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日记
民国二十四年元月补志
自去年四月间，因为学校开二十五周年纪念会，我的生活陷于极端的忙碌。同时又有多日的咳嗽，身体也不强健。日记只得停止了。那时以为勉强抽时间来写，对于我来说是更增加疲劳的。
纪念周过去，生活仍是一样的繁琐。又懒于执笔，反正生活是很单调地渡着，生活历史中没有什么创获，只有任凭它空泛过去吧。
放了暑假，本来是可以回家休息休息，但是，为升学的愿望所驱使，在此留恋着（华氏）一百多度的酷热天气里，在暑期补习班里担着六点钟的功课。
六月廿二日，同民勋、云武赴南京，投考中央政治学校。起初，剑梅约同一块去，但是，他的家是在开封的，他的家是同我的家一样，想我们现在就成为家庭的生产分子。他也是一个很体谅父亲的儿子。结果是他不去了。我只有约别的同事。本来，这一次投考是抱着绝大的尝试，失败是在意料中。不过为了热情的冲动，不得不这样走走。
到南京，住在下关龙头房，近南京职工学校。当时四叔父是住在清真寺门牌十五号。在南京住了二十多天，考中央政治学校和北师大两个学校，结果因为英数太差，都落第。
天下事，只有真切实在，方可信也！
未考完，叔父即携眷往常州就任职工学校校长。别时形色仓促但无任何依恋。
于八月廿九同景琦由京返汴。还徐之日，适祖母由家赴京之日。
半载来，余生活如旧。四叔父则常州事未成。祖母在京停月余即归。
近接叔父由平来函，言又至平绥线就南口职工学校校长职，现在北平。
学校元月十七日放假。十八日早同运祥搭车返里，晚住曼冰家一宿。次日，同父亲雇车回家。
民国二十四年元月廿六日
近几天在家内的生活是随意懒散的很，每日除写对子及做些琐细事情外，可以说把时间都浸润在休息里面。
昨天给悔深、剑梅、学校、景涛写了四封信。二叔父以为口孜邮费太贵，准备明天捎到府店去。
父子兄弟间的五伦相处，要以至诚“爱”字贯彻始终。别的有了过失，为父兄的最好是起初要规劝，指示教导他；其次是惩戒他，再不听甚而至于责罚他，若仍有不当，那只有安慰他、可怜他，以宽大的肚量容纳宽容一切，使他悔悟，绝不可有一点恨他。
父子兄弟间，做错了事情，应该替他怜惜。若是因为事情做错了，而对于人也起了根本不亲信，那是父子兄弟间绝对不应该的。
世界上，我不想强者怎样的可恶，我只想被凌的弱者太没有能力。因为一切事情只可根本从自己身上求解决。
注释
1935年元月，学校放假，爷爷从开封回家乡，准备在家过春节。这是所有日记、家信中记录最完整的一次在家乡过春节。以后的岁月，即使每天经历着这样的琐碎之事、无聊言谈，即使像这样庸庸碌碌的春节，再也不会有了。
家——时光如流水，斯人已逝去。往日只有怀念，不会再现了。
口孜、府店邮费：口孜镇、府店镇，均为距夹沟不远的乡镇，设有邮局；两镇相距也不过10里，居然邮费不同，有贵贱之分。有一种可能，府店镇的邮局，为邮政所设，邮费是国家定价；口孜的邮局，为个人代设点，故邮费稍高。
二十七日旧历二十三日祭皂
晨起生火炉。我真生气，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火炉每天早上灭。我回来十几天了，没有一天不生火炉的。
上午仍在写对联。四上来谈在学事。既而文锦表叔来了，在这里啰嗦了一天。我除了陪着他们说话及写两副对子外，没有做一点事情。
晚上祭皂时有皂饼、皂糖，肉酒等。计全家在外在家共二十一口。祭罢分食皂糖。诸弟妹都很欢喜。
夜间同父亲、叔父在喜园内围炉，谈庆之媒事，并言及家之琐事，与余之再上学读书事。我以为我之再求上进读书，只有靠我自己努力刻苦想办法，与家内言之亦是枉然，故余只说如何、如何，将来吧。
家内女人不明白事理，真是万难。清官难断家务事。治天下易，治家难，真是不错。余对庆婚事不主张现在给他订婚，即订婚也要以能读书为原则，即不能如小学、中学，次递上学读书，最低限度也要粗识文字，能看写浅明的书信。
注释
庆，即我父亲乔元庆。爷爷是长门长子，父亲是长孙。两人在“喜园”是有特殊地位的。此时，我父亲约8岁，家里就操心为他说亲。
偃师有早婚习俗，男孩子在幼童时期订婚，十五六岁即完婚。爷爷17岁结婚，当时我奶奶才16岁，这在“年谱”中有记载。
全家21口人，春节齐聚喜园。感慨今日，再也看不到如此人丁兴旺景象了。
二十八日旧历二十四日晴
今天运祥来送胡桃，我们又谈些升学、转学的事。下午同他到口孜代耕处，坐了一会就回来了。
“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乡间绅士往往都是如此。
灯下给诸弟妹、元庆讲故事。他们都很听我的话。我相信这样的家庭教育比读任何书都好。
在房内又温了些日文，就寝。
二十九日旧历二十五日晴
早饭后父亲为我讲“中庸”。上午、下午整整一天都是除扫北屋。因为有许多书籍都得整理。以后祭祀先人之屋，应只藏书籍及祭器等，不应放置其他杂物。平日把门锁住，遇有家祭之日，或取书时，始可开放。
今天，父亲又把先祖父及曾祖母之像取出，以备新年悬挂。因诸弟妹尚未见过先祖父曾祖母之遗容遗像。
傍晚，对门楚立叔家吵闹得很。一个人假使不把眼光放开，尤其是聚于家庭之中，会把一点小事弄得天翻地覆。清官难断家务事，治天下易，治家难。真是不错。
注释
北屋：藏书阁。这个北屋现在还在，但是已经破败，无人居住。
听奶奶和父亲讲，每逢过节，曾祖父都要取出先人画像，还有平日收藏和家人习作的书画，在喜园北屋挂起来，使子孙观看，认得先人；又通过观看书画等收藏品，使孩子从小便知道家庭的儒雅之风。
奶奶说，喜园北屋有藏书楼，整个屋子为两层，楼上是放书的地方，屋里有木质楼梯，取书可以上去。不过，小孩子和媳妇们不能上去。舅爷（运祥）曾说过，因藏书楼上层有一些“左倾”思想的书籍；二姑奶说，上面收藏着四老爷“共产党的书”，故不许小孩子上去看。我父亲说，抗战以后，小孩子不许上藏书楼的规矩就取消了。
藏书楼有窗户可通风，楼下是堂屋，专供纪念、祭奠使用，平时不住人。（见彩插）
三十日旧历二十六日晴
上午悬挂北院大屋内字画，整理喜园内书籍。下午、晚上写对联。
今天接到四叔父由平给家信。言南口职工学校经费尚有问题，并寄回偃师至郑州免票一张。叔父本来拟寒假回家，因职业未定，不能回来。
今天又接到学生李延明、孟家骧来信。景琦来信。
元月三十一日二十七日晴
今天写了一天对子。参驾店科朔表兄来。
二月一日旧历二十八日晴
今天只刷了一天对子。
我把人情太看为人情了。有些人是外面亲热，而实际上他是不肯吃一点亏的。我们这样和他交涉，只有吃亏。以后遇到钱财的事情，要特别留心。
我的记性太不好，所以我是个极平凡的人。
我本不是一个磊落英才，而家庭又恐怕我成为狂大者，要使我更加拘泥起来。唉！我的勇气只有凭着自己的决心去涵养。
二日二十九日晴
上午贴对子。午饭后少睡。起，整理粘贴一年的信件。四叔父一年来生活未尝安定，自己万分俭约刻苦，而家庭又不与十分谅解。余每思之，不禁沧然。唉，人生不易也。
今日接悔深及孟群信。孟群信言，在平读书，每月至少得十五元，约计一年得一百八十块钱。
三日三十日晴
上午仍是整理信件。下午祭扫前后院地，糊灯笼，涤桌椅，安神，做除夕一切事情。
四日初一日
晨起最早。远邻近舍时闻爆竹声音。起身后点着树枝又东西院放了几个炮，迟了一会，二叔父都起了，继续着就是排供、热纸。早晨到各家去拜年。下午在喜园睡了很长时间。东小学陈教员来了，随便谈一谈。
