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废名,原名冯文炳,1901年生于湖北省黄梅县城东门,祖籍黄梅县苦竹乡。1922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从此走上文学创作道路。早年以小说名世,先后出版《竹林的故事》《桃园》《枣》《桥》《莫须有先生传》五部小说。1930年后,主要从事诗歌、散文创作和新诗研究。1931年底,任北京大学讲师。1937年底,避居黄梅乡间。这段九年深入民间的乡居生活,让废名感受到了人民群众的伟大力量,为废名1949年后接受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准备阶段。1946年,重返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1949年后主要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1952年,院系调整,到东北人民大学(今吉林大学)中文系任教授。1956年为东北人民大学中文系主任。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废名小说选》。1962年起,任吉林省文联副主席。1967年,在长春病逝。废名逝世以后,作品最早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包括《谈新诗》(1984年)、《冯文炳选集》(1985年),后又有收入“中国文库”的《废名选集》。
在现代文学史上,废名被誉为京派文学鼻祖,创作风格被称为“废名风”,直接影响了沈从文、何其芳、卞之琳、师陀、汪曾祺等一大批文学家。“废名风”至今仍然直接、间接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不少当代作家,如阿城、贾平凹、曹文轩等。“废名风”的作品主要是指以《桥》为代表的诗化、散文化田园小说,主要题材为故乡黄梅的“儿女翁媪之事”。这是废名为现代文学做出的最为卓越的贡献。废名的诗歌,主要以禅诗著称,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有一席之地,形成了一个小有影响的诗歌流派:废名圈。废名圈的主要成员包括沈启无、林庚、朱英诞、鹤西、南星、黄雨等。
目前,世人对废名的小说、诗歌有着较为深入的了解,可惜对散文家废名却关注不够。这或与废名生前不曾将散文结集出版有关。更为尴尬的是,废名哪些作品属于散文,至今众说纷纭。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对废名散文价值的估定,更不利于恢复废名在现代散文史上的地位。
最早指出废名散文的价值和地位的是周作人。1931年12月13日,周作人在《志摩纪念》中说道:“据我个人的愚见,中国散文中现有几派:适之、仲甫一派的文章清新明白,长于说理讲学,好像西瓜之有口皆甜;平伯、废名一派涩如青果;志摩可以与冰心女士归在一派……”这已分明指出了废名散文自成一家的事实。
同时代作家中,同样认识到废名散文价值的是李素伯。他的《小品文研究》一书于1932年出版以后,有论者批评遗漏了梁遇春等人。李素伯在1932年10月17日所写的《关于散文·小品》之第二节“遗珠”中辩道:“编者所最认为抱憾而且应该向读者抱歉的,是竟遗掉了一颗煞可宝爱的‘明珠’——冯文炳(笔名废名)先生。冯先生有诗人的气质,却写了许多小说,然而他的小说当作散文读是会使你更得益的。周作人先生就说过这样的话:‘我觉得废名君的著作在现代中国小说界有他独特的价值者,其第一的原因是文章之美。’(《〈枣〉和〈桥〉的序》)要问美在何处?则可以说美在简练。冯先生的文章和俞平伯先生的同是著名难懂的,但最难懂的还要推冯先生的文章:原因是冯先生的文章太简洁、太凝炼,简炼得使无耐心的读者认为晦涩不通了,但这正是对现时专做流利脱熟的文章的青年最好的针砭。……我是真的抱憾并向读者抱歉,竟把冯先生那样一颗大明珠遗掉了。”李素伯作为中国第一部白话散文研究专著的作者,在他的《小品文研究》中向读者介绍了周作人、鲁迅、朱自清、俞平伯、冰心、叶圣陶、丰子恺等十八位散文家,不为批评者认为遗掉梁遇春而感到抱歉,而独独为遗掉废名“那样一颗大明珠”而向读者道歉,可见在他的心中,废名的散文家地位不在这十八位之下。
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1932年,废名出版了长篇小说《桥》,此前内中不少章在《骆驼草》等报刊发表。在此之前,废名主要创作小说,并非散文和诗歌。周作人和李素伯分明都是把“他的小说当作散文读”的。“他的小说”,当时主要是指《桥》。
