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秀色
西湖记(节选)
徐志摩
九月二十九日
这一时骤然的生活改变了态度,虽则不能说是从忧愁变到快乐,至少却也是从沉闷转成活泼。最初是父亲自己也闷慌了,有一天居然把那只游船收拾个干净,找了叔薇兄弟等一群人,一直开到东山背后,过榆桥转到横头景转桥,末了还看了电灯厂方才回家。那天很愉快!塔影河的两岸居然被我寻出了一两片经霜的枫叶。我从水面上捞到了两片,不曾红透的,但是色糯净得可爱。寻红叶是一件韵事,(早几天我同绎义、阿六带了水果、月饼、玫瑰酒到东山背后去寻红叶,站在俞家桥上张皇地回望,非但一些红的颜色都找不到,连枫树都不易寻得出来,失望得很。后来翻山上去,到宝塔边去痛快地吐纳了一番。那时已经暝色渐深,西方只剩有几条青白色,月亮已经升起,我们慢慢地绕着塔院的外面下去,歇在问松亭里喝酒,三兄弟喝完了一瓶烧酒,方才回家。山脚下又布施了上月月下结识的丐友,他还问起我们答应他的冬衣哪!)菱塘里去买菱吃,又是一件趣事。那钵盂峰的下面,都是菱塘,我们船过时,见鲜翠的菱塘里,有人坐着圆圆的菱桶在采摘。我们就嚷着买菱。买了一桌子的菱,青的红的,满满的一桌子。“树头鲜”真是好吃,怪不得人家这么说。我选了几只嫩青,带回家给妈吃,她也说好。
这是我们第一次称心的活动。
八月十五那天,原来约定到适之那里去赏月的,后来因为去得太晚了,又同着绎义,所以不曾到烟霞去。那晚的湖上也玩得很畅,虽则月儿只是若隐若现的。我们在路上的时候,满天堆紧了乌云,密层层的,不见中秋的些微消息。我那时很动了感兴——我想起了去年印度洋上的中秋!一年的差别!我心酸得比哭更难过。一天的乌云,是的,什么光明的消息都莫有!
我们在清华开了房间以后,立即坐车到楼外楼去。吃得很饱,喝得很畅。桂花栗子已经过时,香味与糯性都没有了。到九点模样,她到底从云阵里奋战了出来。满身挂着胜利的霞彩,我在楼窗上靠出去望见湖光渐渐地由黑转青,青中透白,东南角上已经开朗,喜得我大叫起来。我的欢喜不仅是为月出;最使我痛快的,是在于这失望中的满意。满天的乌云,我原来已经抵拼拿雨来换月,拿抑塞来换光明,我抵拼喝他一个醉,回头到梦里去访中秋,寻团圆——梦里是什么都有的。
我们站在白堤上看月望湖,月有三大圈的彩晕,大概这就算是月华的了。
月出来不到一点钟又被乌云吞没了,但我却盼望,她还有扫荡廓清的能力,盼望她能在一半个时辰内,把掩盖住青天的妖魔,一齐赶到天的那边去,盼望她能尽量地开放她的清辉,给我们爱月的一个尽量的陶醉——那时我便在三个印月潭和一座雷峰塔的媚影中做一个小鬼,做一个永远不上岸的小鬼,都情愿,都愿意。
“贼相”不在家,末了抓到了蛮子仲坚,高兴中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有广东夹沙月饼——雇了船,一直望湖心里进发。
三潭印月上岸买栗子吃,买莲子吃;坐在九曲桥上谈天,讲起湖上的对联,骂了康圣人一顿。后来走过去在桥上发现有三个人坐着谈话,几上放有茶碗。我正想对仲坚说他们倒有意思,那位老翁涩重的语音听来很熟,定睛看时,原来他就是康大圣人!
