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宫的秘密

子宫的秘密

女人的子宫,给女人绝望,也给女人希望。

因为子宫,耄耋之年的英住进了省人民医院。这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事情。该死的子宫,难以启齿的子宫,让活到全身基本被黄土掩埋的英抬不起头来。

英静静地躺在离自家菜地200多公里的生疏城市,药水不停地流进她脆弱的身体,昏暗的灯光,白色的床单,充斥药水味的空气,让她难受不堪,惴惴不安。英是在太阳刚刚下山的血色黄昏,突然倒在屋前菜地的。这一畦肥沃的菜地从英十五岁来到刘家就一直伴随着她,就像依附身体深处神秘的子宫似的,菜地是英每天都离不开的,和自己最亲密的。

春天,一颗颗种子随手扔下,生根、发芽、长叶,精心料理,浇水施肥,理所当然会生长出各式各样的蔬菜。英老是这样想:子宫和菜地都是属于女人的,一个为男人传宗接代,一个需要女人辛辛苦苦耕耘一辈子。年复一年,菜地照常绿意葱葱,生机勃勃,而子宫就不一样了,和身体其他生理器官一样,它一天天走向衰老。更可怕的是,一头凶猛的野兽已经鲁莽地钻入了英衰老而脆弱的子宫,肆无忌惮地吞噬着英。

死亡,是自然之中再普通不过的凡庸之事了,就像子宫孕育生命一样,生死是万物发展的自然规律,顺其自然的死亡,和出生一样司空见惯。

耄耋之年的英当然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死亡,是任何一个生命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是每一个人的归宿。这一辈子,英目睹过太多的死亡,她也早已麻木,亲戚乡邻,年老者自然而去,年轻者猝然离世。照理来说,死亡对英而言并不陌生,并不可怕,也并不遥远。但是,突然倒下的英却不停地颤抖起来,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是害怕死亡,还是害怕疼痛?归根结底,英是害怕在疼痛中死亡,垂死挣扎的凄凉,漫长而痛楚。她是希望自己安然而去。

事实上,几个月前,英的子宫就开始有白色或血色排液,稀薄如水,她伸手触摸,感觉一丝一丝的黏稠。英起初并没有当一回事,或缘于难以启齿的私密,她选择埋在心底,要知道,村里的赤脚医生是自己的侄子辈。她不好意思也不敢和老头子说,她不好也没机会和女儿说,因为她们要么在外面打工,要么在城里带孩子,她不可能也不会和儿子儿媳说。总而言之,英为自己不争气的子宫,为刘家传宗接代的子宫,现在满目疮痍的子宫,开始坐立不安。她每天照常洗衣做饭,挑水砍柴,料理屋前那一畦菜地,直到自己突然倒下。

英眼睛不停地盯着吊针一滴又一滴。每一滴药水都让她感到心悸,她紧张得不得了;每一滴药水又让她感到略有心安,因为它可以让自己离死亡慢一点,再慢一点。她当然不知道,每天流进自己身体的是一种叫作“康莱特”的抗癌药物。英只知道这东西很贵,她心想,这不就是水吗?村庄河里哗啦啦的流水自个要多少就有多少。

英安静地躺在气氛凝重的医院,一个平日精神抖擞、身体健朗的老人,现在就像霜打的秋茄子似的,脸色苍白、面无表情,病痛的力量是无形而巨大的。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深不可测的黑色洞穴,一点一滴活活把她填埋。

陪伴英的是自己丈夫。今年82岁的丈夫走路歪歪扭扭,每走一步都给人重力失衡的感觉,一不小心就要翻跟头似的。老人咳嗽得十分厉害,每咳一次都像即将散架。英住在肿瘤中心四楼病房,丈夫不敢乘坐电梯,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老人害怕进了电梯会出不来,每次下楼老人都是扶着栏杆一步步往下挪。一日三餐,丈夫小心翼翼地给英喂饭,老人老眼昏花,双手发颤,几次都把米饭散落在地上。英吃上几口就不想吃了,实在是没有胃口,她不停地摇头。丈夫性子马上就来了,他呵斥了几句英,她又乖乖地一口一口吃,强迫自己将米饭咽下去。

