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山
放学的队伍过了马路就解散了。
赵普、张艇和倪飞三个男生一路,背着双肩挎书包,往绿荫四合的小街走去。他们的家都在那个方向。
小街上有座医院。医院墙外,一直竖着一个告示牌。这天,牌子新漆过,那上面的告示特别扎眼:“医院附近,请勿鸣笛喧哗。”
他们几乎天天路过那里,以往都没怎么注意过那告示牌。这天放学,煞白底子上鲜红的大字忽然主动蹦进了他们眼里。
倪飞尖鼻子一歪,说:“什么呀,不就是个破医院吗?我爸开着凌志车,什么时候想鸣笛就鸣笛……”
耳廓圆圆的赵普说:“乱鸣笛要罚款的!”
倪飞笑得虎牙闪闪发亮:“罚就罚!那回爸爸开车带着我们去游乐园,人家说我爸停车的位置不对,我爸眼都没眨,掏出一张百元大票就递了过去……到头来我们就是没挪!……”
鼻翼边有颗黑痣的张艇斜了倪飞一眼:“你爸有什么了不起?他打电话请我爸吃海鲜,还总说让我爸带上我们全家‘一起光临’……回回被我爸……那个词儿是什么来着?上回语文小测验还考过的——?”
“婉拒。”赵普提醒说。
“对了,婉拒。挽救的挽,拒绝的拒……”
“不是挽救的挽,是女字边一个宛……”
“就你知道!”张艇很不高兴。
“写错了要扣两分呢!”赵普说。
“就你,那么在乎一分两分的!我爸说了,我将来要是考重点校差了分,别说差个一分两分的,就是差得再多些,他去一赞助,我也就上成了!”倪飞得意地说。
“算了吧!”张艇指着倪飞鼻子说,“你得什么意!……你爸请我们全家吃海鲜,我们——又该用哪个词儿来着——嗨,想起来了!我们——赏光——过吗?……”
倪飞脸涨得通红,把头一甩:“反正,我就敢在这儿喧哗!罚款就让他罚!还能罚穷了我爸!”说完,跺着脚,伸直脖子大声喊:“发——财——呀——!黄金——万两——呀——!”
几个骑车路过的大人,很不满意地朝倪飞望去;可是,他们并没有下车,也就那么骑过去了。
倪飞喊完,只望着张艇,脑袋左右摇摆,眼睛里喷出挑战的强光:“我就敢喊!你行么?”
张艇不服气。想了想说:“那有什么?……管这事儿的王伯伯,他就跟我们一个楼住……大不了,我爸跟他一说……其实也不用我爸,我妈跟王阿姨一说,也就没事了……”
倪飞眼里还在喷着挑战的强光:“那你喊呀!你敢喊吗?”
张艇鼻翼边的黑痣跳了跳,仰起脖子,便大喊了一声:“不——许——喧——哗——!”
这时墙里楼房中,似乎有人从高处窗户里朝外张望。
倪飞和张艇拔脚就跑。赵普愣了愣,也便跟着跑开了。
张艇先到家。那是个有传达室的大院子,里面是一排排外表不怎么起眼,可是里头每个单元面积都很大的,五层的楼房;楼房周围绿化得很好。
倪飞拐了两拐也到了家。他家是一个单独的小院,中式古典门楼,门楼旁有个很大的汽车库;院里却是一栋西洋式的小楼。
赵普的家相对要远些。那是一个杂居的院落。进了永远不关闭的陈旧大门,穿过别人家盖的小厨房,进入第二层院子,再穿过窄小的南道,绕过一株上百年的大槐树,院落最深处,是他的家。赵普很爱自己的这个家。这个两间平房连带一个厨房的家,虽然小小的,可是这些年来也不断地改进着,比如说自来水龙头接进了厨房,原来那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请进了里屋,外屋添置了二十一英寸的彩色电视……
爸爸正在小厨房里准备晚饭。妈妈在上班还没回来。这种情形已经出现很久了。
“爸,我来剥蒜吧!”赵普放下书包,就要过去帮忙。
“不用。”爸爸告诉他,“你去里屋桌上看看吧。”
赵普马上跑进里屋。里屋书桌上搁着一本崭新的插图注释本《唐诗三百首》。
马上翻看,高兴极了!一看书背后的定价,好贵!还没问,爸爸从厨房里告诉他:“今天又找到个临时的活儿,挣了三十块呢!”又命令:“念一首给我听!”