下一天我们起身已不早,绎义同意到烟霞洞去,路上我们逛了雷峰塔,我从不曾去过,这塔的形与色与地位,真有说不出的神秘的庄严与美。塔里面四大根砖柱已被拆成倒置圆锥体形,看看危险极了。轿夫说:“白状元的坟就在塔前的湖边,左首草丛里也有一个坟,前面一个石碣,说是白娘娘的坟。”我想过去,不料满径都是荆棘,过不去。雷峰塔的下面,有七八个鹄形鸠面的丐僧,见了我们一齐张起他们的破袈裟,念佛要钱。这倒颇有诗意。
我们要上桥时,有个人手里握着一条一丈余长的蛇,叫着放生,说是小青蛇。我忽然动心,出了两角钱,看他把那蛇扔在下面的荷花池里,我就怕等不到夜她又落在他的手里了。
进石屋洞初闻桂子香——这香味好几年不闻到了。
到烟霞洞时上门不见土地,适之和高梦旦他们一早游花坞去了。我们只喝了一碗茶,捡了几张大红叶——疑是香樟——就急急地下山。香蕉月饼代饭。
到龙井,看了看泉水就走。
前天在车里想起雷峰塔,作了一首诗,用杭白。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着蔓草深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
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
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
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
他听信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
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今朝已有千把年的光景,
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
这座残败的古塔,凄凉的,
庄严的,永远在南屏的晚钟声里!
十月二十一日
昨下午自硖到此,与适之、经农同寓新新,此来为“做工”,此来为“寻快活”。
昨在火车中,看了一个小沄做的“龙女”的故事,颇激励我的想象。
经农方才又说,日子过得太快了,我说日子只是过得太慢,比如看书一样,乏味的叶子,尽可以随便翻他过去——但是到什么时候才翻得到不乏味的叶子呢?
我们第一天游湖,逛了湖心亭——湖心亭看晚霞看湖光是湖上少人注意的一个精品——看初华的芦荻,楼外楼吃蟹,曹女士贪看柳梢头的月,我们把桌子移到窗口,这才是持螯看月了!夕阳里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晚霞里的芦雪是金色;月下的芦雪是银色。莫泊桑有一段故事,叫作In the Moonlight,白天适之翻给我看,描写月光激动人的柔情的魔力,那个可怜的牧师,永远想不通这个矛盾:“既然上帝造黑夜来让我们安眠,这样绝美的月色,比白天更美得多,又是什么命意呢?”便是严肃的,最古板的宝贝,只要他不曾死透僵透,恐怕也禁不起“秋月的银指光儿,浪漫地搔爬”!曹女士唱了一个“秋香”歌,婉曼得很。
三潭印月——我不爱什么九曲,也不爱什么三潭,我爱在月光下看雷峰静极了的影子——我见了那个,便不要性命。
阮公墩也是个精品,夏秋间竟是个绿透了的绿洲,晚上雾霭苍茫里,背后的群山,只剩了轮廓!它与湖心亭一对乳头形的浓青——墨青,远望去也分不清是高树与低枝,也分不清是榆荫是柳荫,只是两团媚极了的青屿——谁说这上面不是神仙之居?
我形容北京冬令的西山,寻出一个“钝”字;我形容中秋的西湖,舍不了一个“嫩”字。
昨夜二更时分与适之远眺着静偃的湖与堤与印在波光里的堤影,清绝秀绝媚绝,真是理想的美人,随她怎样的姿态妙,也比拟不得的绝色。我们便想出去拿舟玩月,拿一只轻如秋叶的小舟,悄悄地滑上了夜湖的柔胸,拿一支轻如芦梗的小桨,幽幽地拍着她光润、蜜糯的芳容,挑破她雾縠似的梦壳,扁着身子偷偷地挨了进去,也好分尝她贪饮月光醉了的妙趣!
但昨夜却为泰戈尔的事缠住了,辜负了月色,辜负了湖光,不曾去拿舟,也不曾去偷尝“西子”的梦情;且待今夜月来时吧!
