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某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永红机械厂礼堂顶子上的大钟敲出了浑厚悠扬的十二下,我提着一只装满开水的大铝壶,夹杂在下班的“劳动蓝”人流中从厂区涌向生活区。走到宿舍门口,一辆破旧的、看起来有点眼熟的老式自行车横在门口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正要绕道进去,室友范晓琪穿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淡紫色连衣裙走出来,她手里端着精致小巧的不锈钢饭盒准备去打饭。范晓琪在我们厂化验室上班,工作轻松自在,每天都要比我提前下班好一阵。她朝里努努嘴说我爸来了。我进门一看,果然我爸来了。

我爸穿着灰白色的中山套装,端坐在双层铁架子床下边一层的床边上等我。那身衣服有些年头了,肩胛和膝盖处明显褪了色,但一丝不苟地穿在我爸身上,仍然显得非常有气派。我问,爸,你怎么来了?我爸说,单位放一天假,我来看看你。

我爸在距离我有四五十里路外的一个乡政府工作,自我被分配进这个生产农业机械的工厂后,他来看过我两次,两次都是骑着自行车来回,为的是省几块钱的车费。这让我想起他用自行车捎着我,从吉村转学去单店乡读书的往事。其时,已有近十年的时光飞转流逝。

在确认我爸是专程来看我后,我赶忙摘下工作帽,脱掉肥大油污的工作服,在盆里倒了一些热水。像要上手术台的大夫一样,我使劲抓挠着,将一双黑乎乎的油手仔细洗干净。看似在慢条斯理地洗手,其实我是为另外一些事做打算。那一阵,我爸一句话也不说,就坐在对面看着我。

洗完手,我说,爸,咱到外面吃饭去。我爸说不咧,在你们灶上打点饭吃也一样。我心想,上两次我爸来看我,吃的都是职工灶上的水煮菜,难道这次又要吃水煮菜不成?我知道我爸心疼钱,绝不会像范晓琪她爸或她哥那样,每次来都要带她出去美美撮一顿。而且我还知道我爸一准是饿着肚子,骑行几十里上坡路来看我的。因为我爸的人生词典里没有 “早餐” 这个词,他永远舍不得花几毛钱去安顿一下消化了一夜的干瘪肚肠。我立马做出一个冒险的决定,拽着我爸的衣袖不由分说,走走走,咱们外面吃去。我爸那天倒没有表现出他那惯有的固执,我拽了他几下,他就站起身来。

出了门,没走几步,我又折回去,说忘拿钥匙了。一跨进宿舍,我就压低声音问刚打饭回来的范晓琪,有没有钱?快借我一点,我要请我爸吃饭。那一阵我非常担心范晓琪会说出“没有” 二字,范晓琪是我们宿舍唯一经济从不赤字的人,她要说没有,那我就非得陷入绝境不可。若真是那样,我这个冒险的决定,真不知该如何收场。好在范晓琪说,有,我还有五块钱,你拿去好了。

真是谢天谢地。

范晓琪说今早家里托人捎来一包吃的和一条新裙子,唯独没有捎钱。呃,就我穿的这条。范晓琪用手指指她身上穿的新裙子。也不知道给我捎点钱,好像我过的是皇上的日子。范晓琪埋怨道,她显得很不高兴。永红机械厂效益不好,这是我进厂后才知道的真实情况。这家当地有名的老国企早已徒有虚名,拖欠工资基本成为常态。这次又有两个多月没见工资的面了,厂里好多像我这样没有积蓄的年轻人,生活除了家里资助外,基本就靠借和赊。范晓琪可以经常大吐苦水向家里要钱,而我就不能。我不能让家里人知道我在外面读了三年中专,最终分配回原籍进了这样一家烂企业,那样只会徒增他们的烦恼和忧愁,再说他们知道了也无济于事,我家的情况我知道。

将五块钱装进兜里,我顿时感到底气十足,拿了事先故意落下的钥匙去追我爸。我爸说你这孩子,丢三落四的毛病总也改不了,钥匙怎么能随便落下呢。我说早改了,这不你来我高兴的嘛。我爸听了这话显得很开心,我也尽量显得很开心,我不想让他看出我的窘迫。

出了生活区大门右拐,不多远就到了三岔路口,食客众多的满意餐厅在此占据了显著位置。常在这一带走,老见餐厅门前支着一口煮羊肉的毛边大铁锅,旁边的木架子上吊着一排杀好的肥羊。盛传这家祖传老店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就在这一带卖羊肉泡,据说肉嫩汤鲜非常地道,只可惜我一次也没吃过,也就无从考究到底好不好。我那天扬眉吐气地领着我爸走进了吵吵嚷嚷的满意餐厅时,感觉服务员看我的眼神,跟看平时我在外头张望时大不一样。

我看见餐厅一角的大木案上垒起方方正正半人多高的麻花垛。满意餐厅的大麻花素以酥香脆兼个大而著称,比他家的羊肉泡更有名气。我爸对着山一样的麻花垛发出了啧啧的赞叹声,他环视那些大快朵颐的食客问我,咱们吃什么?

我说吃羊肉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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