五日初二
上午引元庆及修妹到北门外去看新妇。那里的人很多。下午在家，太阳地下整理信件。
六日初三
吃罢早饭，同元庆到官茅去行人情，走时把修妹、九妹、周玺都带上去。一路很热闹。下午早回。预备明日赴汴。晚上，与父亲、叔父谈口孜元庆婚事。余意孩子尚幼。但父亲似颇愿意。我亦未深做主张。至室内，又嘱夫人以处家之道。
注释
官茅行人情：即春节走丈人家，爷爷的岳父刘华，居西官茅乡，距夹沟不远。
修妹，四老爷乔荣科的女儿修若；九妹，二老爷乔荣图的女儿九若；周玺，三
老爷乔荣横的儿子。
乔荣横早逝，故此文集涉及他的内容很少。
七日初四
早晨起整理行囊。吃饭时，父亲谆谆以谨慎诫告。八时许起程。余骑一骡子，雇工老彭背一藤箱送我至城，与承宗、怀民等见面。晚住在曼冰处。
八日初五
早晨起，同运祥等坐车至车站。八时半搭上快车。车上与陈子英相遇，谈些地方事情。下午三时到校。当时同事都已到齐。学校一切如旧，唯事务员谭钟祥被辞，由同乡宋生源来接替。
九日初六
上午写家信，又往南口北平给叔父写信两封。并审查开列高年级各级所用书籍。下午到剑梅处，又访民勋。晚上同剑梅、悔深在街上吃罢饭，去洗澡。
我同剑梅、悔深可以说彼此都是很深刻认识的朋友。我们迟几天就要到一块谈谈。我是最不能讲话的人。我们见面的时候，时常是他两个对谈，我在旁边听着。我想不起来用什么话插进去，同时也以为太不需要。但是，不能不说感到一种寂寞。
说起涛峰来，悔深说他来信，说剑梅小看他了，不给他去信。我听了，觉得我这个人太不会应世面了，在朋友面前，也不知道被画成什么样子了。
我以后要练习说话，写文章，因为我的内心有许多意思，要给自己写出来。
朋友都说我器量小，我是绝对承认。我时常想，我不过是一个小心谨慎的、庸俗的人，不带一点磊落英才的气象。“仁”则有之，“智”次有之，“勇”则不足。于是，今天我自己起了个外号，叫“情刚”，意思是情懦，需要带些刚性才好。
自己做不出来的，说出来容易使你惭愧。所以，我觉得缄默好些。可是，也许你永远做不出来，说不出来，就成为一个平俗的人。这一种意念时常在压着我的心头。
十日初七阴
早起试做律诗一首，不知平仄调否。现在写在下面。
二十年春日赴汴
年节初过罢，游人已远征。
别餐春酒暖，因恋马迟行（离路柳絮轻）。
凝雪嵩巅戴，散云洛岸横。
故园由此去，远村爆竹声。
初学习作，不求好，只求妥适平仄格律不差。但余不懂平仄，多以四声敲之，不熟故不准，诗内定有许多差处。
上午同悔深、伯鑫到平安电影院看“女儿经”，看罢又理发，又到书店街买了两期《世界知识》，又到亲戚处坐了好久。
晚上运祥来谈。去后又应酬些事。写日记，就寝。
十一日初八晴
今日开始上课。
上午做罢纪念周，又接着上了两节课。因为没有书，令学生自由阅读，选级长。张学勤当选为正级长，孟家骧、杨霁岚当选为副级长。
午饭后给涛岚、涛峰、宪周、济周写信共四封。
下午上两节课。分派清洁检查员、组长等各职务。课后德懋、洁茵来谈。客去后同杰之、恪三到街上去买东西，又到万芳去吃包子，伊府饭。
凡做一点事，要聚精会神去做。做坏了还可以修正，绝不要因循。事前的踌躇、摸索，真是坏事，以后要力改此弊。
“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这是正确的态度，但是绝不要自卑。因为自卑能消灭你的志气。
十二日初九日晴下午有风
上午给学生讲活页一篇“学校”，此篇选自《爱的教育》。
下午上两节课后，看看报，打打球，整理书案，时间就过去了。
晚饭有酒，余饮数杯，饭后作诗一首。
夜饮
歌罢归来酒未醒，淡月瘦竹影满庭。
数声管弦阳春曲，旅情不堪愁里听。
夜，君膺来谈好久。十时，就寝。
十三日初十日晴
上午，令学生背诵昨日所讲的“学校”。以前的学生是专注意读，现在的学生是专注意讲。其实二者是不可以偏废。好的文章非读到会背诵，不能得到益处。
继续又讲“今天”一篇。千百年的岁月，都是一个今天、两个今天连续起来堆积起来。“今天”二字在我们的生活路上是如何有意义。因为昨天取不回来，明天还没有到，我们所有的只有今天。所以，美国教育家阿曼逊说：一个今天胜于两个明天。
午后给学生发课本。课后开教导部会议。重要决议案有，改学生自治为保甲编制，将全三五市分为三区，一级为一保，两保或两保以上为一联保，教室内一直排或一横排位一甲，一人为一户。又，全校教职员工都着制服，以求整齐划一，并推恪三、雨田、瑞南等负责设计办理。
君膺来谈，言明日赴郑。客去后给曼冰写信一封，言课业用品和请教员事，托洁茵女士带去。
灯下编成“高年级演说比赛周会实施法”。
十四日十一日晴
上午上课时仍令学生背书，课外写印“梦见妈妈”一篇，预备下午讲。
午饭后少睡一刻。
下午课后读杂志。晚上松岚请洗澡。
社会上是有许许多多人，这些人的面孔、心情都是不同的，假使你沉心的细细观察起来，很有滋味的。
互助，彻底一点说，也就是能以彼此为利用。
“是非窝。众人用口我用耳。热闹场所人求进，我求退。”乃处世的良法。
看见别人的小孩子时，时常想到自己孩子的教育问题。
二月十五日旧历十二晴星期五
下午课后在教务处，镇南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大家都说：“生日还不请客吗？”三说两说的就成了事实。我们到万芳家又吃了一顿。回来时同众孚、镇南到书局街做书店巡礼，到商务印书馆买了一本小字典。
有些人想叫你对他的仇人（不满意的人）发生不好的印象，或者可以说叫你对他的仇人发生误会，甚而至于作对。他会向你说着很动听的那个人是怎样不好，你若丝毫不加一点考查，就认为他说的都是对的，那你就被他利用了。这时候最好是用很冷静的态度去观察他两方面的丑态。要是留心的话，会分析很清楚，明明白白看出来。社会上有许多人是外面衣服堂堂，而他的内心是那样丑恶！
有些人你就不能坐下来和他静心说一句话。因为他对于事情向来是没有沉心去观察过，即有，他所想到的也是愚妇的聪明。
有种人是说不来的傻而骄。他本来是顶愚蠢的，可是他觉得他是绝顶聪明。假使你向他说：你近来很漂亮啊！他就会回到房间刮刮胡须，给女人写一封信。假使你对他说：你的学问很好啊！他会当面向你念出那浅浮的诗句来。
社会上有着千奇百怪的人。
这千奇百怪的人都在生活着。
二月十六日星期六
上午课罢召集高级段会议，决议各种工作均于下周开始。早餐有景琦带来之猴头，每桌用清汤做了一碗。只是一个有名，并不好吃。
下午，与众孚、恪三等同事六七人，往西城外做郊游。盘坐沙丘，指顾老村、河流。时而学生李延敬、张学勤携风筝亦往。因日暖风微，伊等累得汗流满面，仍未放起。归时漫走，虚沙荒野，沿着新凿河流绕至南关福音医院前行，由南门而入。至学校已感疲累。
试作郊游诗一首：
郊游
远瞩黄河春色冥，近看丝柳青枝多。
平野沙丘拥古城，半壁寒村依新河。
吾生本为忙中客，如此青春几度过。
我学作诗，平仄不熟，最困难。此诗随口占写出，与律诗格式当有不妥处，等以后再修正。
伯鑫送新声剧社票一张。晚同剑梅去看新剧。所演剧目有《生之意志》《东北一猎户》《女店主》，其中以《女店主》演的新好，内容深刻，演员技术亦纯熟、高巧。话剧演出如此程度，可以说完全成功。余尚未见有如此动人者也。梅云：剧情有不合理。余谓未免有批评过刻。余对新剧本无研究，不过看此剧始终演来绝无松懈处，意义又十分深刻，各个角色都能充分表现出他的个性来，是最不容易处。这个剧本我没有读过。听说是从意大利翻译过来的。
今天接叔父信言：正在筹备开学，一切平安。