“数大”便是美,碧绿的山坡前几千个绵羊,挨成一片的雪绒,是美;一天的繁星,千万只闪亮的神眼,从无极的蓝空中下窥大地,是美;泰山顶上的云海,巨万的云峰在晨光里静定着,是美;绝海万顷的波浪,戴着各式的帽,在日光里动荡着,起落着,是美;爱尔兰附近的那个“羽毛岛”上栖着几千万的飞禽,夕阳西沉时只见一个“羽化”的大空,只是万鸟齐鸣的大声,是美……数大便是美,数大了,似乎按照着一种自然律,自然地会有一种特殊的排列,一种特殊的节奏,一种特殊的式样,激动我们审美的本能,激发我们审美的情绪。
所以西湖的芦荻与花坞的竹林,也无非是一种数大的美。但这数大的美,不是智力可以分析的,至少不是我的智力所能分析。看芦花与看黄熟的麦田,或从高处看松林的顶巅,性质是相似的;但因颜色的分别,白与黄与青的分别,我们对景而起的情感,也就各个不同。季候当然也是个影响感兴的元素。芦雪尤其代表气运之转变,一年中最显著最动人深感的转变;象征中秋与三秋间万物由荣入谢的微指:所以芦荻是个天生的诗题。
西溪的芦苇,年来已经渐次地减少,主有芦田的农人,因为芦柴的出息远不如桑叶,所以改种桑树。再过几年,也许西溪的“秋雪”,竟与苏堤的断桥,同成陈迹!
在白天的日光中看芦花,不能见芦花的妙趣;他是同丁香与海棠一样,只肯在月光下泄露他灵魂的秘密;其次亦当在夕阳晚风中。去年十一月我在南京看玄武湖的芦荻,那时柳叶已残,芦花亦飞散过半,但紫金山反射的夕照与城头倏起的凉飙,丛苇里惊起了野鸭无数,墨点似的洒满云空,(高下的鸣声相和)与一湖的飞絮,沉醉似的舞着,写出一种凄凉的情调,一种缠绵的意境,我只能称之为“秋之魂”,不可以言语比况的秋之魂!又一次看芦花的经验是在月夜的大明湖,我写给徽那篇《月照与湖》(英文的)就是纪念那难得的机会的。
所以前天西溪的芦田,他本身并不曾怎样地激动我的情感。与其白天看西溪的芦花,不如月夜泛舟到湖心亭去看芦花,近便经济得多。
花坞的竹子,可算一绝,太好了,我竟想不出适当的文字来赞美;不但竹子,那一带的风色都好,中秋后尤妙,一路的黄柳红枫,真叫人应接不暇!
三十一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爬登了葛岭,直上初阳台,转折处颇类香山。
十月二十三日
昨天(二十二日)是一个纪念日,我们下午三人出去到壶春楼,在门外路边摆桌喝酒,适之对着西山,夕晖留在波面上的余影,一条直长的金链似的,与山后渐次泯灭的琥珀光;经农坐在中间,自以为两面都看得到,也许他一面也不曾看见;我的座位正对着东方初升在晚霭里渐渐皎洁的明月,银辉渗着的湖面,仿佛听着了爱人的裾响似的,霎时的呼吸紧迫,心头狂跳。城南电灯厂的煤烟,那时顺着风向,一直吹到北高峰,在空中仿佛是一条漆黑的巨蟒,荫没了半湖的波光,益发衬托出受月光处的明粹。这时缓缓地从月下过来一条异样的船,大约是砖瓦船,长的,平底的。没有船舱,也没有篷帐,静静地从月光中过来,船头上站着一个不透明的人影,手里拿着一支长竿,左向右向地撑着,在银波上缓缓地过来——一幅精妙的“雪罗蔼”,镶嵌在万顷金波里,悄悄地悄悄地移着。上帝不应受赞美吗?我疯癫似的醉了,醉了!
饭后我们到湖心亭去,横卧在湖边石板上,论世间不平事,我愤怒极了,呼叫,咒诅,顿足,都不够发泄。后来独自划船,绕湖心亭一周,听桨破小波声,听风动芦叶声,方才勉强把无明火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