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溪听蝉
书法家萧宽先后接到两位大姐电话,都跟他要字。先说孟大姐,她要的是“山溪听蝉”四个字。萧宽知道她住的那个楼盘内外并无河渠溪流,夏天虽有蝉鸣,在她那15层的高度恐怕也难听见。因为欠缺,所以向往,乃人之常情。再说邝大姐,要的是“在于争取”四个字。乍听真不知何所立意。两位丧偶大姐都退休数年了,都搬进了那新楼盘的宽敞新居里,儿女均有成,虽另居自过,也都能像那歌里唱的一样,开着小车“常回家看看”。难道是邝大姐欲开二度梅花?也不好意思细问。萧宽就认真地给二位挥起毫来。
写好了,分别送上门去。两位老大姐楼号楼层不同。先去的孟大姐家。开门就看见两个人。一位自然是孟大姐,另一位富态谢顶的男士,孟大姐大方地介绍:“我对象,叫他许先生吧。”萧宽展开裱好的横幅,两位退休者歪头欣赏,都赞好道谢。坐下喝茶,萧宽问:“敢情是你们俩合要这四个字呀,是不是跟你们的恋爱史有关,要留个纪念呀?是在哪儿的山溪听的蝉鸣?樱桃沟?白龙潭?”孟大姐笑,说:“你猜不到!你知道,自从住进这楼,别的都满意,只有一样,这起居室和卧室的阳台窗户,全对着楼下那边的小学跟幼儿园,年轻的业主反正一早就进城上班做生意,晚上才开车回来,双休日学校幼儿园也放假,所以他们无所谓,可我们老年人呢,且不说那小学课间的喧哗,每天10来点钟的课间操,放送的音乐声,还有体育老师的口令声,我有一阵真烦透了,那段时间得把所有窗户全关严实,要么就用那段时间下楼出门去超市买东西,可人家还有体育课呀,也掌握不好人家的课程表,以为能安静会儿,窗户一开,一、二、三、四……人家正跑步吼号呢!学校还经常在下午把全体学生集中到操场上开大会,搞活动,要么是麦克风里呜哇呜哇地传送校长老师讲话的声音,要么是学生在念什么发言稿,有时候更搞歌咏比赛诗歌朗诵什么的,也听不真切,只觉得呜哩哇啦锯耳膜!好不容易小学生入课堂了,那幼儿园老师却带着孩子到院子里玩滑梯转椅做游戏了,嘻嘻哈哈闹嚷嚷!就算我把所有窗玻璃都换成特别贵的高级隔音玻璃,那我也不能不开窗透气呀!你知道我心肺没什么大毛病,但是需氧量比一般人大很多,就拿坐车子来说,越是高级的小轿车,我越觉着闷,倒是大面包车坐着觉得挺舒服……”许先生两眼弯成翘角豆荚,说:“离题了不是?”孟大姐就说:“那你切入正题!”许先生却又摆手;“我那是无意栽花,你是有心绽放,还得你来说。”萧宽觉得他俩挺有趣,然而一时还是不得要领。
忽然电话铃响。是邝大姐打来的,措辞虽客气,其实是催萧宽快些去她那里。孟大姐就说:“你赶紧去吧。我们是真退休,凡事喜欢退一步,而且现在觉得人生忙碌了半辈子,难得如今能休息、休养。”许先生一旁颔首。
萧宽就告辞孟家赶往邝家。一进去吃了一惊。哪里像个退休老人的居所,那客堂简直就是个办公室。长桌上有电脑、电话、传真机,连茶几以至沙发上都搁着些卷宗、报纸、刊物、打印的纸张什么的。邝大姐可不像孟大姐那样穿宽松的休闲服,而是一身中规中矩的白领妇女的套装,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再挽起盘住,仿佛正在上班。萧宽展开写好的字请她验收,不禁问:“您究竟是要争取什么呢?”邝大姐就推开一扇窗户,外面幼儿园孩子嬉闹的声音飘了进来。邝大姐指指楼下说:“这还算小打小闹。等一会儿小学在操场开会,那就足能让人太阳筋疼!”萧宽小心翼翼地劝道:“一个楼区嘛,有幼儿园、小学那不是好事吗?倘若您的孩子现在还小,那对您不是挺方便吗?”