又给曼冰一信。
二月十七日星期日
因为昨晚睡得太晚，所以今晨起来时已经是九点钟了。吃罢早饭，写了昨天日记，即同镇南到体育场看“民俗运动会”。那里参观的人很多，花枝招展，士女如云。所玩故事有高跷、旱船、藤甲会、打花鼓灯。此地所玩高跷，有二十余人者，狮子则一家有两只。所唱曲子，有此地调，有北平调，多打日本事。
下午到北新书局选活页，又买了数份申报画刊，搜集各地民情风俗照片，以备授地理时应用。俗云：百闻不如一见。尤其是讲地理，若无丰富材料，则感觉乏味。余想收集各省各地照片，粘贴加以编辑，作为地理课本补充读物。现在各书局尚无做此种工作者。
二月十八日星期一
今日照功课表正式上课。
上午下罢第三节课令学生早回。下午上一节课后分团。又促学生写周刊。令那兆凤读演说稿，预备晚上播音。六时即偕那兆凤、郭素琴等，同镇南往中山公园广播电台播音。郭素琴讲故事，姚同花等唱“桃李争春”，那兆凤演讲“世界大战与中国”。
播音回来，君膺来谈。伊往郑州事又未成，将来定在河大选科。谈话时余正疲倦，客去后即就寝。时正旧历元宵佳节。街上爆竹声不绝于耳。
十九日星期二阴，天气忽寒
早晨起来赶出周刊，饭后印给学生。同高年级四班往体育场参加新生活运动周年纪念会。下午只有第四节一节国语。午饭后看报，写昨天日记，温习以前所学日文第一册，温了六课。放学后又读杂志及“饭后的哲学”，伍光健译，中有一篇讲抑制欲望，很好。晚上预备明日历史。把我所有上古时可参考的书，都取出来略读。因为虽是在教小学，但是，遇到一个问题还是要做进一步研究，能以教学相长，自己也能乘机读些书，不至于荒疏太久。
接曼冰来信，言明日可来汴。
二十日星期三
今日把曼冰的镜框做成送来。
下午上了三节课，其余就是写日记。吃罢晚饭到亲戚处，因为托人写“中国童子军第四团部”的牌子。回校后给响标写信一封，请他买一本日文杂志寄来。又温习日文，将第一册读完。十时许就寝。
二十一日雨
下午课后曼冰来，在豫华春打电话来，请洗澡。随即坐车就去那里，有灿西、余、省三等五六人，在那里谈些闲事情。至十时许就回校。晚，曼冰住此。
二十二日星期五
今日该值日，晨起查自习。上午课后，为君膺济源事跑了半天，又给君膺写了封信。午饭后少憩。下午上了四节课，出作文题目是：民俗运动会记、今天的意义。
晚间，同事都出去了。后院只有我一个人，颇为寂寞。我寻所带来父亲所著诗文释例，翻阅各箱，遍找不见，心燥如麻，最后在书架上寻着，心始安。
阅读以前在师范时所作文章，虽说不好，但现在就做不来那样的，因为教书的人把完全心思都用在职业上，把自己的学问、思想消磨的净光，只有堕落后深刻的世俗化！
在眼前，过去的人有许多都是在青年时感情丰富热烈，如花似锦，繁荣生长，一离开学校门便渐渐暗淡，无声无息，以至于终局想起来好不可怕！
一个人终究是逃不出现实环境的束缚吗？唉！这样的一个我！
社会上浅薄的人太多，他们所要的都是排在眼前无价值的东西。我们的货不敢说是一鸣惊人，但决不是毫无价值的，你要拿出来，不然与空饭店有什么区别呢？
终年的不读书，不做文章，不想一个问题，只是吃在职务里，忙在职务里，这样混一辈子有什么意思？眼看着后来者一个个爬上去了，压在我们身上吗？刻苦，努力，靠着自己，除了自己之外，又有谁肯给你一句话的帮助？半点的鼓励？想到这里，有无限的凄怆。
二十三日星期六晴
上午课后开周会（假期作业展览会）筹备会。下午照理开会，各级都没有上课。学生走后，君膺由家回，在此吃晚饭。不久，剑梅、曼冰都来到这里，大家谈了好久。又买烧饼、元宵做点心。晚上都住在这里。我同剑梅、曼冰在师范上学时就住在一个房间，现在我们三个重聚，只缺少一个纯青。我们谈了许多过去在学校的事情。
二十四日星期日晴
今晨起来的很迟。不久悔深、伯鑫来，同乡董西庭亦来。吃罢早饭已经十时许。在校务处看报。午饭后少睡一刻，起来读日文，至第一册十五课。又同镇南到书店街买了本《日文与日语》。又同曼冰至子謨处见光豫中学田校长。晚上打发曼冰回去。
世太来。
接家信，夹袄马褂今天才给我。
二十五日星期一
昨晚曼冰走后，田校长来电话，介绍同事雨田的太太王筠萍到曼冰的学校当教员。以前我曾与曼冰提到过伊，颇有踌躇，答应今日再做商量。今日下午校长来谈此事。适曼冰昨夜误车未走，现在由南关河大第二院来电话，余即。但其来此谈了好久，又同他去见田校长，因功课尚有问题。送曼冰走后，回校，与雨田言明日再做规定。
下午课后，有一个卖油馍的将油馍篮放在学校门口，有一个学生踢球，将球踢到篮子上，他就大怪起来。幸好我到了那里，责怪他不应当放在门口挡住通道，他反而大叫，说些难听的话。当时余正懊恼，将他的篮子踢了几脚，后来镇南也去了。那个人真是没道理，他还是唧哝着说些不堪听的话，于是我太愤了，就把他打了几下。叫巡警把他带到局里去了。
不由得掀起这样风波来！
调理怒中气，斟酌戏中言。谨防忙中错，爱惜有时钱。
这四句有绝大的本领，是处世的秘诀。
二十六日星期二
晚上剑梅来谈他订婚事。对方为以前他的同院，现在在女中高中部上学。她的父亲在开封中学教书，家世与梅之家庭亦正相合。此女子梅以前也曾见过，姿色尚好，天生姻缘，终成眷属。梅来质之余，余力促其成。
又谈了好久各人家事，并谈起余之小儿元庆订婚事。梅以为年幼，何必如此急促也。余之思想介乎都市乡村之中间。因为现在我的家是在乡村，自己的儿子在廿四岁以前一切的生育负担完全建立在我身上，现在我自己还要向前发展，同时要建设一个合理的家，同时要想自己的儿子在好的教育环境中培养起来。这些问题太多了。谈到十二点以后，剑梅因为街上没有洋车，就住在这里。我们在一起都是滋滋有味地谈起各人的将来，各人的志趣，各人的身世。什么都谈。
二十七日星期三
今天早上开始打篮球。下午开校务会议。
现在学校已经是有了裂痕，两个主角斗争的很激烈。我们谨要记着，不要多说闲话，只有静心观察。
世界上有许多的人，这许多人都在做着不同样的事情。不要看那横行一时赫赫有名的伟人，有时候他的心思还比不上一个老农夫那样真诚！
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四
我是一个小学教师，在学生身上我得到的安慰很少，我所尝到的只有烦苦。严则难，宽亦怨，这一班女生真是难以应付。
以后要男、女学生一律看待，认真教书，积极振奋做事。爱我离我随他，绝不在学生身上生气。
三月一日星期五
今天领二月份薪水，除五元礼品，九元储蓄外，尚领到二十元。预备寄家十一元，再打发伙食费。手中亦无余矣。
晚上写日记。
三月二日星期六
上午杰西来谈给曼冰请教员事。下午忙着开市民大会。学生走后改了几本笔记。晚上清源来坐了好久，所以，没有看书，也没有做什么事。
久不看书，只感到心内知识意志的饥荒、空虚，同时使人也一天天平凡、庸俗，没有一点见解，人云亦云，所谓随波逐流。
余近来在百忙中抽些时间想习作国语，而少读名著译作，故思想甚为空虚。以后要多读些哲学方面的书籍，以充实自己的思想意识。
脑筋里经验积累多了，会使人变成苍老。假如没有丰富的学识思想来支配着你，那就一定要落后，甚而至于腐化下去。因为你把学理思想都忘了，只有现实的经验支配着你的前行。这样，你怎么能不随波逐流呢？
三月三日星期日晴
早晨起来就八点钟了。吃罢早饭在校务处看报纸。无所事事，上午的光阴就跑了。午饭后少睡了一时。运祥来谈了好久。一会儿，剑梅来言，见她了，满意得很。与镇南到书店街给学生买地图。我也买了一本房龙的《世界地理》，这本书好极了，与《人类的故事》同样有价值。我以为房龙的《世界地理》《人类的故事》《爱的教育》是中小学生必读的书籍。
