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有字

地上有字

一个和暖的春日下午,我骑着自行车经过望湖宾馆楼后的一处拐角。

那儿有一块小小的空地。

我刚从北方回到这座家乡的城市,这几年杭州的街道经历了太多的改造,已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庆春路拓宽以后,竟然在以往十分拥挤的这个小街口,留下了一块形状显得很优美的自然三角地。

然而,那一刻,吸引了我视线的却不是那块空地,而是空地上的人。

黑压压的人群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的人墙,后面的人踮起了脚尖,仰着脖子,密集的目光都极力想从人缝中穿过,往人圈子中央的那块空地上抛射。

人群鸦雀无声,静悄悄没有一点儿响动,像是在瞻仰着一尊神圣的塑像。

人们屏息静气,彬彬有礼地默立着,更像是在向那块空地致意。

这样的情形在我们今天居住的任何城市都是罕见的。我由此生出了几分好奇和疑惑。如今那些喧闹的街市,凡是围满了人的地方,不是出了车祸就是卖假药或是销售奖券再不就是打架斗殴什么的。所以此刻这一块人头攒动的三角地上空,弥漫着如此庄严的气氛,这种在城市似乎已濒于绝迹的宁静,便十分的叫人纳闷叫人发憷,叫人捉摸不透,叫人忍不住想要去看个究竟。

我这样想着就跳下了车子。

我第一眼看见的是满满一大片覆盖着图案和花纹的水泥地。一组漂亮的白色符号,很精致地从深灰色的地面上凸显出来,就像初春刚刚泛青的草地上飞来的一群白蝴蝶,或是烂漫的野花和蒲公英。

人们的目光追踪着白蝴蝶扇动的翅膀,人们的呼吸掀动着细薄的花瓣。

我拨开人群,靠得离地面更近了些。那时我惊讶地发现,那些吸引了人们也吸引了我的东西,绝不是白蝴蝶也不是野白花。地面上既没有图案也没有花纹,而是许许多多的字——汉字,美术体的空心汉字。

那些白色的汉字就写在街面上,密密麻麻地占满了那块小小的三角空地。

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准确地说,在我面前的,是一些用白粉笔写成的字块。每个字都有手帕之大,笔笔画画一丝不苟,虽然很难辨别那字体师承何人,原出何家,但线条圆熟流畅,有些龙飞凤舞的架势,字脚的笔画总是甩得很远,像是突然会一跃而起,就要飞走的样子……

从最下面那一行往上看,每一行都排列得十分整齐,好像在地上打过底线似的,看来绝非一日之功了。那些字块都像是有内容的,在整个大格局中又分成间隔的几小块,有的像诗句,有的像格言,它们悄然仰泳在温煦的阳光下,化成了一只只翩翩起舞的白色海鸥。

它们从哪里飞来,这马路地上的粉笔字?

目光向上移动,顶上是一行端庄的大字:好人一生平安。

当人们读到这最上面一行字的时候,人们便看见了他。

他其实一直安静地盘腿坐在地上,那是两条不太完整的短短截腿。只露出光光两坨没有脚的红肿膝盖,扭曲地掩藏在他的蓝布衫角下。他的年龄看样子只有二十多岁,身子瘦小,脸也是清秀瘦削的,但疲倦苍白的脸上却有一种恬淡的神情,就像一个亲历过风暴和战争的老人,面对着和平日子里的喧嚣与繁华。

在他的臂弯里,托靠着一块一尺半宽、两尺长的小黑板,就是机关办公室墙上挂着那种用来记事的小黑板。黑板面对着人群或者说是观众们,同时便也就背对着他自己了。他那两只完好的手,一只手里拿着一支粉笔,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黑板擦,他似乎刚刚在黑板上擦去了什么,有一些干燥的粉笔灰,无声地从黑色的底版上滑落下来,如同夜空中飘落的点点雪花,很快便融化到黑暗中去了……

他在那块小黑板上轻轻吹了口气,吹净了残留的粉笔灰,然后他开始在黑板上写字。不是像常人那样面对着黑板,而是面对观众,黑板顶在他的颔下,他的手和笔伸向黑板的时候,那黑板对于他将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你必须一笔写出一个完全反方向的汉字。

于是,他就这样面朝着观众、黑板背对着他,悠悠然一挥手,如同轻舟顺流而下,又像是喷气飞机划过蓝天,迅速得只是眨眼那么一个瞬间,小黑板中央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汉字,犹如一朵盛开的白菊花。

