。回学校去,远远地看见一个男子在给缺嘴婆点烟,缺嘴婆吐出长长一口烟,被男子牵到树荫下,那男子竟是去年用扁担打伤道魁叔的人……等那男子走了,你过去,掏出半个米粑塞到缺嘴婆手里,转身离开。缺嘴婆在身后说:哎,队长给我每天记两分工分咧。你没有回头,应道:没人时,就站在树荫下。缺嘴婆笑:苕娃,做事就得认真唦。

队长让缺嘴婆晒了两天太阳……

你不晓得下游湾子的人是否又来催讨过木椅,也不晓得那些木椅是否可以赖掉。这一年兜斗湾只送出去了3把椅子。不过,这年通顺河水多,开闸后,杨树沟灌得满满的;本来湾子里的人出于报复,已经把下游那个被杨枝阿姨挖开的土坝堵住,又是杨枝阿姨去挖开它,让水流到了下游的沟渠。

但道魁叔说:答应了赔24把椅子,不能不作数。

秋天又来,杨树又黄。

一对喜鹊在湾子南头孤立的大柳树上引颈眺望,麻雀如箭镞射向田野。稻子黄熟时棉花白了。田野深处散布着黑色的点点,那些黑点中有一点是母亲,有一点是杨枝阿姨,在附近移动的一点准是当队长的道魁叔;缺嘴婆拄着竹竿缓慢离开她的草屋;祖母照例在柴堆旁打瞌睡,黄狗乌子安静地趴在她的三寸小脚边……所有日子被漫天纷扬的金黄笼罩。

忽然发现太阳是一个伟大的重复,永远统摄万物。

莫名地喜欢月亮和星星,柔软的光芒,宁静而干净。

无论风雨雪雾,你都要上学。这不单是祖父对父亲的嘱咐、父亲对母亲的嘱咐,以及母亲对你的嘱咐,也是你自发的愿望。你需要教室、黑板和同学,需要老师勾着头把目光从眼镜上边射过来。你的成绩并不好。但无所谓,你没工夫死记硬背,你要腾出脑子来装一些微末而尖锐的事物……这些都不是拿去考试的东西,你丢不开它们。

兜斗湾也在生长。只是杨枝阿姨还没有嫁到通顺河的对岸,她去随军以及随军后和她的对象肩并肩逛马路的幸福还在等待中;据说她的对象在部队里十分要求进步,他们正在响应晚婚晚育号召。这么看,杨枝阿姨的等待也是幸福的。你后来又给她送过三次信。因为这世上有杨枝阿姨这样的幸福,你觉得缓慢冗长的生活原本也有指望。

小学毕业等着上初中时,父亲让你去陪伴他,你去了父亲的单位毛嘴卫生院;但你不喜欢镇上那些乖巧快乐的孩子,偷跑回家了。

读中学的哥哥要学农,道魁叔让哥哥带领十岁以上的孩子去秧田拔草。你加入了哥哥的队伍。秧田里有一面水,水下是稀泥,所有人在田埂上脱掉鞋子,卷起裤管,列成横排,嘻嘻哈哈下田。可是,还没拔扯几根杂草,有人喊腿痒,有人惊呼蚂蟥,哥哥吆喝大家不要乱喊乱叫,腿痒忍着,蚂蟥爬到腿上给它一巴掌,别踩着秧苗。你在腿上连打三巴掌,落下一片血迹。太阳升高,热得人浑身冒汗。你便想,怎么才能让秧苗田里不生杂草呢?一趟下来,上到田埂,谁都不肯再下田了。哥哥很生气,指着秧田旁边的棉苗地说:你们看那些打药水的社员,半身捂在棉苗里,嘴上遮着大口罩,背上背着药水桶,比我们辛苦十倍也不止——我们要学习贫下中农,不怕苦不怕累!你一向觉得哥哥很高大,但不深刻,虽然听他指挥,却不相信他的话。

下午最热的时候,有人商量:逃到杨树沟的树荫里去吹凉风。就在这时,棉地那边传来喊声:喂,同学们,去沟边歇一哈,等太阳低了再下田。是杨枝阿姨在喊。她是民兵排长,哥哥也得听她的。于是大大小小的孩子像燕子飞出秧田。棉地的端头,杨枝阿姨和六七个女子已卸下背上的药水桶,脱了口罩,坐在沟边的杨树下。