晚上杰西来，仍为曼冰请教员事。现在时候已到三月了，在女师好坏就找不下个人，怎么办？客去后与云武谈了，谈了些关于普通考试、高等考试的事情，又把萍级地理笔记改完。
写日记，就寝。
什么事情只有立刻就做，做不好再来，莫迟延莫蹉跎，只管大胆尝试。
三月四日星期一晴
早起打篮球。上自习时令学生背书。上午纪念周为三五市政府委员宣誓就职典礼，由余训话。大致讲保甲编制之意义，并解释政府权与能之分。
午饭后在校务处读报，并与恪三闲谈，同事们早晨打球事。
下午课后参加三五市政府委员第一次常会。灯下改葵级地理笔记，又在校务处与清源下棋一局，又谐谈豫东豫西，大笑不止。
注释
三五市政府：不仅是虚拟的国家体制、行政的运作，以及对五权宪法的认识，也有落在实处的实践，像纠察、政训、保甲，亦有各种组织，以及个人职务、职责的模拟。
如果这些学生中，以后有人成为公职人员，这些在中小学的早期宪政教育，就会唤醒他们的启蒙，起到很好的作用。
三月五日星期二
早起打篮球。午饭时同恪三极力宣传早起运动，结果使全体同事都决定加入篮球队，甚至三位女同事也加入了。这种运动确实能联络同事间的感情。
下午课后开纠察团会议。有学生不受纠察团规劝，或在街上赌博，或有不诚实行为者，皆受严格惩罚。
晚饭后在校务处听无线电。不久，汪晋申同学来谈了些时候，就到十点了。
今天接绍周由伊川县第一学区区立有莘小学来信，余与绍周前在县师时为友，别后数年音信亦疏。前时余致伊家一信，讯其现状如何，今始接此来信也。我对于朋友，越是至交，越是不会在外表上表现出怎样的殷勤来。但是我相信，无论到什么时候，我是不会忘记了他。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或者在朋友面前，也许有人要说我态度冷淡吧。因为我不像有些人交朋友，粘住皮，便拉得很热闹。别久了，会把他的名字都懒怠说。
三月六日
六点钟起床，六点三十分到操场打球。这是我们的规约。今天早上到了时间，全体教职员都在操场运动，精神颇佳。
“自己学识不充实，自己做事不迅速，自己魄力太差，唯有切实努力！”
下午课后做跳高、跳远、掷垒球等运动，甚疲倦！一天的运动太多了。
晚饭后在校务处看报。回室后精神不振，勉强之中也未做任何事情。
七日星期四
早起打篮球。课外只做改日记作文的事情。到吃晚饭时已是很疲倦了。饭后在校务处听无线电，作为劳力以后的娱乐。但是，那一堆一堆作业本子还在催着我。
一个人的行为和前进的步伐，没有思想力来支配着，是很危险的。
八日星期五晴
六时起打篮球。上午课后与悔深闲谈。午饭后急着改作文。这几天天气热了，下午课后有些困乏，少睡一刻。杰西来，仍为曼冰请教员事。灯下本来有许多笔记要改，但是懒，未做那麻烦的消磨。于是写了一段文章，又看了几页教育思想史。洛克说：经验是知识的来源。同时，他也是“形式训律说”法人创始者。他的大意是：心灵要受一种严格的训练，使心灵有一种力量，能对付一切问题，教育即是养成这种普遍的能力。
九日星期六
六时起床，六时半到操场打篮球。早自习与周会时为各班选举保长事忙了半天。
下午同学生到西北城郊汴闸地方做风筝比赛会。晚饭后在校务处看报，又同清源谈了许久，田校长又要叫他往光豫中学去。
一个人做事，假使不思索一点，就很危险。
十日星期日
今日为星期日。早晨不打篮球，所以起来的就较迟。吃罢早饭，醒华来谈了许多关于继甫的事情。他午饭在此吃饭。下午不久，梅同运祥来，闲谈了好久。同梅到街上去，在振昌鞋店定做皮鞋一双。因为去年在南京买的皮鞋大小不合适，不能穿。
每逢假日总是想着好好做些自己的事情，但是，不知不觉地都消磨过去了。
梅的婚事，他说或有变动，余谓应暂停一时。
今天下午接家里二叔来信，言家中要买牲口，需洋四五十元，令我斟酌兑回去若干。
十一日星期一
早起打篮球。饭后纪念周时，各区长、保长宣誓就职。
下午改国语笔记。以后天气长了，要利用下午课后时间，以免晚上坐夜。
十二日星期二总理逝世纪念日
社会上有些人是值得我钦佩的。我在这些人面前说错了话，或者事情做得不妥当，我就会惭愧的无地自容、心乱如麻，会单自跑到街头去徘徊。
受一般浅薄人的奖誉，不足为荣。
受一般高明伟大人的轻视才是大辱！
失去了金钱可以挽回。
失去自己对于别人的信仰，这比什么都觉得可惜。
环境排在面前，它是我们的老师，它给我们出了许多题目，让我们来解决。它又给我们画了不同的分数，分别给出我们人格及做事能力的等级。
对别人做错了事，能在别人面前祈祷，如同基督徒在上帝面前祈祷赎罪求得谅解，那么世界上就减了不少痛苦。
对人坦白也有坦白的方法，谨是直性的坦白，那就成了呆子。
十三日星期三
早起打篮球。昨天因为有人受罚，竟提出书面抗议。今天把时间移到六点半起床，六点五十分打球。这样自由运动的团体，竟弄到五花八门，真是无聊。从这一点小事，我就看出许多人形来。世界上有许多的人，都是很浅薄的。他想拍某一个人的马屁时，甚而一句话里都喊着谄媚诱惑的作用。这种人真是替他可怜。
这一次的摇会，本来是雨田得了，我等着用钱，他就让给我，我又在会计处借三月份洋拾元，共得五十元。昨天上午写家信，预备将钱寄回。今天上午去了邮局，已停止办公，下午有些时间，也应酬在待客上。所以仍未兑回去。
晚上仍有人来谈天，做事情很少。
注释
摇会：即对会。12个好友，每人每月出资若干（2元、5元），对成一份资（24元、60元），供一人使用，大家协商，排序，每月一人，轮流一年。即为摇会。
在月工资只有几十元的年代，摇会（对会）在按月发薪单位较多，可以解决个人集中用钱之需。
十四日星期四
早起打篮球。下午警吾与学生生气，余训以师生之谊。下午课后开教导部会议。晚上改作文。
今日将钱寄回家。
十五日星期五
下午开教导部会议。
晚上写文章。
今日曼冰来。
十六日星期六
下午上了两节课后，分配运动员。给学生讲话。讲完以后又觉得很无奈。人人都说小学生是天真的，但是我始终没在学生身上得到快乐。在我觉得，师生的关系也只是冷冷的，因为学生对你很冷淡，你就会感觉到无端的伤心！
以后尽自己的责任教书，不和他们多说闲话。社会上除了自己以外，没有再爱你的人！
下午在街上同曼冰跑了半天。晚间预备写文章，不久剑梅来谈，到十一点半就寝。
十七日星期日
早起将文章写完。去访曼冰。同他在街上吃早饭。又至马道街将鞋取回。
午饭校长在合升饭庄请客，酒散已到下午三点。又去理发。回校后找参考书。晚上将写成的文章《现代儿童与社会》重抄一遍，约有三千余字。以后要注重发表，多练习写作。
曼冰搭夜车回。
十九日星期二
今日只刮了一天黄风。早晨也没有打球。课外都预备专题考试。晚上精神甚疲倦。
二十二日星期五
这几天又忙起来。又是日考，又是运动会。忙起来时，会使你手脚始终在不停地工作，还是有做不完的活。
今天我突然想到：一个人生在世上，仅仅是为了冻不死饿不死，其他一切都想不到，那就容易多了。因为一个人假如不遇到天灾人祸而到饿死的地步，也是很不容易的。人们的烦苦何不该是背负着历史的使命？
我最近拟了三个题目：
演剧的人、搭桥的工匠、由儿童节想到农村教育
等着吧，等我有一点时间就抽出来写。
二十五日星期一风
上星期六运动会开始，直忙了一天，还没有进行完。晚上到新华楼洗澡。昨天星期日，又举行了半天才完毕。
