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老梧桐
鳏居三年多,这天他有了到远处去寻觅的冲动。
他锁上单元门。门厅茶几上还摊放着陈旧的私人照相簿。老伴去世的头一年里,他翻看的全是跟老伴和儿孙有关的,从黑白渐进到彩色的那些相片;第二年里,常翻看父母留下不多的,以及自己小时侯还不算少的,那些多半已经发黄的相片;到最近,他把长期忽略的几本照相簿拿来翻看,那里面杂七杂八什么图像都有,这几天,若干中学时代的相片不知怎么的,从他心底牵出了丝丝缕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
他坐上公共汽车以后,那静静平摊在门厅茶几上的照相簿,显露出一张颇大的毕业合影,合影上的那些莘莘学子,清一色的淳朴表情,还有几位全都成了仙的,位置在正与中的老师,表情或严肃或慈蔼,但相片里谁能知道,他此刻坐那公共汽车,是要往何处去?去寻何人?就是几十年前,拍那毕业照的他,又怎能想到,现在的他,竟会有这样的一次寻觅?
他转了两次车。最后一段路,他坐在一位年轻人给他让出的座位上,望着窗外掠过的那些眼生的新楼新店,心里暗哼着两首歌。不是从头哼到尾,是片片断断地哼,而且还交错着哼。一首是《哎哟,妈妈》,当年他们中学生都会唱,他就抱着吉他,坐在教室的窗台上大声地唱出过那些歌词:“河里水蛭,从哪里来?是从那水田,向河里游来;甜蜜的爱情,从哪里来?是从那眼睛里到心怀……”后来社会形势走向“反修防修”乃至“大破四旧”,这歌不能张口唱了,但心里还是常哼:“哎哟,妈妈!你可不要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其实中学时代他何尝懂得爱情……唉,儿子却刚上大学就似乎很懂得了,唱什么《同桌的你》,他听来听去,竟也大体上能哼哼,离家时最后再端详了一番那毕业照上的奥尔迦,心里除了那首印尼民歌,居然也混杂进了《同桌的你》里面的旋律:“……你也是无意中说起,喜欢和我在一起……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
奥尔迦是他给她取的绰号。她那时左手腕上戴了块小坤表,据说是瑞士名牌欧米迦,她父亲是个著名的老字号的掌柜,她跟他同班的时候,正赶上公私合营的高潮,她父亲是那行业里带头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头面人物,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她才有条件而且也敢于戴那样一块手表来上。一些不大友善的男生就要把她叫成欧米加,是他,把那音转化为了奥尔迦,那时候一些爱好文学的高中生都会读俄罗斯大诗人普希金的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那长诗里有个美丽的姑娘,是女主人公的妹妹,叫奥尔迦,他带头那么一叫,大家一随,就没叫成手表牌子了。
但那块手表给奥尔迦带来的只是噩运。不管她多么积极,就是入不了团。她后来不戴那块表,甚至还和犯了政治错误的父亲划清了界限,尽管她学习成绩优秀,高考也没失常,但她没有被大学录取。那所中学当时的升学率非常高,连他那样吊儿郎当的都考上了。他承认,很多年完全忘记了她。直到二十年前,去参加中学的校庆活动,见到不少当年的同窗,听到有人提起她,才倏地想起这位“同桌的你”。她为什么不来参加校庆活动?据说她就在本城,而且现在情况也大大好转了,她应该来啊!十年前有热心的同窗又组织了聚会,特别通知到她,据说她接到电话也答应去,但到时候仍不见她的踪影。他向聚会的同学打听她的情况,说她父母早就双亡,她家开创的那字号还在,但早已是国营性质,目前跟她们家族完全没关系了。她中学毕业后就到一家工厂当了工人,后来嫁给了一位技术员,有一儿一女,早已抱上了孙辈。那工厂现在已经不复存在,那里正开发为一个著名的商品楼盘。那回在几位女同窗关于她的报道中,最刺激他的信息是:“她自打高考考得不错,却接不到录取通知书以后,就再也不戴任何手表了。”