忽然,你看见杨枝阿姨向你招手,赶紧小跑过去。杨枝阿姨说:阿姨婶婶们的手上沾了药水,你的手干净,辛苦你去沟里捧水来给我们喝。你往沟坡下走。坡上的一位婶婶放声大叫:啊,好舒服的风,恨不得把上衣都脱了!另一位婶婶应道:我也是——满背的痱子。几个阿姨咯咯地笑。你捧着水上岸,给一位婶婶喝,她一口气吸干,抹一把嘴,长舒一口气:唉,比昨天晚上还爽。旁边的婶婶骂她流氓。你又下坡去捧水,听到杨枝阿姨问两位婶婶:为什么你们嫁到兜斗湾来都哭?一个说:舍不得一湾子熟人和房前屋后的杨树麻雀唦。另一个说:我不哭是怕人笑话——只要男人好,啥都舍得。于是一起劝杨枝阿姨嫁到河那边去,说,那么好的对象还等什么,湾子里比她小几岁的都出嫁了。你捧水上岸,看见杨枝阿姨的脸红得快要出血……她最后一个喝水,嘴唇碰到你的手咯咯直笑,说好痒的。你也笑。她抹一把嘴唇,让你回去跟伙伴们玩。

你走到哥哥的队伍里,在喧闹中向杨枝阿姨那边看去。你看见七八个年轻女子躺在杨树下的草坡上,风把她们的头发吹得飘飘扬扬,她们安逸地闭上眼睛,正静静地享受树荫和凉风;杨枝阿姨斜靠一棵杨树,却瞪着眼珠,透过动荡的树枝凝望天上的云朵……这一刻,你无比惊异:在极度的炎热中,她们用劳累和汗水换取了杨树下的片刻凉爽,那是比平常强烈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的幸福!

你宁愿太阳就那么悬在空中,永不西沉。

新学期开学,珠玑小学变成珠玑中学。你的成绩勉强可以被录取。兜斗湾跟你一起念初中的另有两个男生,同年级的女生全都主动下学了。你晓得家里人在背后为你呆傻的样子着急,可你无法说出心中混沌的不安与忧虑——你觉得平静而重复的生活毫无依据。

一天放学回家,刚下堤坡,缺嘴婆鬼影似的闪现在你面前,阴着脸对你说:杨枝的对象牺牲了!

你心头一紧,吼道:胡说——你胡说!

缺嘴婆连忙申明:我也巴不得是胡说咧。

你一口气跑回家,问母亲,母亲红着眼圈点头。你说解放军现在又不打仗,怎么会牺牲呢?母亲说是在洪水里救人。你说他不会游泳吗?母亲叹息:洪水太凶,他最英勇——马上就要当连长,就要结婚的人!你问:杨枝阿姨呢?母亲说:昏死过去后被抢救回来了。于是天塌地陷,世界一片黑暗。

傍晚,道魁叔通知母亲去照看杨枝阿姨,母亲出门一会儿,你在夜色中来到杨枝阿姨家的台坡下,台坡上的屋子里透出微弱的灯光,你听到那灯光下的剧烈抽噎,整个屋子都在颤抖……你掉头回去,走到自家的台阶口,发现老迈的黄狗乌子一直跟在身边。

你在台阶上坐下。乌子紧贴着你的身体。一弯弦月斜挂在稀疏的星群里,天空广大而苍白地明亮。此时的兜斗湾远离人间,往日的影像已被悲怆吞噬——包括想象中的杨枝阿姨以及她与对象肩并肩的身影!你的心猛地抽搐一下。你似乎窒息了许久——但突然发现,原来你并不那么关爱具体的杨枝阿姨,而是在微末而尖锐的生活中关爱心中的某个惦念和指望!于是,你心中的恐惧被现实的恐惧击中,就像这现实的恐惧是射向幽深恐惧的子弹。

如此,你突然间又无比心疼具体的杨枝阿姨。

在绿生生的夏天,你变成了一个憔悴孤独的孩子……

整个初中两年你只见过杨枝阿姨两次:一次是她年迈的父母左右搀扶着她走出湾子去医院,她像一根断离杨树的枝条东倒西歪,他们从你家台坡下经过,你正要出门,即刻退缩,站在门后窥视,乌子会意地追过去,绕着他们转了一圈,掉转头来望着你……另一次是初中毕业前夕,你看见道魁叔和杨枝阿姨从棉苗地里冒出来——棉苗有半人高,之前棉苗中并没有人影——他们出现后,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地分开走掉,远处的杨枝阿姨依然瘦削,但走路的样子分明不再虚弱,你不知道你看到的是好还是不好。

