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玄武湖畔
李金发
这个不可多得的,打破六十余年纪录的,温度达一百零四度四的一九三四年,我恰从温和适意的南国的罗浮山,跑到石头城来,我是自叹倒霉,预备去受酷暑的磨难的。不料不幸中之幸,终于躲在玄武湖养园两个月,和太阳神抵抗,终得平安过去。现在秋意渐渐浓厚,我继续在居住,看着大自然逐步失去活泼之态,一面严冬又在准备它的大业。
七月初旬,知道家人要北来,我就在南京物色西式的住宅,从五台山走到阴阳营、马家街等地都空费流汗。凑巧得很,友人汪君来访,他知道我在找房子,他提议分租他住养园一部分给我,真是再好没有,人们求之不得的。我于是遂从不脱南京旧日本色的金沙井逃出来,好像舒了一口喘息似的。
到上海去接家人回来,就在那里过昼伏夜出的生活。
这个中国式的西洋别墅,不要小看它,是当年住过许多党国要人的,因为以前做过荷院俱乐部。值得提起的,是它有一大客厅,可容六七十人跳舞,当年曾做过首都社交中心的工具的,其余的建筑则一无是处。然细察一会,则可看出屋主人是休养林泉的能手,房子全部的窗和门,都是铁纱窗,没有苍蝇蚊子踪影。四周栽满花草,高纵的树木包围着,在窗外还有芭蕉的绿叶,代替了窗帘。葡萄藤满生白色的果实,在预备采食之前一日,为不知什么鼠食得干净。西偏有成亩的小竹成林,因为久旱的缘故,笋子老埋在土下,一遇下过了雨,翌晨无数的幼芽,从土中如笔般长出。老园丁说,此种笋不会长成,便将它挖出来,做菜;起初觉得非常可惜,煞风景,但后来看惯了,自己也每遇雨后抢着去挖,把它鲜炒或晒成笋干。杨柳在窗外摇曳,有时垂到地下,阻住人来往的路,但从不会把它砍短;有时柳枝驻下一二个富于气力的蝉儿,引吭高歌,与远处高处的合成一个合奏曲,真是热闹,有时扰人午睡又觉罪不容诛。听茵子说,秋天无力的蝉,叫声是“也余也余”地叫,与盛夏的“余余余”不变音的叫法,是不同的。后来入了秋听之,果然不错。亏得我在乡间住了十几年,还不曾听过这常识。至今思之,不快的,是有气压非常高的一天,我出去公园管理处打电话,看到一个穿草鞋的苦力人,手持一竹竿,腰间挂着一竹篓,正在将一种胶质糊在竿尾,然后仰首去寻蝉声所自出,将这有胶的竿,轻轻地靠在鸣着的蝉之背部,则两翼已在无用地挣扎。他徐徐将竿退下,将蝉翼上有胶的部分揭去(美丽的翼就此残缺了),放进篓中,它无数同命运者中去,犹闻闹成一张如人类狱中的罪人之骚动。我好奇地,借他的竿也捉下一个,也给他放进去了。这是我牺牲一小生命的罪过!闻此种蝉将卖给小孩子玩,──磨难小动物,是中国儿童的时色,也是无知的父母所允诺的。──或卖给人作药材,这就是与人无所忤的自然吟咏者之命运。
不知怎的,我近十年来很觉得心肠仁慈多了,一个小小的蚱蜢及蟋蟀,甚至蚂蚁,我都不愿及不许小孩们弄死,或磨难它们。对于它们的生活,我也很趣味,充其量我可以做一个昆虫学家Fabre也说不定。他们粗人俗人,常常笑我尚有孩子气,我承认我尚有赤子之心,个中诗意及哲理,是他们不能领略的。有一次,我无意中在树根下发现两种蚂蚁在斗争,纠纷的起因为何,我可惜没有看到,迨我看见时,已有十来个大蚁(有半英寸长)为无数小蚁擒食,大蚁则派几个勇士,守在土穴之口,张开铁一般黑钳,窥伺着。环绕着的小蚁群,偶有一个过于勇敢不小心的小蚁,便会把它衔进去受极刑。有时大蚁稍不小心,走得过远,便为小蚁包围,你吃一脚,他吃一臀,就走不动了,这样就断送了它的性命。这不是人类的缩影吗?我蹲在那里,足足看了一点钟,心头非常难过,但没有法子可以排解它们,后来我回去吸一支香烟,和写了一点译稿,再来看时,小蚁们已退至东偏,大蚁出来,到已退出的阵地,张皇地在寻觅。怎样的经过呢?小蚁自动地总退却呢,还是为大蚁吞食到如此田地呢?大蚁又何不追击呢?我想彼此牺牲必不少,这些都使我沉思了终日,这样的蚁斗,也不多见了。