在他记忆里,她一头厚密的短发,常用一根藕荷色的缎带,箍住顶部朝下扎起,因此没有“谁把你的长发盘起”的疑问;而在她结婚的时候,正如他迎娶自己妻子的时候一样,不可能穿什么特别的嫁衣,仪式上的色彩主要体现在人们送来的红宝书上,因此也就没有什么“谁给你披上了嫁衣”的喟叹;他更没有给她写过信,甚至简单的纸条也不曾传递过,“谁看过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如这样发问完全是无的放矢,但,“从眼睛里到心怀”,混混沌沌,懵懵懂懂,朦朦胧胧,“哎呀,妈妈,你可不要生气”,那,确实是有的,有的……这些天翻看那些老照片,竟不禁眼热心烫,特别是,前些时又有老同窗来过电话,说是“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告诉他好几个噩耗,又说起女生里寡妇越来越多,奥尔迦也是其中一位……“谁来安慰爱哭的你?”他难道能够?谁又来安慰鳏居在空巢中的他呢?……
他本不抱希望。并不掌握具体地址,只知道大概其是在那一带。真到了那一带,他又怕真的迎面遇上她。有个短发用缎带箍起的姑娘闪过他身旁,惊得他一抖。马上他又搓着手,嗤笑自己糊涂,能还是那么样的一朵活泼移动的鲜花吗?他走进卖副食的一个大棚。这应该是她常来的地方。但能那么巧吗?倘若真地遇上,他一定要装作偶然邂逅的样子,他该怎样编造自己出现在她眼前的原由?他们会像四十多年前那样,靠得那么样近吗?当时他们合读一本莱蒙托夫诗选,她伸过戴表的手,来翻去读过的那篇,她喜欢他用低低的喉音,声调夸张地吟出那些迷人的诗句……
忽然他仿佛遭遇到晴天霹雳,一瞬间,他认出那就是她!在一个菜摊前爆发出一场争吵,大体的情形是,卖菜的嫌买菜的挑那些茭白时狠撕包叶、深掐根茎,往回抢,大声说:“你买不起别买!”买菜的就扬声抗议:“你狗眼看人低!”你一句我一句,句句难听,两个人的面部肌肉,都在争吵中扭曲得似乎爬满蚯蚓。那买菜的正是奥尔迦。他宁愿那不是她。也曾多次设想过,面对面也认不出来。但无需面对面,就能肯定那确实是她。奇怪,身躯缩短变粗,脸庞起皱短发变薄,声音破锣般沙哑,可他能马上认出她来。
他转身躲避。没有人特别注意大棚里这口角的一幕。这算得什么人间奇观,既然根本算不上一出戏剧,也就无所谓正喜悲闹。但他眼里涌出了泪水,是那种流不出来,而且能逐渐又渗回泪腺的热乎乎的液体。谁来安慰……吵架的她?从这极短暂的镜头里,他意识到她经历过太多坎坷,甚至眼下仍有许多艰辛,她的灵魂变得鄙俗粗砺,他们不可能再一起唱《哎哟,妈妈》,一起吟诵比如说“在大海上,一片孤帆闪着白光”那类的诗句……
在那附近的街道上踽踽独行了一阵,他不自觉地走进了一片绿地。绿地里有一排梧桐树,一些树叶还是绿的,挂在枝上,迎着秋风摇曳;一些树叶已经干枯,落在甬路上,风吹过来,就在水泥砖上滑动,仿佛是些特异的铜片;还有些树叶变黄了,却还柔软,有水气,陆陆续续地从树上飘下来。他在甬路上漫步,望着那些一样环境不同状态的梧桐叶片,心里旋出淡淡的哀愁。
忽然他又看见了她。真的是她。更是她。她坐在一张长椅上,菜篮子放在身边。
她左手拿着一片颇大的黄绿相间的梧桐叶,右手捏着一枝圆珠笔,低着头,看不见她的眼睛,但可以看出她嘴角边的皱纹分明地是在怡然地抖动……她用那梧桐叶当纸,不可能是在算账,看呀,她写下或者是画下了几笔,停下来,微微歪着头,自我欣赏,然后又再往上描补……
他在离她大约十几米外的地方,变成一尊铜像了。当然,那屹立不动的“铜像”心里,正漾出悲喜交集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