下午休息，晚上做儿童节宣言，预备带李廷敬去参加大会。又睡得很晚。今天上午做罢纪念周，高年级练习童子军操。下午学生未来上课。余因烦苦，找悔深闲谈，归来又睡了一大觉。晚上改完国语卷子，与松岚谈些闲话。
人类竞争道路上，当别人压在你的头上，你失败的时候，当然是不痛快。小学教员应当是万能的，可惜我不是万能。小学教员是需要有保姆性质，可惜我太没有奴隶性。
社会上有些细致称能的人，是专一来叩索。明明白白他不比你怎样，然而他要站到指导你的地位，许多的职务，是我们来做时，他好像在监督我们，去做时他反而用冷眼看着我们。这样的不干，因为我太没有奴性了。我对于有些人是一辈子也不会服气的。
今天为争体育分数，搅乱了半天，心里不快活。唉！为什么？自己何不该要做这烦人的事业。
多天又没有给叔父写信了。不知道那里怎么样？
二十六日星期二
今天只上了三节课。可以说是有些时间。上午给叔父写信一封。下午写文章仍没有写完。课后开纠察团会议。晚上景涛来。客走后为那兆凤写讲演稿一篇，预备参加儿童节省政府纪念周演讲。题目是“由儿童节想到国家的前途”，有一千五百多字，十一点就寝。
二十九日星期五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纪念
今天天气有风，异常的冷，好像又到了冬天。上午为学生编历史大纲。午饭与恪三下棋一局。回室内睡了一时。起来后与景涛到街上买书。晚上仍编大纲。
以后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练习积极，要联系快，绝对不因循迟延。
三十日星期六
早起打篮球，指导学生运动。
上午同高年级段诸同事赴大花园教育实验区参观。该校仅有三班，六七十人，每年经费用八千多元，其成绩也未见多好。现在一般研究教育的人，多是抄袭皮毛，努力为自己做宣传，好像卖当式的自夸。而不能拿出真正的成绩来，使大家看看。恐怕终归于失败的多。因为社会上尽管你是怎样的夸饰、虚伪，毕竟只有真的才能存在。现在研究教育的人好像忽略了效率的程度，而偏重在方法上翻新，弄来弄去是学生吃亏，国家吃了亏，社会吃了亏。
人类是受了教育，他的一切才能发育滋长。好比是一棵花木，需要养分、水分，才能生长是一样的道理。栽培花木的时候，果然是要讲这棵花木需要什么养分？要怎样的施给它养分？这些问题都要特别注意。但是，只讲方法，而不给它一种相当的养分，或者给它一种不纯洁的养分，结果也会使这棵花木慢慢憔悴、枯萎。中国近年来的教育，方法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而效率只有减低和失败。这和上面说的比喻有什么两样呢？最可耻的是现在一般专做文章的教育家，他根本没有什么教育思想和理论，只是很片面地解释一两点，做起文章来仍是数百年前人人都知道的臭俗滥调，自己没有一点创新独到之处，尽是东抄西偷拾人家的牙慧。这些教育家有什么用处呢？我只觉得他们是极端的浅薄。
关于写文章，若老是守真含珠，不肯拿出来，也不好。这可谓没有勇气。若是不管好坏，只管拉出来，这也不好，可谓无脸。最好是以学者的态度，以爱真理的精神去探讨一切。
三月三十一日星期日
上午在学校为学生补习功课。
下午到体育场参观童子军预备检阅。
四月一日星期一
课外的作文，为校长挑选文章，预备在报纸上发表。晚饭后学生在院内打鼓吹号，我很烦恼。
四月二日星期二
早起指导学生练习运动。今天功课较少，把过去集的笔记都改完，心里松活了一些。下午开会讨论儿童节办法。晚上瑞南请去大陆看电影，片子是“重婚”，还好。
四月三日星期三
早晨上自习，忘记了卫生委员，全未点沙眼。上午上课时又因为学生不守秩序，又惹起无端的烦躁。第三节历史未上，瑞南训话。
人是感情动物。感情是相互发生的，自然而然的。他不能有一点勉强，向别人要求同情，不能像他讨面包吃那样容易。他爱你，他信仰你，他尊敬你，只有他自己做主。除了他以外，任何人都不能加以强迫和干涉。这样说来，“爱”之所以在人间，是自然形成的，绝不能加以任何伦理形式来束缚。父子之间，按说是应当相爱的，但是也有父子冰炭不相容。夫妇之间按理说应当相爱，但是也有的会闹成仇人。像这样最重要的关系尚且如此，师生的关系更是淡薄了。人人都说小孩子天真，初级教育是爱的结晶。但是，我在这里面没有感到一点安慰。他所给我的只有一片一片的创伤。
本来，人与人的关系是很简单的。在自己的生活历程上，有别的许多人在上面留了深刻的痕迹。不管是好的痕迹，还是坏的痕迹，总不能说他就像飞鸟的影子，过去就不见了。因为人是在人群中、事务中生活着，你是把你的岁月消磨在别人身上，同时，别人也会把他的岁月消磨在你身上。那么，人与人的关系，过去怎么能忘记呢？
但是，人的生活历程，至少在百年之内，他生活历程上所刻下的痕迹，也不知有多少。这样说起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是如何的淡薄。
四月四日儿童节
上午领学生到河南体育场参加纪念大会，参观童子军检阅。下午，同学生到省党部、河南大学、高等法院等处参观。归校后，恪三在万芳请吃饭，接着，瑞南又请洗澡。
四月五日
上午学校大扫除，有少数学生去参加新生活演讲竞赛会。本校代表郭素琴结果得第七。下午照常上课。
四月六日星期六
上午照常上课。下午没有周会，领学生到运动场联系运动。晚上甚无聊。整理书案，未做任何事情。
四月七日
早起已经七点多了。上午给叔父、家中、曼冰、明轩、福祥共写信五封。午饭后到雨田家玩了好大时候。归校时适剑梅、君膺在此，只说些时常话。晚上录大纲，写日记等事。
四月九日星期二
一个人是要奋斗的，不然只有灭亡。
十一日星期四
今天赴南关外旅行。每季旅行都到这个地方，觉得没有什么好玩的。回来时绕到河大农场、中国中学等处。只有恪三等我们五人带着学生，别的教员早就回家了。回到学校已经是很疲乏了。但是，还有几十本作文在压迫着我。为了自己的职务，只有忍气吞声地坐到深夜。
四月十二日星期五
早起没有教学生练习运动。午时继甫、谯周来谈。他们都是来考区长的。下午课后开三五市政府会议。夜间同警悟去看戏，唱的“五风岭”、“三击掌”，很好。
民国二十四年七月十日晴
前三日皆大雨。县内有人来言，家乡房子也漏雨。
我的日记看起来是一段落一段落的，这是因为我生活的忙碌与休闲的关系。一放了假，我自己好像又得活了似的，一切都想重新整理整理，可是刚上轨道，又开学了，我又好像堕在泥泞的深渊，把自己计划的一切都毁灭了。
人的生活好比一辆火车，它是要向前开的。日记好比作铁轨，它能束缚着自己的生活，使它有目标、有规律、有意义地向前进。日记停止了，自己的生活很容易松弛下去，会使你漫无目的，一切都无意义地迁就下去。古人有云：君子有三惜，此生不学，一可惜；此生闲过，二可惜；此身一败，三可惜。若是一天一天无目的活下去，结果是不能有什么成就。火车脱轨，再不能前进，反连到站的希望也没有了。
现在放假了，光豫中学暑期学校又没有开补习班，我要读些书，打算一下前途的事情。日记要恢复了，生活也要上轨道。
今天没有功课。吃罢早饭，同雨田谈起宋的事情。雨田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句话颇有学问，他毕竟是老练得很。