英是不识字的,偌大的医院,四通八达,就是没有生病也晕头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男人是有方向感的,虽然老了,但好歹识字,总比英强。每天,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走出病房,呼吸新鲜空气,晒一晒温暖的阳光。缓慢下楼上楼,一步步穿过人群,英都紧紧地拽着丈夫的手,她害怕一放开就再也抓不住了。她隐隐约约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和存在感。她有时甚至怀疑眼前一切的真实性。

丈夫当然不是一个好男人,他脾气暴躁,动不动对英拳打脚踢,英没少吃他的拳头和巴掌。英一辈子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她的日子里压根儿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她一辈子都是在丈夫指手画脚下过日子的,丈夫说什么是什么,往东就不敢往西,往南就不敢往北,盛半碗米饭绝不敢多添一粒。英的生存之道便是学会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她常常躲在灶台后暗自哭泣。女儿长大了,她就跑到女儿家哭,哭得稀里哗啦,哭得地动山摇,哭完了又乖乖地回去。

唯一让英抬得起头的就是自己的子宫,它历经漫长磨难,经受无数嘲讽之后,终究为丈夫生下一个儿子,让刘家添丁,让刘家香火得以延续。十八岁生下大女儿,之后六年的时光里,不听使唤的子宫接连又生了两女儿。“三朵金花”叫起来朗朗上口,看上去很美,却成为村庄很长一段时间的笑柄。丈夫开始对英拳打脚踢,打得青一块紫一块,隔三岔五还用扫帚把英赶出家门,破口大骂英长了个没用的子宫,尽生女娃。英只会死命地哭,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山谷,伴随潺潺河水走向远方,继而消失。英一点都不恨丈夫,他不朝自己出气,还能朝谁出气呢?她只能恨不争气的自己,恨自己长了一个没用的子宫,不听使唤的子宫,怎么人家一个个生男娃,自己却一股劲生下了“三朵金花”。要是老四还是一个女孩,英的日子会怎么样呢?目不识丁的英想过这些问题吗?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丈夫的身体显然比英差得多,尽管一辈子没给英好脸色,尽管过去明目张胆和别的女人过日子,但老了,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女人照顾。丈夫希望英比自己晚走,这样英就可以照顾自己,但事与愿违,丈夫如意算盘失算了。

医院就像早晨繁忙的菜市场,永远不缺病人,谁都不想自己生病,没有人愿意自己进医院,但人活一辈子谁没有病痛?狭窄而晦暗的病房摆放着四张病床,英的病床依靠着窗户。天气晴朗时,太阳可以照射进来,落在英干瘪的脸庞上,恍若深秋的太阳打在田野已经枯萎的作物上,毫无生机,安静而麻木。床位是英在省城工作的外甥联系的,在搬入病房之前,英已经睡在走道的临时病床上整整一个多星期。走道上人来人往,嘈杂而混乱,英就像静静地摆放在博物馆的陈品一样,供来来往往的人参观,这种感觉让她难受至极,她老感觉每一个人都在嘲讽自己,对自己指指点点。英巴不得将自己的头隐藏在被窝中,从世界瞬间消失。英感觉惭愧至极,无地自容,这都是子宫惹的祸。

丈夫倒是显得十分从容,没有表现出任何焦虑不安。一开始,英还老担心,丈夫一定会责怪自己,都快死的老太婆了,怎么还得这种见不得人的病。但是,丈夫非但没有说自己一句,还每天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这让英感到很不自在,很不舒服,很不适应。她暗自感激丈夫,要是没有他强行要求治疗,或许自己现在依然躺在家里,在潮湿的病床上等待死亡。