那时你已萌生一个念头:长大后离开兜斗湾。

你开始在狂想之余拼命念书。你瞧不起太阳,漠视月亮和星星,不让自己观望飞鸟和田野深处的黑色点点,已然听不见知了嘶哑的鸣叫……你想对这个凉薄的世界搞点破坏,有一次,在河坡上扫拢一堆树叶,点火焚烧,火苗熊熊,你看见空中飘扬的金黄在传递火种,直把兜斗湾的天空烧得通红。一位数学老师拯救了你。老师是武汉下放的女知青,戴秀气的眼镜,柔弱漂亮。她将手搭在你小小的肩头,说:莫急,再想想。她掏出手帕替你擦脸,擦得你泪流满面。她悄悄告诉你:你爸爸不是坏人,长大后要像你爸爸一样做一个有知识的人。你的数学成绩越来越好……

初中毕业那年,兜斗湾冒出一个荒诞传言:杨枝姑娘被一只狐狸缠着了,那狐狸是一只公狐狸,昼伏夜行,白天躲在树林和棉苗林里,晚上不知怎么就抽开杨枝家的门闩,溜进她的房里……最起劲的传播者是缺嘴婆,她说她见过那狐狸,灰白色,冲人笑,很机灵。杨枝家隔壁的人证实——她们听到过杨枝半夜里尖利的叫声。杨枝的父母也神色凝重地跟着附和:是的,我们驱赶过这只狐狸。

但是,黄狗乌子似乎不曾为狐狸的出没而狂吠。

高中去毛嘴中学住读。不久,父亲离开毛嘴镇回县城医院上班;过了一年,学校又开始批判“智育回潮”。

有段时间闲得无聊,你和几个同学喜欢上古诗词,除了《毛泽东诗词选》,也找别的看,不懂就悄悄去语文老师家里请教。唐代诗人贺知章有一首《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诗中的柳树就是江汉平原上的杨树,你不晓得为何把柳树叫杨树。问老师,老师说:本来杨树叫杨树、柳树叫柳树的,因为隋炀帝杨广下令开挖大运河,百姓在运河两岸插栽易生易长的柳枝,很快便有绿树成荫,掩映杨广舟游,杨广为此高兴,指出隋朝就应当像柳树一样富有生机,并给柳树赐了杨姓,号令天下把柳树改叫杨柳……后来隋朝灭亡,天下欢欣,又把杨树叫杨树、柳树叫柳树,但江汉平原的人向来有防备心,顾忌隋朝复辟,继续把叫惯了杨柳的柳树叫做杨树,干脆把原本叫杨树的杨树改名柳树……倒也象形,杨与扬同音,杨树枝条飘扬、花蕊飞扬、黄叶纷扬,有一种轻扬的感觉——只是没有与“留”谐音的“柳”字,丧失了“以柳(留)赠友”的依依惜别。

老师的说法或许并不确凿。一连多日,你站在毛嘴中学的梧桐树下,回望兜斗湾:那些生长在河堤上、水塘边、房前屋后、田头路旁的杨树,那些迎风扬起的枝条、花蕊与黄叶,那些在月光下扫杨树叶的男女老少,那个举着竹竿粘知了壳的缺嘴婆,那个给你戴上杨枝帽子的杨枝阿姨,那个一直在做杨木椅子的道魁叔,还有散布在田野的黑色点点、六七个在杨树沟的树荫里歇息的年轻女子,以及四面八方的蝉鸣和无动于衷却无端忠诚的黄狗乌子,尤其是那个确乎存在过的关于杨枝阿姨随军的期望……一切复又微末而尖锐,轻软而轻扬。是时,老师已经教过你通用的思考方法,但你并不认为这一切单单是阶级问题、社会问题、人性问题和历史问题,它分明指向茫然而没有边际的广大视域,你死死盯着那深不见底的悲伤……

而且现实的悲伤接踵而来。

在毛嘴中学住读时,你差不多每个星期天都回一趟兜斗湾的家。你密集地听到了兜斗湾死人的消息——

第一个死去的是杨枝阿姨。她喝了农药,坐在杨树沟的岸边,靠着一棵杨树,双手歇在腹部,被人发现时身子已经僵硬。她依然美丽。她怀上了狐狸的娃,生,怕生了见不得人,不生,又舍不得打掉。她没法待在家中,死之前一直住在缺嘴婆的草屋里。缺嘴婆劝杨枝阿姨生下娃儿交给她抚养,杨枝阿姨无语苦笑。有人看见道魁叔半夜背着米去敲过缺嘴婆的柴门……你在悲伤中想起道魁叔与杨枝阿姨从棉苗地里冒出来的那一幕,突然有些愤怒。

