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满意餐厅里,我安顿我爸在圆桌旁坐下,自己去窗口买羊肉牌子。1994年,一碗羊肉泡两块四毛钱,我点了一碗清汤羊肉和一个六毛钱的大麻花。我对卖牌子的说,再加一碗羊汤。加汤六毛钱,一共花掉了三块六毛钱。买好牌子后,我去外面排队端饭,大碗羊肉泡端上桌,我爸让我先吃,我说你先吃,我的马上就好。我爸将大麻花掰成寸节泡进碗里,我在旁边给他剥新蒜。我爸鼓起腮帮,嘴贴着碗边左右轻轻地吹着热气腾腾的羊汤,翠绿的芫荽和细碎的葱花被吹到碗的一边去了。还没吃,我就看见我爸黝黑的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用筷子慢慢搅动碗里的羊肉,眼睛里放出热切专注的光芒,那应该是一个热爱茶饭、敬畏食物的人才会有的光。

羊汤端上来后,起先我爸没发现,后来见我碗里全是清汤很诧异,他停下了筷子问我怎么要了一碗羊汤?我说我就想喝一碗羊汤。我说出那句话来之后有似曾相识之感。噢!我记起来了,我爸也说过这样的话。

交流会到了最后几天,乡政府请西安戏曲研究院和易俗社的名演来唱压轴戏,记得有刘茹慧、任哲中、马友仙、李小锋等人。据说全县的乡镇只有单店乡请得起西安的大戏,那在当时可是了不得的事,不亚于请明星开演唱会。乡政府那几天要招待县上和其他乡镇来赶会的领导,杀了好几只羊,乡上的干部集中吃了一天。我爸那天从灶上端回两碗羊肉,其中一碗是清汤,我当时诧异地问他怎么不吃羊肉,我爸说他胃口不好,就想喝一碗羊汤。

晚上七点多,就在人潮提前一波波涌向洋槐椽围起的戏场子,等待丝竹声起名演出场时,我爸自行车上挂着装满羊汤的八磅热水壶,包里提着切好的羊肉片悄悄出了乡政府大门。我爸走时再三叮嘱我,让我认真做作业看书,晚上闩好门早些睡觉,他说第二天一早就赶回来。

我爸走后,我去后院提水。交流会期间到处用水,水龙头里的水细得像麦秆,乡上好几个干部都在那里等水。有个马叔叔招手叫我过去,说碎女子长得这么瘦,一天能吃饱肚子不?我说能啊!马叔叔问“贾乡长” 今天给你吃羊肉了没有?我说吃了呀,我爸端到房子里我吃的。马叔叔又问,“贾乡长” 不吃羊肉,你是不是也不吃?我对“贾乡长” 这三个字已有所警觉,但还是很有礼貌地回答马叔叔的问话。我说谁说我爸不吃羊肉?我爸一直吃羊肉哩。另一个叔叔说,这碎女子还不诚实,你爸明明一口羊肉都不吃,每次吃羊肉全都提回家里去了。我对“不诚实” 这三个字一点都不能接受,我想起我爸说羊肉把他吃伤了的那些话,我很不服气地争辩说,我爸是吃羊肉吃伤了才往家里提的。我的话引发了那些人一顿狂笑,那个肥胖的马叔叔说,这个“贾乡长” 可真有意思,羊肉居然能把人吃伤?他们继续大笑,最后,一个个捧着肚子,我被笑得莫名其妙。

我一点都没有说假话,每次我爸骑行几十里山路,汗流浃背地提着八磅热水壶走进家门时,我奶无论在干什么总能第一时间发现我爸。她脚步轻快如社火里跑小旦的,殷勤地接过我爸手里的东西,吩咐我们赶快去泡茶打洗脸水,自己则颠着一双小脚去门外摘椒叶。我奶烙椒叶死面饼子是一绝,而且还麻利,半小时准搞好。我奶烙饼子,我妈煮粉条发木耳,熟红油辣子,备葱花芫荽。菜在地里长着,大葱白芫荽绿,薅两把切成末就成。配料备齐,八磅热水壶里倒出的羊汤再掺几瓢水烧开,我爸带回来的羊肉片被我奶均匀地分到七个碗里,浇上汤,撒了葱花芫荽,我家羊肉泡就上桌了。

那样的时刻,平时清汤寡水的饭桌变得殷实富华,全家人喜笑颜开,美味带给人的欢愉是酣畅的。当然,巧妙就在于,往往会有两三个邻居来串门,见了我爸开口就说,我说嘛!全村都能闻到香荃,原来是贾乡长把羊肉送回来了。我爸也不接话茬儿,只殷勤地让座发烟,我奶和我妈通常都要虚情假意地谦让一番,我们则装作谦虚的样子低头吃饭,只有我那傻子二爸不懂得含蓄,老爱将羊肉片夹过头顶,伸长舌头接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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