那是一个“妙”字——美妙的妙、奇妙的妙、奥妙的妙。

不仅是反手疾书,而且是双线双笔连合。如果仅仅用细描的单线,远处的观众想必不容易看清。因此他在每一笔画中,都嵌下了一块狭长的空白,好留给观众和他自己去填充想象。普通汉字倒着写已非易事,而这样的空心美术字倒着书写,恐怕也算是一门绝技了。

静寂的场地上,能听见人们由于惊诧和震撼而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他仍是从容地端坐着,默默地向观众展示着他胸前黑板上的那个“妙”字。他让那个字在黑板上停留了一小会儿,然后用左手的黑板刷,把它慢慢擦掉了。

白色的粉笔灰,又一次如雨如雪纷纷飘落。

他重新举起手,又写了一个“心”字。那“心”字袒露在众人面前,白色中似乎隐隐透出些淡红的血丝。他再一次将它擦去,又飞快写出了另一个汉字……

众人伫立着,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这无声的书法艺术表演,似已被这些平日常见常用的汉字慑服。人圈已越来越大,却静寂得如入无人之境。前方离我几步之遥的小黑板,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又慢慢放大,变成一只奇大无比的鹭鸟,即将振翅飞去。它的羽毛发出一种银色的亮光,洒满了人们肃然起敬的目光。

这位写字的青年人叫什么名字?他从哪里来?还将会到哪里去?他因何而致残?他的家乡还有什么亲人?他读过几年书?他从小时候起就热爱书法艺术么?他以这种街头写字的方式为生,已经有多久了呢?当他不幸致残以后,他是怎样度过那最初的绝望,而最终选择了以游方写字来谋生?他为什么不像其他乞丐那样哭诉哀求着去伸手乞讨去花言巧语骗钱去昧着良心卖假药,而是练就一手世人难得一见的反手绝活,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来自食其力?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又偏偏喜欢和善于写字?残疾人用自己艰辛的劳动换饭吃,是否会让那些身体健康却沿街乞讨纠缠不休的无赖无地自容呢?

我这个因写不好钢笔字而早早改用电脑的写字人,面对街头这位不知名的书法表演艺术者,生出满心的惭愧,继而引发出无数的问题。

但我无法向他提问。因为场地太安静了,每一句对话都会让观赏的人们悉知。我担心那样也许会破坏了他的神秘感;况且,他始终不停地在写,那是一项近乎神圣的工作,我想他一定不希望被打扰。

我站了一小会儿,然后穿过人群,往那写满了字的空地中央的一只铁罐子走过去。铁罐子里已经放着不少钱,最上面一张是十元的人民币。看来,在我之前的观赏者们,已纷纷自愿付过了欣赏这街头书法表演的报酬。一种创造性的文化表演是需要有文化的观众捧场的。即使没有太多文化的人,心中抑或有着对文化的崇敬和向往;有对人格和意志的钦佩和景仰。人们觉得自己给予得很值,那不是怜悯不是施舍,而是一种获得,一种由此牵发的沉沉思绪……以后的几天里,我眼前总是翻飞着遍地的白蝴蝶和野花,在那些奇妙的图案和符号中,站立着一个失去双脚的瘦小身影。他出现在这块空地上以前,已经走过了太多的路,他一路捡拾着被如今许多年轻人摒弃的汉语文字,用近于残酷的方式几百遍几千遍地描摹它们,勾勒、磨砺、锤炼着它们,直到它们在他的手中变成超越苦难的舟楫、漫游人生的车轮……

曾与杭州的朋友们谈起此人,有人也说见过,并说这个写字的人可以称为文化乞丐。于是关于“文化乞丐”的定义和概念,在友人中发生了小小的争执;然而,那些打着文化的旗号,到企业去骗取赞助而后将钱财落入个人腰包的寄生者,比之这个用表演写字谋生的残疾青年,谁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乞丐呢?

我离开杭州的前一日,曾又一次经过那片空旷的三角地。车来人往,不再见那个写字人的踪影;但那些龙飞凤舞的粉笔字的残迹,依然留在那块灰色的水泥地上。频频的春雨竟然没有将它们完全洗去,可惜颜色较前几天显得暗淡了些,许多字都已是缺胳膊少腿,难以辨别了。我只是从那一大片散落的花瓣残片中,隐隐认出最后落款的小字,写着:温州永嘉罗浮。

一辆辆汽车和自行车从这静悄悄的字体上辗过,车轮上沾着残留的粉笔灰末。于是,这个残腿的温州青年,就被许多过路的眼睛,将他那些渴望飞翔的文字,连同他的不屈与自强,带向更远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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