邝大姐说:“第一,以既成事实而论,这样的配套设施,不应该离居民楼如此之近;第二,经查明,我们这几栋楼的地皮上,原来在规划上是建会所和带池塘的花园,但是开发商捣了鬼,会所、花园全没建,却造了公寓楼往外卖;第三,我们这些业主,在购房时全上了广告的当,按那广告上画的比例,这几栋楼与那学校、幼儿园之间,有八十米的绿地,而且学校操场是尽在那边,学校、幼儿园是我们搬进一年后才盖起来的嘛,现在你看,这跟广告上的宣传差得有多远?……”大概邝大姐还要列举第四、第五以至更多的道理,但电话铃响了,从旁听来,那仿佛公务电话,邝大姐严肃地“唔”“唔”接听,又威严地回应:“那不行。如果那样,也不怕,咱们奉陪到底!”又指示:“发个电子邮件来,我要详细资料。”萧宽后来终于明白,这几年里,邝大姐联合一些业主,先是跟开发商直接对阵,闹僵后,到有关部门投诉,又向媒体反应,光电视台就来录过几次相,最近发展到对簿公堂,她全身心地投入,乐此不疲,但听那要求,开始竟要求学校和幼儿园搬迁,后来又提出改建学校,将操场移到教学楼后面,再后来综合各业主的总体利益,提出所有被噪音干扰的业主家的窗户一律由开发商出资改装高级隔音玻璃,并给予这些业主一定额度的房价赔偿和精神赔偿。萧宽这才理解“在于争取”四个字的分量。邝大姐听说孟大姐要的四个字竟是“山溪听蝉”,冷笑道:“逃避主义,在咱们中国也算个老传统了。应该懂得:自己的公民权益,不能等待恩赐,必须行动起来,据理力争!跟你求这四个字,正是为了挂在这面墙上,激励我自己,以及联名起诉的业主们,挺起脊梁作真正的公民!”
回到自己书房不久,萧宽接到孟大姐电话,再次感谢他的字,又告诉他,并不是因为跟许先生在什么山溪的流水声与蝉声里定的情,是头一回约许先生来家,过了约定时间竟还没门铃响,不禁往楼下望,只见人家坐在那幼儿园的栅栏外的长椅上,也不靠着椅背,双手放在膝盖上,出神地看那些闹麻了的娃娃们嬉戏呢!后来大概猛然想起,看了下手表,才赶快往楼里来,来了问起他,他的感想是,你这居室太好了,时不时地就能听见活泼的山溪水在潺潺流动,这可都是些最稚嫩最鲜活的生命之声啊!孟大姐就跟他说:“你听见那小学里的喧哗,就不这么形容了,有时候那可是瀑布一样吵人!”正好小学操场上有一堂体育课,跑步的吼号声一阵阵传来,许先生居然不烦,还走到阳台窗户那里附身观望倾听,还说:“这好比夏日蝉鸣,是生命成长的天籁,为什么要烦他们呢?”又让孟大姐跟他一起侧耳细听,竟隐约听见了音乐教室里的风琴声和孩子们的合唱声,在许先生的启发下,孟大姐渐渐也就不觉得那些声音全是噪音,甚至还渐渐喜欢起其中的许多声音来,“是的,有时我听着,就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又想起了当年到学校给孩子开家长会的情景……人们就是在相互容忍,相互磨合的过程里,凝结出被叫作生活的露珠的啊……”萧宽问孟大姐参与邝大姐带头的争取权益的官司没有,回答是,非常钦佩邝大姐,希望他们能胜诉,但自己并没有参与联名,萧宽就以自己的身份提出质疑:“您这是不是逃避主义呢?”孟大姐说:“不是逃避,而是化解。解除焦虑大体有两种办法,一个是向外,一个是向内。我和许先生的性格比较适合于取第二种。”萧宽默然。
萧宽在书案前,一边回想着孟、邝二位大姐的神情言谈,一边不知不觉地又提笔在宣纸上顺手写起那两组字来,当然不是写大横幅,而是中楷游动,或直或竖,或左起或右行,也不知那么沉吟了几多时,等到他回过神来,忽见那八个字在纸上一处竟连缀成了“取蝉在山于溪争听”,他一个激灵,落身沙发,心中仿佛亮了一盏灯,那是无法用语言文字表达的一种禅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