赵普傻呵呵地问:“念哪首?”
爸爸笑了:“哪首都好!你翻开是哪首就念哪首嘛!”
赵普一翻,呀,好长一首,顶头那句有个字就念不出来,吐下舌头,忙另翻一页,好了,念这首:“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爸爸在厨房里用鸡蛋和黄酱炸吃面拌的酱,他高兴地嚷:“好美!好香!”也不知道是赞这诗还是赞那酱……
第二天放学时,班主任温老师——一位打扮很入时的青年女教师,点名让赵普、张艇和倪飞留下,到办公室去谈话。
二个人去了,并排站在温老师办公桌前。
温老师一脸严肃地问:“昨天放学以后,你们路过医院外头的时候,是不是大声喧哗了?”
张艇马上回答说:“我没有。”
倪飞望着窗外操场上,他爸爸赞助给学校的那高高的联合运动器械,几个同学正在爬绳和悬梯上锻炼……他脸上现出冷笑,心想,喧哗了又怎么着?
温老师轮流望着他们,叹口气说:“大道理我也不用讲了……你们想想,倘若是你们的爸爸妈妈正在那里住院治疗,本来安安静静的,忽然,窗外一声大吼、怪叫——那不是影响治疗和休养吗?……”
张艇马上说:“我爸我妈不会住那个医院……”他爸他妈都是在特别的医院看病,就是他生了病,他爸他妈也不会让他到这个区级医院看病的。
倪飞也说:“我们家有自己的保健医生……”他们家的人就是要住院,也只住那所中日合资的高级医院,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出现过那种必要。
赵普说:“不管我们在不在那儿住院,喧哗都是不对的……”
温老师盯住他问:“那么,你认错啦?”
赵普说:“我没喧哗。”
温老师问:“你们三个在一起的。你没喧哗,那么,他们俩谁喧哗啦?”
赵普不吱声。
温老师又轮流望着他们,说:“做了错事,只要勇于承认,改正就好……”
张艇马上说:“我没做错事。”
温老师便只轮流打量倪飞和赵普。
倪飞笑嘻嘻地说:“爱喊爱叫的同学很多,怎么见得就是我们呢?”
温老师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来,对他们说:“人家拍下来啦!……正好有亲属来看望住院的病人,又正好在那病房里拍照,人家听见楼底下院墙外有人故意怪叫,就用望远镜头,给你们拍下来啦!唉,今天一大早这照片就送到校长办公桌上了……我真替你们难为情!”
温老师把那张彩色照片放在桌上,三个男生都低下头凑过去看。那照片上,张艇和倪飞都是正转身跑开的一瞬,只有赵普呆呆地站在那里,仰望着上方,嘴巴还有点微张。
温老师指指照片说:“铁证如山啊!”
张艇细细一看,放心了,吁出口气来说:“我说没我事儿嘛!”
倪飞摸了摸后脑勺:“唔,就算我也喊了吧!”
温老师却对倪飞说:“你也不必为赵普打掩护!”接着又讲了一番应注意社会公德、有错误应勇于承认改正等道理。末了,她放走了张艇和倪飞,留下赵普一个人。
赵普非常委屈。他说:“我真的没喊。”
温老师说:“照片摆在这儿。你最明显……”
泪水涌到了赵普眼眶边。他拼命咬嘴唇,心里说无论如何不能让眼泪流到脸颊上。
温老师说:“明天请你家长来学校一趟……”
赵普点点头。
温老师回想起,赵普妈妈来开过家长会,还发过言,应该是对孩子的成长很操心的,便说:“请你妈妈明天来一趟吧。”
赵普说:“她不能来。她不好请假。”
温老师觉得赵普平时没有这么倔,听了不太高兴,便说:“难道你爸爸就好请假吗?”她猜,赵普大概是怕妈妈不怕爸爸,这种情况在她教的学生里屡见不鲜。
没想到赵普的回答令她意外:“我妈没下岗,我爸下岗了。”
温老师望着赵普,心软了。她沉吟了一下,缓缓地说:“其实,这也不算一件太大的事。好吧,就不劳累你的家长了。你自己认真写一份检查,明天——啊,明天星期六——下星期一交给我吧。”看赵普还在那里,狠咬着嘴唇不动弹,就又把桌上的照片往他跟前一推,说:“这照片你拿去吧,也不必还给我了。把它当作一面镜子吧,经常看看,也好提醒自己不要再做有损公德的事!”