上午读英文，改错十五页。我的英文根基太坏。在初中还不到一年，到了师范，所学的也只是讲几篇小说故事，文法方面没有做过练习，完全是自己生摸。所以，有时候觉得苦恼的很。看了我在英文读本上的两句题词：太阳光是从阴云堆里钻出来的；北极探险家尝到的只有苦，但是他觉得那是生活的滋味。英文是一种最普遍的外国文字，眼光放大些，要研究学问，就非学会不可。有云：欲求高深学问，就要有好的根基。我这不到一年的根基，怎么能速成呢？现在我预备升大学，只有耐心学探险家去克服困难了。最近和梅弟商议，想请人补习。
下午读了几篇古文。晚上家乡有人来，询问县内水灾。闻此次伊洛河水暴涨，全城淹没，水已冲洗车道，城墙谨露城垛及电线杆，伤亡甚多，殊堪为虞。
注释
此处日记记载1935年7月偃师遭受伊洛河水灾。
民国24年，偃师全境春不雨，七月阴雨连绵，邙岭山洪暴发，伊、洛两河泛滥，黄河涨水顶托，使伊、洛河沿岸堤防多处漫溢、决口。7月8日，洪水危及偃师县城东、南、西三面大堤，县长杨兆钫毫无办法，带领城内乡绅，长跪大堤叩头许愿：若河神使河水退下，保全城内生灵，许大戏三台。但洪水继续上涨，大堤不断出现险情，民众虽奋力抢险，洪水仍多处漫堤，只好弃堤返城，用土围堵了城门，依靠城墙抵御洪水。当时官民全力防护南面洪水，不料城东北的大堤决口，洪水进堤后注入护城河，居高临下，从北门直接灌入县城；接着南堤三处决口，南城门被洪水推倒，顷刻间城内成为泽国，一片汪洋，人们成群奔向城北高处。下午4点左右。西北隅的吊桥被水冲垮，全城被洪水包围，独
北门水浅，人们用大绳系在护城河北岸的一棵大树上，让人们拽住大绳涉水出城。有很多人聚集在较高处的祖师庙内，先到者进入庙内，晚到者露宿雨中。未及逃离洪水的人，有的攀上大树，有的爬上屋顶待救。入夜，全城一片漆黑，求救声此呼彼应，情景极为凄惨。县长杨兆钫夫妇未逃出城，爬上县府内的大仙楼上。他眼见房屋相继倒塌，心中害怕，奋力呼救，被一渔户打鱼小船送到北城墙上，次日逃到了北窑村。
这次水淹偃师老城，是历史上最为惨重的一次，全城12650人，淹死232人，倒塌房屋18272间，损失财产无法计算。外逃不及受伤者500余人，失踪157人。从此，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秦汉古城，署衙民舍变成一片废墟。东西大街以南变成一个大湖，水深丈余，持续四十多年而不干涸。
全县伊洛河两灾民47579人，洪水淹死28人，塌房14453间，淹坏田禾15061亩。水灾后疾病流行，全县发病10399人，因病死亡4479人。这次水灾之大，灾情之重，震惊了南京、上海等地。上海《晨报》以“偃师陆沉”为题，向世人报道了这一惊人消息。
十一日星期四晴
今日报载伊洛水涨，因黑石关口黄河下流壅塞，黄河水已漫过黑石关铁桥，伊洛水下流不通，偃师地方河水西流。故全城陆沉。因为深夜决溃，故人民逃出者甚少。县长拖一木随波逃出。其余死亡尚无统计。
上午寄家信一封，询问灾情。同时给镇南一信，言暑校未开学，劝其勿急来也。
下午睡起，看《国闻周报》。其中“日本关东军的华北政策”一篇，颇好！读之可知吾国现处在极端危险时期。河北事件解决，日本将进而为经济侵略，将以善政诱惑中国民族，以经济势力吞并华北。
晚饭后赴新华楼请心斋洗澡。又到文明旅社见静轩、士峰等，均言城内灾情严重。
十二日星期五
晨起至前校，见田校长，言同乡会于今日下午三时在光豫中学开紧急会议，用电话通知在汴做事同乡及河大学生。吃罢早饭又至亲戚处，见恒卿太公，请他下午参加会议。午饭后书筠来借去大洋五元。
下午四时开会。到有史峰、缦峰、子谟、明轩等二十余人，讨论办法。
一、向县政府及财务委员会去公函，请其来信将灾情详细报告，并多摄受灾惨片寄来，向各方人士宣传讲明受灾真相。
二、向省政府及全国各赈济慈善机构去电，呼吁请求赈济。
三、派人回县调查灾情。
历时余散会。公函由余负责拟就。
会散回校后给芳斋写信一封，令其请假迎里。拟新闻稿一件，送河南通讯社发表。晚上写公函三封，已至十时矣。今天为同乡事直忙了一天。
余遇着事情仍是犯不沉着、不振奋、不果断等这些毛病。遇事能以刚毅迈进，敏速而不露慌张的态度，才好。
十三日晴
我就讨厌这些烦琐闲杂的事情。今天因为同乡住宿问题，又到光豫中学应付了半天。
下午悔深来谈了好久，在这里吃了晚饭。谈了很多关于他的家庭问题、职业问题，都很详细的，如同家人一般在谈着。悔深对于任何事情都观察得很透彻。思想太彻底了，太富有理想，太富有感情。我遇事处理事情是会很脆弱的，因为有很多的刺激在平常人好像是笨牛似的，都拖过去了。而在他呢，却一件一件很敏感地、深刻地感觉到而接受了。因为比常人多一些这样灵敏的感触，所以他的痛苦是会比别人多的。痛苦多是要戕刎自己的精神，那么遇事会消磨自己的毅力，同时这更是一种好的性情。因为思想真实彻底了，能把社会各面收在自己的显微镜下面做出种种剖析，发现许多社会细胞里面细小的菌类游泳的状态。这正是思想家、文学家所做的工作。
社会法则的力量是多么大啊！整个社会不动摇，一个人去反对社会法则的束缚，那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释迦牟尼和耶稣都是很超然地走向他们的理想，但是他们都受了一辈子的痛苦，结果还是走到了十字架上。现在，世界上有超然理想的人太少了，有心受苦的人太少了，能够下决心受苦一辈子的人太少了，所以，少见成佛成基督死后而成名的成功者。
接到四叔父由平来信，询问水灾情形，并令余回县探视一次，明日或许有来信也。晚饭后与校长谈同乡会事，又在恪三室内玩了一会儿。回房内，阅世界史数页。就寝。
十四日
早晨给同乡会原甫等写信一封，言住宿之困难。遇事有许多困难都是从“公私”二字上发生。按理，一切事情都应当照公理去办才对，但是，泯于私情，会使你有莫大的损失，如若不按公事公办的态度，就会更糟。所以说，乡情是很难却的。乡间的事情也更难办。为了这件事，我会成半夜在心里萦绕着。只有说一声“讨厌”管这样的闲事！
十五日星期一
早晨写日记。上午良甫来，把同乡会呼吁请赈之快邮，代电发出。同乡会连一个钱都没有。今天田校长垫出三块钱。
下午镇南来谈。我有很多感想：××从事是很危险的，尤其是不应该对付学生，一个人无论做大事小事，都要往真诚学问方面着想，念及此只有远走高飞，非我同类莫与属也。
给四叔父一信，并给运祥写信，言苏中不成，又说了许多家事，令伊教伊姊处家养子之道。
接曼冰来信，言尚无恙，言不久将到数学生来考学，叫给他安排住处。
晚上读英文。
十六日星期二
吃罢早饭，悔深来谈。不久，田校长来电话，相告去谈关于镇南的事情。回校后，又至恒卿太公处，商同乡会事。闻此次水灾，父亲未在城内，心大慰矣！
午睡起接四叔父明信片，仍念余父亲。去五小见剑梅。适纯青在，镇南皆在，谈闲话好久。
同剑梅同游龙亭，二人坐在湖畔望月，对波坐了好久。梅弟年幼，但遇事之老练、稳健，令人佩服。故余凡事皆与其商量。
天下事绝不可侥幸而致之，胆大心细可也，胆大妄为则必败矣。谋事未成之先，绝不可存一点侥幸之心，成功后自己理想，客观之热望，只有沉着迈进，分析事理规划步骤，为前进计，为退后想，始终以自强做人的态度去处理一切，其成功也为吾意中事，其败也为吾意中事。何喜忧介乎于心乎！
游时路遇镇南、众孚，我们又到街上吃冰。回校有些肚疼。晚上因暑热，臭虫太多，未能安眠。
十七日晴
上午写日记，读英文。
接到县救灾会来函，并言余父亲当时未在城内。教育局来函，言水灾危险时，保安队既不抢险又劫掠民财，殊为可恨。下午将信遣人送给恒卿先生。
天气酷热，中午华氏将及百度，未能读书。