接着是缺嘴婆。有一天,缺嘴婆到各家各户串门打过招呼,跟道魁叔说:拜托你,过几天把我埋了。第二天,缺嘴婆的草屋没开门,乌子向着草屋狂吠了一整天。傍晚,道魁叔来推门,门虚着,进去看见缺嘴婆吊在梁上,地下倒着一只板凳。道魁叔给了缺嘴婆一耳光,把她放下来,然后亲手打好一口棺材,邀约几个上年纪的男人抬棺送葬,把她埋在通顺河堤外的一片荒坡上,紧挨杨枝阿姨的坟茔。偶尔,湾子里还没有死的老人聚在路口,朝着荒坡那边指点。

道魁叔的老婆不想死,但晓得自己马上就要死。死之前抓着道魁叔的膀子说:是我对不起你,没有给你家生一个儿子……我也不怪你……辛苦你带大两个丫头,今后嫁到好人家。又把两个女儿叫到床边,让她们不哭,听爸爸的话,给爸爸做饭;家里油不多,炒菜时匀着放;天凉了,记得加衣裳;不认识的字问爸爸……说完,想抬手摸摸两个女儿,手抬到一半落下去。道魁叔把老婆葬在自家屋后的竹林里,坐在坟头抽了一个晚上的烟。

第二年春,饥饿的老黄狗乌子也死了。乌子是在外出寻食的途中,被隔壁湾子的知青用绳子勒死的。知青们正要扒乌子的皮,母亲冲上去夺回乌子,背它回家,埋在屋山头的空地。母亲指着一堆黄土让你看,说乌子就在那里哩。你漠然无语。你去杨树上砍下一根粗枝,栽在黄土边,用眼泪浇灌了这棵未来的杨树,可你怀疑这纪念的永恒。

紧接着,新的死亡雪崩而至:父亲去世、祖父去世、祖母去世……你看透了这注定的苍凉人世。

后来,你们全家离开兜斗湾去了城里。

再后来,你们兄弟姊妹的奋斗渐有起色。

因为祖父祖母和父亲安葬在兜斗湾,因为兜斗湾留有一间老屋,母亲常回乡下,你们兄弟姊妹每年清明都驱车去兜斗湾扫墓。多少年里,你们扫完墓,本能地逃遁,迅即离开兜斗湾;至少,在你,无法全然屏蔽童年和少年时已经确认的那些悲伤与苍凉——那是不能碰触的。

你当然晓得,而今乡村富裕了:那个破旧的兜斗湾已整体挪动方位,变成面向汉宜高速公路的一溜楼房;而且,家家门前开桃花,屋后种橘树,好几户人家的楼下泊着小轿车。或许,所谓新生的问题不过是老人们昔日的饥寒换成了眼下的空虚。可在你心中,一切的辉煌都无法与渺小众生的悠悠愿望相匹配。从终极的意义讲,悲伤永远搁置在苍凉之上。

有一年清明,你忽然发现兜斗湾已看不到杨树了。

你站在自家老屋的门口张望,喃喃地念叨:杨树呢?母亲说:现在杨树已经没有用处。你想,也是啊,有谁还会在杨树上粘知了壳卖钱、扫杨树叶烧火、用杨树枝编制遮阳帽、拿杨树做椅子、在杨树下乘凉……那些生活连同那个时代和那些人已经消逝,这是必然的,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你依然为之心酸。

你找到一条白土路,向从前的通顺河堤走去。

半道上,遇见一个迎面而来的歪嘴老头,他居然停下来冲着你笑,颤颤抖抖地抬手指向你,嘴里咕哝着说出你的名字。你使劲想了一阵,陡然惊呼:哦,你是道魁叔。他越发笑,连连点头。你掏出烟递给他,他的手抖动得厉害,拿不住,你帮他插在指间,送到歪嘴里,点上火。他深长地吸一口,又冲着你笑。

你问:您老没去女儿家?

他摇头:湾里还有一个跟我一辈的人没死。

你也笑:下游湾子的椅子赔完了吗?

他竖起两根手指:还差两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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