赵普趁温老师眼光移到那张照片上,飞快地用袖口抹了一下眼睛……
当晚,吃完炸酱面,赵普拿出那张照片,跟爸爸妈妈讲了事情的经过。
“真是铁证如山呢,”妈妈仔细地研究那张照片,说,“从这上头看,还真不好确定倪飞和张艇喧哗了没有……你可是分明张着嘴,仰着脖子,朝人家医院大楼里张望……”
“他们喊完就扭身跑了,我没马上离开……”
“那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我……我心里想,多不好啊,那楼里的病人该多烦呀……就那么,不知不觉地,仰头朝那楼上窗户望了一下……谁知道,人家就给我照了个正脸儿……”
“可照片上你张着嘴……”
爸爸一旁插话了:“仰头的时候,可不就容易张开点嘴巴么……不信,你看!”说着仰头给妈妈看。
妈妈看看爸爸,又看看赵普,扑哧笑了:“你们俩呀,原来,我只当就耳朵长得一般滴溜溜圆……”
妈妈爸爸都相信赵普确实没在医院楼下喧哗。
“检查呢?”赵普问。
“哎呀,你没有犯过的错误,也不能乱检查呀……唔,我知道,你也不愿意检举他们……再说,他们死不承认,老师又不相信你……我们去帮你解释,老师又可能会觉得我们是袒护你……这可难办了!”妈妈皱起了眉头。
赵普忽然心里委屈得不行,这回他让眼泪尽情地滴落到面颊上,可咬着嘴唇,不让喉咙里的声音冒出来。
“哎呀,这事就先搁着吧!什么事不能先搁下呀!……”爸爸拿起那本《唐诗三百首》,说,“先念首诗念首诗……看看,看看,我这一翻翻到了哪一首……吆,怎么,还是……弹琴复长啸……”
妈妈拍着赵普肩膀说:“你委屈,你就大声地哭吧!”
爸爸摇头说:“别,别……咱们邻居里,也有年老体弱怕惊扰的……”他望着翻出的诗句,忽然来了灵感,拍下耳朵说:“生活里常有不痛快的事……没关系,咱们明天找个地方,尽兴尽意地……长啸一顿!对对对,就是去喊山!去到那不干扰别人的地方,喊山!……”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果然坐长途汽车去了远郊,登上了一座不知名的山峰。那虽然不是人们认定的风景区,可是从植被丰茂的山上朝下一望,视野是那样地开阔,田野、村落、小河、池塘……在晴阳下是那么美丽动人、可亲可爱!
爸爸说:“咱们喊吧!喊出自己的心愿!”说完,他就把双手拢在嘴唇边,当作扩音喇叭,然后,运足了气,雄赳赳地高声喊道:“一切——都会——好——起来——!”
妈妈跟着也用那样的姿态,快活地朝着蓝天白云和锦绣大地高喊:“我——爱——你——们——!”喊完朝着爸爸和赵普大笑,笑完又喊:“我——喜欢——圆圆的——大耳朵——!”
赵普只觉得有头小豹子,就要从胸膛里蹿出来……爸爸妈妈都笑咪咪地望着他,等着他喊出第一声来……他把双手拢到唇边,拼出全身力气,喊道:“我——要——争——气——!”
“——争——气——!争——气——!争——气——!”
山谷中回响着赵普那清亮的童声。
1999年国庆节前,写于绿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