晚，暑校请观剧。在广智剧院，中国旅行剧团演《茶花女》。剧好，演技亦绝佳也！各个人物都表演到恰当处，尤以女主角玛格丽特（唐若青饰）表演为最深刻，颇能感动观众。余观后深感到中国文坛无人，话剧艺术之高深，玛格丽特超然的爱情表现出来，使人多么景仰。此剧的中心思想是“社会法则，社会环境不允许一个堕落的人自新，走上高洁的道路”。可是它通篇没有拿道德律这样呆板的话说出来，只是把一件人事，在感情与理智的激战中描绘出来。它并没有明明白白地告诉人说，社会法则是多么可怕，而暗示给人们的是纯洁的、热烈的生命与爱情，在社会环境下都牺牲掉了。
十八日雨
吃罢早饭去见悔深。谈起昨晚新剧《茶花女》来，都觉得太好了。又谈些别的话。
上午接到县政府及救灾会来信，附有照片数张。去见子谟。
午饭后睡起来下了一阵猛雨。预备写一篇茶花女剧评，仅写了两段就吃晚饭。饭后看报。灯下续写茶花女。多日不写文章。提起笔来，没有预备，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手了。
廿日
为了自己生命力的燃烧，今天决定去走曲线冒险的冲闯。在大清早跑去了。在悔深室内候了好久，走了三次，才见了。但是，事情竟糟得不堪设想。移花接木的计划竟然移在我自己身上。本来前面有个不平的陷坑，而我的计划是借个机会走过陷坑，而求那理想所得。但是，这个计划也就太笨了。走曲线是可以的，前路的目标是没有插在固定的地方，向曲线走走又是那么大的一个钉子，弄不好很容易碰上去，落在陷坑里。那真成了庸人自扰了。因为容易，我怎么也没有讲解我的来意的机会，将错就错，简直误会完了，什么都预备好了，我真是没有办法挽救。
回到校内，同悔深谈了好久。怎么办呢？只有直爽的解决。于是再去了一趟。结果印象尚佳。晚上才说肯定解决。话不妨说得委婉些，但是自己的主意绝不要放松。别人说这是处世的一种方法。
我的理想，是靠自己的力量，在事实的空隙中走曲线求上进。也就是说，吃自己的饭，想办法求实现自己的理想。我以为，一个穷青年在中年时代绝不该寄托在别人身上，以至于把家也看作它不应该向我负责。你想，一个人假使要几个人背着他走路，那是双方多么的难受！
一个人始终在现实事务的围丛中生活着，怎么样也脱离不了现实。理想总是超越现实的，它好像明暗的萤火在人们面前诱惑着。若是丢开事实单去求理想，会使人一切成为空虚。若是事事都钻在事实里面，前面的理想望都不望，那么人生的路线会弯曲的像一个破烂的蛛网。最合理的是在现实里面歪曲的缝隙中找些道路去追求理想——但是，这是一种理想，是不可能的事情。这样，也许理想终于是理想。
在现实中追求理想，那是与现实妥协，叫作改良。改良是不彻底的，改良的策略会很容易的消灭、融化在旧有的环境里。真正建业的人不会唱改良主义。
革命也是追求理想。它的方略，绝不是与现实妥协，而是毁灭了现实，而是彻底地、根本地来改造。那么，这样说起来，一个革命的环境里面是要包括着牺牲、恐怖、奋斗、艰难、困苦的字眼。因为理想还没有先建立起来，而要毁灭现实，当然是一种痛苦。
改良与革命都可以说是追求理想的手段。真能做事的人，他只采用革命手段而不用改良手段。因为改良只是暂时的看好，而实际上很少有实现理想的可能。在这两种追求理想的方法上，当然改良是较次的一个。
但是一些人们都在追求理想，为什么不用革命的办法呢？要知道，革命是要丢了现实，革命是要有勇气，革命是要受挫折，革命是要吃苦……这些一堆一堆的困难，革命的话，都要去担负。耐得住、担得起的人，无论怎样颠仆，总不会投降，在灰心、懊丧、颓废、悔恨、失望里。这样，那无疑是莫大的成功，无疑会实现自己的理想，享受人生奋斗的意义。不然的话，你也革命了，但你担当不起那些奋斗的烦恼，那只有残败、失望。说不定得到的结果还不如改良。弄得理想与现实一起毁灭。所以说，世界上很多起初理想很高、很有热情的革命者，最后成为消极堕落者。
社会上，有的人混在现实里面，根本就看不见理想；有的人只是在呆望着理想；有的人盲目地追逐着理想；有的人是用改良、妥协的方法追求理想；有人用革命的方法追逐理想。在用革命方法里，还有受住挫折的人和受不住挫折的人。因此把社会上的人分了许多种类。
心情太烦闷，前校归来，随意拿起《爱的分野》，翻看了百十页，写得很好。
下午书筠来坐了半天，晚上又与他一起去龙亭。
廿一日
早起去见校长，等了半天，见得结果还算满意。自己找得陷坑自己总算救出来了。真是太理想了，真是庸人自扰。回来赶快去看《白茶》《马来刀》《千方百计》，剧编得太好了。看了此幕剧，胜读一本书。《白茶》是独幕剧，剧情是几个穷大学生没有饭吃，单喝白开水，那种穷困孤傲的态度，真是令人欲哭。“在这个年头里，谁都是为了生活而卖命，有的是卖掉了肉体，有的连灵魂都卖掉了，最可怜的就是连肉体带灵魂一起卖掉，而自己还不知道的人。看社会上形形色色的生活方式，哪一种不是卖掉了肉体与灵魂换得来面包！”
为了现实的生活，什么思想、意志都可以消灭了。所以，思想高超的人，在社会上是不会享福的。释迦牟尼和耶稣都是有思想，有信仰，理想高超的人，所以一个离开了世界，一个死在十字架上。都是受了一辈子折磨。
廿三日夜大雨
为了走曲线，碰了钉子。事情没有弄成，又是这样子。开学在即，所以我有很多的感触，也算是根本动摇了我的思想，以为单用改良的方法是不行的，非得用革命手段不可，就是非丢开了现实不能创造自己。于是给四叔父写长信一封。我以为在我的生活历史上是有意义的。现在把它写在下面：
叔父大人尊重：
敬余者前复信言此次水灾，我父亲未在城内。谅业收阅。
近有女小校长邵君由县来此住，伊言此次县城全部被淹，房屋倒塌殆尽，所余者仅教育局、县党部等几座楼房。当时洪流汇城，四面受水，凄惨之情，闻之令人酸鼻。现在各机关移在北窑办公。水落城低处，仍有六七尺深。死伤人现在确悉者已三百人以上。可谓洗劫。所幸者，近日来屡有阴雨，坡上亦不抗旱，独有种上地方平静也。
侄近来为求上进，受了很多感触。在师范毕业二年以来，以为人生应该是同原生动物阿米巴适应环境而进化到人类一样，向前奋进。人要生活在现实的环境里，要适应这个环境才能生存。同时，要在现实的环境里，在曲线的道路上去追逐自己的理想。这样，才不至于停止、堕落下去。既不失之于自大狂妄，也不失之于随波逐流而入于庸俗。所以，时常就想到一件，一面有饭吃，一面有书读的事情。但是，社会上哪里有这样好的机运呢？不要说于自己有利，于别人有损的事情，别人不愿意做。即使于之有利，于别人没有帮助的事情，别人也不甘心去做。
现在在附小各方面的关系上说，对于田校长是有帮助的，若要他找个别的事情，实现自己读书的理想，而对他是失了帮助又遭麻烦，他就不高兴了。况且，他又是那么脑筋简单，遇事不深思索的那么一个性燥的人。我向他说了几次都失败了。这样，一面吃饭一面读书，在现实中找曲线求上进的路，已经走不通了。以后，我也决不这样想了。