1935年8月24日,周作人在给《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所作导言中,进一步延续和强化了这一认识:“废名所作本来是小说,但是我看这可以当小品散文读,不,不但是可以,或者这样更觉得有意味亦未可知。今从《桥》中选取六则,《枣》中也有可取的文章,因为著作年月稍后,所以只好割爱了。”
1943年,周作人写了一篇《怀废名》,其中对废名的创作历程进行总结:“废名的文艺的活动大抵可以分几个段落来说……以上都是小说。丁是《人间世》时代,以《读论语》这一类文章为主。戊是《明珠》时代,所作都是短文。”周作人将废名抗战以前的十五年文学生涯划分为五个阶段,前三个阶段为小说家阶段,后两个阶段为散文家阶段。此亦可以见出散文创作之于废名的重要性,其特殊意义当不在诗歌之下。废名在《人间世》《明珠》发表的散文,可谓字字珠玑,戛戛独造,显示出了一个成熟的散文家气度。周作人也认为这一时期的废名,“思想最是圆满,只可惜不曾更多所述著”。遗憾的是,这批散文长期没有被收集和整理。
可以说,在废名生前,对废名散文范畴的指认,周作人是框定清楚了的。但在周作人和废名逝世以后,对废名散文的认识出现了变化,乃至分歧。
废名逝世二十年后,他的侄子冯健男开始编《废名散文选集》。这是废名第一部散文集。冯健男承续了周作人的观点,认为废名的散文包括三方面内容:“散文化小说,本义的散文,谈诗说文的文章”,认为这样“大致可以显示散文家废名的全貌”。弥足珍贵的是,冯健男整理了1949年以后废名三篇《诗经》讲义手稿,有吉光片羽之感。可惜由于篇幅单薄,所收散文仅28篇,尤其周作人所说的《人间世》《明珠》上的竟然一篇未收,远远不能满足嗜好废名散文的读者的需要。
1987年,张以英、诸天寅、完颜戎在《中国现代散文一百二十家札记》中,将废名作为一家列入,题为《挥洒自如,涩如青果》,其中说道:“废名的散文数量虽不多,但很有特色,而且他的小说大多可以当做散文来读……废名的作品,无论诗歌、散文以及小说,都写得极有艺术个性,具有独来独往、不落窠臼的气魄。但创新有余,通俗不足,略有晦涩之嫌……其实,他的散文只有一部分写的较为难懂,多数还是写的很有真情实感,读起来也并不费力。当然如果把废名的小说也算作散文的话,那么可以认为他有意识地追求一种孤独、苦涩的美。”可以说,三人跟冯健男的认识大体一致。冯健男和他们的编选、研究工作,一定程度上开启了对散文家废名的重新研究。
2000年,止庵所编《废名文集》问世。“文集”云云,实纯为散文,并不包括小说。止庵在《序》中说:“后来虽然也出过他的散文选集,所选却多为小说,严格说来,废名散文迄今尚不曾专门收集过。结果作为散文家的废名及其杰作也就难得读者的重视,说来真是遗憾。”这分明可以看出止庵不赞成冯健男的做法,试图将废名散文的范围划定在小说以外的本义的散文。2019年10月,陈建军教授所编《废名散文》出版,承续的是止庵的做法,并不收录废名的小说,也不收录1949年以后的散文。
在整理废名作品上,小说和散文当然要分开。但编选废名作品集,尤其单单编选废名散文集时,倒不妨回到周作人的认识上来。
废名散文的特殊性,不仅体现在划定范围不清,还体现在废名的散文观、写作风格在新文学家中特立独行。从气质与风格来说,废名整体近似晚明性灵文人,周作人在《新文学的源流》中就说他“和竟陵派相似”。在《散文》中,废名说“喜欢事实,不喜欢想像。如果要我写文章,我只能写散文,决不会再写小说”。又在《关于派别》中说,“散文之极致大约便是‘隔’”。废名的散文创作,便是以重事实为底色,表达却又以“隔”为美学追求,创造出了“文生情,情生文”的“乱写”模式。喜欢废名,则认为他的散文“切己”,不喜欢,则斥之为“晦涩”。其实,“切己”正与“晦涩”一体两面。废名可能是中国最早的私人化写作的新文学作家之一。他的创作,尤其他的散文,明显呈现出自娱色彩,不求读者广泛,只求二三知己,类似我们今天写私人博客。非同道中人,不能知其在艺术上的一番苦心孤诣。
本书的编选工作,既兼顾历史事实,又充分考虑到读者的需要,重新回到冯健男的编选思路上来,并扩大篇幅,以满足读者。共分为三辑:第一辑为散文化小说,收录《桥》《菱荡》《枣》《墓》;第二辑为本义的散文,收入《说梦》《知堂先生》《关于派别》等名文,其中《人间世》《明珠》《宇宙风》上的短文全收;第三辑为谈诗说文的散文,收入《谈新诗》三章和《诗经讲稿》。惟第二辑和第三辑容易有交叉,为避免混乱,我的做法是第三辑仅收入学术专著中的谈诗说文的章节,其他单篇涉及谈诗说文内容的,一律收入第二辑。
但愿读者能通过本书认识到“散文家废名的全貌”。本书使用的废名作品版本取自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废名集》(王风编),为方便读者阅读,注释亦多沿用,谨致谢意与敬意。
梅杰
2021年12月于梅岭春草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