英倒下的那个黄昏,丈夫抖颤的手拨通了远在10公里外的大女婿电话。女婿急急忙忙赶过来,拨打了120。乡镇卫生院听说是八十岁的老人,怎么也不愿意派救护车来接。女婿只好开着摩托车把岳母送到镇卫生院。摩托车路过村庄,翻山越岭,不断地喘气缓慢爬山后熄火,又一股劲地迅速下坡。一路上,英死劲地抱住女婿,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从摩托车上掉下来。英看着远处黑乎乎一动不动的大山,再看看近处一棵又一棵快速后移的杉树,她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几次叫女婿开慢一点。过去,英都是一步一步走到镇上的,走一趟就要一个上午。她在想,自己身体没什么大碍的,人老了,难免会有不舒服。但医生不这样认为,事实也不是英想得那么简单。

乡镇卫生院吊了一夜盐水的英,第二天一早就稀里糊涂地被救护车送到县人民医院。她被带到妇科检查室,一个年轻女医生走进来,叫她脱掉裤子。英开始没有听清楚,女医生又说了一遍,英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女医生又大声说了一遍,英明白后开始手忙脚乱地解开裤子,可能因为过于紧张,也可能因为用力太大,裤子的纽扣散了,叮当一声掉落在地板上。英弯腰捡了好几次才捡起,像爱护宝贝一样,将扣子放进了裤兜里。年轻女医生瞧了瞧英,紧接着将戴手套的手伸向她下身。英有些猝不及防,还从来没有人这样看过自己下半身,更不用说用手不停地去触摸。

年轻时,英和丈夫都是在乌漆墨黑的夜晚直奔主题,而立之年后,丈夫和村子里的另外一个女人好上了,就很少碰英。长夜漫漫,英寂寞的子宫焦急地等待着入侵,一串串灼人的火焰在她子宫里剧烈燃烧,愈烧愈烈,越烧越难受。她多么渴望丈夫从别的女人床上回到自己身边,用一盆冷水扑灭自己身上的火焰。她又觉得恬不知耻的丈夫太肮脏,哪怕是自己难受死了,也不再碰他。英也时常会想到其他男人,她越想越害臊,越想越害怕,慢慢地就在恐惧中入睡了。更年期之后,英逐渐不再想男女欢爱之事了。到了耄耋之年,英早已忘记自己拥有一个子宫。让英没有想到的是,快要死的人了,自己又找回了子宫。沉默了一辈子的子宫,到老了终究还是爆发了。不但英惦记自己的子宫,丈夫也围绕着英的子宫团团转。这会不会是丈夫自己年轻时造的孽呢?

年轻女医生的手不停地游离于英的下半身,左一下,右一下,上一下,下一下,捉弄得英胆战心惊,她想开口问一下医生自己的病要不要紧,话到嘴里又咽了回去。她是怕医生听不懂自己的话,也不好意思去问一个小姑娘。折腾了大半天,年轻女医生出去了,叫了一个年龄大的医生进来。老医生戴上手套,娴熟地将手伸入英的下身,死劲地扭了一把,再用力按压了几回,将手套扑通一下扔进垃圾桶,出去了。

英被大女婿带回村庄了。县人民医院的诊断是,英得了子宫内膜癌,已经是晚期了。大女婿当然没有告诉英,也没有告诉岳父。英没有问女婿,她大概也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些年,村子里和自己同龄的人陆陆续续离去,能够活到这把年纪英已经知足了。英不再有任何奢望。只是,英老在想,死亡会不会很疼痛呢?有痛的话,又会是怎么个痛法?英目睹过不少鲜活的生命悄然而逝的全部过程:从猝不及防倒下,到病榻上痛苦的呻吟,再到垂死时求生若渴的挣扎,还有入土时的无限悲凉。一个个短暂而漫长的过程,宛如一条粗长苍莽的藤条纠缠着一棵幼嫩的树。英表面平静如水,内心却焦躁不安。她一回到村庄,就迫不及待地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向菜地,才出去两三天,英就感觉菜地荒芜了,她要赶紧给蔬菜除草、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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