此地的蟾蜍,是孩子们的朋友,他们叫它为“呷呷仔”,每遇下雨,它们就东一个西一个笨拙地爬出来觅食(实在下了雨,什么蚊虫也走光了,它的本能失了效用)。尤以竹林下为多,小孩子若以竹子打打它的背部,它撑起四脚,鼓胀着气来抵抗,这真像拉芳登寓言中所说的一样。
夕阳西下,人们鱼贯地来园中散步的时候,便见数百只麻雀群,在梧桐树枝上觅栖宿的地方,至少噪杂在半个钟头以上,才跟着夜色四合,寂然无声。大概是位置的分配罢!每当夜间雷电交作,或狂风怒吼的时候,它们在不安定的枝头受苦,我常常在深夜想起,很可怜这小动物。
每个大树下都有石桌石凳,可以在月亮挂在枝间或在紫金山之巅时,一壶清茶,几个知心朋友,纵谈天下事,几不知人世间还有烦恼事。
房屋的四周,许多花枝不断地开着,远望去总是红的白的掩映在眼帘,是何等赏心悦目呀!有时,折下一些来,自私地插在大大小小的瓶里,轻淡的微黄的玫瑰花之香, 与美人蕉的艳红,真使客厅生色,恨不得多几个人来赏玩。
篱近有许多牵牛花我最爱,总共有七八种颜色,清晨起来散步的时候,最鲜艳,可惜不到晚间,已萎谢了。这样短促的光荣,使人多么惋惜。这边的一草一木,都是园丁老沙手栽的,我们对着他的晚景,应该感谢他而凄怆。他现年五十八岁了,面色为日光晒成深赤色,鼻子扁平的,──星相家一定说是他倒霉的原因,──说的满口徐州话,人还是很康健。他在此足足十年了,当主人做总办的时候,这个房子还没有造。他就来此,忠实服务到现在,不知怎的他老是想回老家去。他说他有储蓄一百元,回去买烧饼油条亦可过日子,吃完了则讨饭。他没有妻子亲属,使人对他的余年发生无限怜悯,我曾叫汪君挽留这忠仆,以后不知怎样安排。
每当热度到百零几度的时候,即闭着窗户午睡,亦挥汗如露珠,有时为蝉声或斑鸠声搅醒,还睡眼惺忪的,看着修路的工人,在猛射的太阳下推着咿呀的车子,心头真是难过,但世间不平的原因多哩。
现在新秋已徐步到人间,紫金山边白茫茫的细雨继续地洒向枯槁的园林,怪令人可爱的。习习轻风,吹向两腋,精神为之一振,可是没有涟漪的水,生起如织的波纹,只剩得湖边的杨柳,满带愁思地摇曳。
广漠的曾飘出芳香的荷田,现在也不见淡红的花朵,向人微笑、点首,隐约呈现衰老的黄叶,大概不久也会为人刈割净尽了。昔日无数画艇荡漾地载着鹣鲽漫游之湖心,现在全为高与人齐的野草占据着,出人不意地从草根下飞起一群水鸟,或白鹭,朝向浅渚去窥伺天真的小鱼。
放眼望去,没有一点水的模样,惟前次在飞机上下望,则尚有几处较深的地方,还有相当的水,为无数鱼鳖逃命之所,不禁令人有沧海桑田之感。
薄薄的银灰色的秋云,好像善意来保护我们似的,把太阳遮得没有热力了。黄昏的时候,夕阳在云端舞着最后的步伐,放出鲜艳的橙色,送着绯红的日球徐徐下坠,像忍心一日的暂别。此时绿荫之下,不缺乏比肩倩影,喁喁絮着誓语,几阵不知趣的归窠小鸟,从他们头上飞过装出怪声,没有不仰首察看一次的。湖山为他们而存在呢,还是他们为湖山之陪衬品?
一到晚饭后,寻乐的伴侣成群地从桥的那端姗姗而来,沉静的灯光,照着行人得意之色;蓝黛的长天疏星点缀着如眉的新月,映出林木的轮廓,顿增加黑夜的神秘性。夏蝉已成为哑巴,只寻死地扑向灯光而来,土地下的雌雄蟋蟀,在得意地歌唱,也不似了解未来的命运。远处的火车汽笛声如魔鬼尖锐之音,投进满怀秋思失恋者之心曲,比塞北胡笳更凄清。城之南的天空,映出淡淡的桃红色,不消说那边是车水马龙的繁华世界,许多公子哥儿,正在酒绿灯红中谈着情话,不曾有半点水旱天灾的痕迹在他们梨涡里。大人先生也正在兴高采烈的,在觥筹交错,说着虚伪的官话,或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