叔父来教言，教书时要充分预备功课。但是，小学教师的生活真如驴一般，每日工作只是在固定的跑道里兜圈子。一早起，院子里自己的房间里都是吵杂的声音；上起课来所教的东西都是鸡蛋里头摸骨头，浅淡乏味；下午课后，还要时常开会，这都不得不应付。我还兼着高年级段主任，及儿童自治活动的事情，一天在琐细繁乱的事务中过去了。晚上还有一堆一堆的作业压在桌子上。即使勉强抽些时间来做自己的事情，毫无疑义的就侵占自己的睡眠时间。假使学校再开什么比赛会，那就要把全力贯注在上面。不然的话，别人就要在你面前夸胜，相形之下，这不能不算一种耻辱。所以，一般小学教师把一些琐碎的事情都看作多么样的重要，社会、国家的大问题，对他们漠不关心，甚而至于有人说：太平洋的海水翻腾起来，而对他们都是些不重要的新闻。这样的环境圈套着，使你不得不卖了意志与生命。至于说敷衍职责而多做些个人的事情，那就要遭受别人的奚落与白眼。这种滋味叔父在邓县也是深深尝过。总而言之，教小学若是单为维持生活，算是中等职业，若想求上进，真是精力不可及，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实。昔我祖父教书一生，能够致力于科举事业，皆因以前的学校每日只是讲些书，尽可教学相长，不像现在的小学里，除了上课以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活动，每日的生活简直如同跑龙套一般。我父亲教学一生，也是对于学问辛苦研究不辍。但当时即改为学堂，所以父亲对于学术也很少得到一些。
以去年考学经验，现在高中毕业生又多，加以会考程度提高，考大学对功课非有相当准备不可。初中、高中六年是研究学问的基础。在以前，师范和高中的功课差不多。所以，师范毕业对于考学无多大妨碍。近几年来相差太远。明年起师范生毕业六年始能升学。于此师范生所学功课可想而知。谚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以往之学程，除国文史地，因有家庭教育，当可与人比较外，其他英数主科都不行。在初创的县师，英文仅学了一本模范读本；代数学了后半截。因为跑到军队里，几何就没有学过。到了师范，英文讲《天方夜谭》，最后一年讲了“英文典大全”；数学讲立体几何。这些功课没有根基的我，处处都有茫然，但是，也得生吞活剥的弄下去。现在，因为翻弄的太多了，大意思还算明白，但决说不到纯熟与彻底。英文文法翻起书来倒很明白，但是，翻译造句就感到困难。因为这些功课都不是生摸的，需要运用纯熟才行。我对英文、数学也曾下过绝大的决心，但它不是在百忙中能以无师自通的东西。所以，有时候对于大学的门槛只能望洋兴叹。
人生是要创造自己的生命，绝对不要自满、自高，也不应自卑、苟安，应结结实实沉着迈进，为远大计委充实计。欲求大的成就，是非读书深造不可。但是，怎样的充实自己，渡过这大学门外的桥梁呢？
叔父若不赞成我补习，那我就没有一点可挣扎的余地。教书二年，除了给家里有些微帮助外，我手里没有落下一个钱。家庭方面，是不会想到我的前途问题。叔父呢，是一次两次来信期待我能考上大学。而我自己呢，进取之心是包着满腔热情，但是现实的环境、以往的教育所施给我的一切，真不知道怎样打发自己才好。想起来只有痛苦。
河大考不考都没有关系。上河大在地位上、在读书上都没有多大帮助（因为教授都是些不真有名的人），晋清在河大毕业，教了两年省立中学，现在还是预备到日本去，可见河大毕业，实在没有多大发展。我想，即使考入河大，也是预备功课，为将来转学或再考其他学校一年级。这些读书上的亏是非吃不可的。因为天下很少有侥幸的事情。在河大上一年与在北平补习一年没有多大分别，不过这里有个资格罢了。据朋友说，在北平一年花二百块钱，与上河大也差不多。因为北平的生活程度不比开封高。
一到假期，一切精神思想都好像复活了。开学了上课了，忙起来就好像驴儿蒙起眼睛拉起磨来，自己的思想意志什么都渐渐消沉了。明明白白小学教二年就不可再留恋了。现在已经是七月廿三日，可怕的八月开学日期又将到来，在这一个暑假又没有转变过。第三个教书年头眼看着是要挨延下去了。唉！可怕的岁月！
苏联有幕戏剧叫《白茶》，里面写了一群有思想而活跃的青年，那种穷困而孤高的态度真令人欲哭。大意是说，人饿着肚皮的时候，什么理想、意志都要消灭了。换句话说，人为了吃饭，就要卖掉了生命，卖掉了灵魂，卖掉了思想、意志，以至于一切。看，社会上拉洋车的、卖笑的、卖唱的形形色色的生活方式，哪一种不是牺牲了自己的精神和肉身换来面包！
按照我的想法，现在就去北平，河大是不愿意上，即使考上也预备将来转学。因为上河大，无论怎样努力，按照学术地位说，不能攀住一个好教授跟他走到深造的地方，按在社会上的地位来说，河大毕业也不外乎在外县做个飘忽不定的中学教员，实际生活还不如在此教小学这样安定。按照朋友们的说法，河大所结交的都是些走不掉而留在开封的青年，他们没有坚固的团体在社会上表现出力量来。
我现在抛弃了这个小学教师，在职业上不能不算个大的牺牲，因为这个位置是师范生理想中的获得，若是现在抛弃而专攻河大，毕业了仍在外县当每月四五十元的中学教员，实在是得不偿失。还不如在此努力去做，等着年工加俸。
我的意见如此。也许，叔父对我的教训和我的意见是完全相反。因为凡是对一个问题的观察总是多方面的不同。现在任何前路都可以分为几条。
第一，现在即赴平读书，每年至多花二百块钱。即当是上河大，下年若考上中央政治学校，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考上别的学校，再做打算。路尽管走一段说一段。
第二，把河大考一考，考上了先上一年，占个资格，努力预备功课明年转学，考不上时赴平补习。
第三，若叔父不以补习为准则，我又没有考上河大时，仍继续教书。退一步想，现在失业者之多，有这个位置也可以自安。将来努力尽可努力。以待来年。若再考不上学时，也就这样安静下来。人生的成就完全在于命运和机会。
今日开学在即，前路又是黯淡渺茫，所以苦闷的很。故为爱我、知我的叔父陈之。叔父生活艰苦，我未尝一日或忘。我为了建树自己、创造自己，抛弃独立生活的职业而增加叔父的负担，千思万虑莫如所从。
叔父，我两年来教书，给家里约有三百元。现在要读书，家里也可以负担一些，一年由家里拿出一百块，其余由叔父酌量供给。如此即可过一年读书生活。明年考上自费再做打算。什么事情所虑太多反而没有用。
叔父即来一信，我接信后就回家，预备一年的别离，返汴即可启程。
夏安
今日我写的“看了茶花女”在民国日报中原副刊发表。
注释
这几天的日记所述之事，使人莫名其妙，不知所述何事。仔细分析，可能与离职去北平考学有关。
爷爷是个不自信的人，不是他没有能力、没有才学，而是他没有自信。此乃性格使然，也是深知自己学业所限。虽说他在日记、家信中屡屡说到自己考学、深造，其实就在考学上，尤其不自信。所以，事到临头，他还没有勇气写在日记里，语言的模糊，表明他内心的模糊，认识的模糊。
但是，爷爷素有“著书立说”、“耀祖光宗”的志向，以“成名成家”为个人奋斗的最高目的。在他的奋斗道路上，上一所名牌大学，向名师学习，取得真实的学问，是个人事业的第一步。在开封师专附小教书期间，此念头日夜萦绕脑际。念大学的唯一资金支持者就是四叔父乔荣科，故，在他的日记、书信中，屡屡可见与四叔父交谈念书的想法。
廿四日夜大雨倾盆
早晨为同乡会事，去见田校长及孙太公。回校不久，静轩来谈，言晋清等人预备赴日。我与静轩为小学同学，他是我父亲的学生，我是伊兄响吾的学生。响吾与四叔父是要好的朋友，谓世交。见面时相谈甚契。
下午，在光豫中学同校长、子谟、孙先生商谈救灾事。
一个人绝对不要用虚荣心。虚荣心是事业的蟊贼。因为有虚荣心，就失之与不诚，失之与不真，失之于荒浮。一个人单粉饰到外面，马上就会坍了台。应当把自己的生命力潜伏在心里。诗云：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塞渊”二字，意味深长。
我是时时感受到自己的文弱，所谓“貌不压众，学不惊人”，正是我的写照，此乃天生质次使然、环境使然。每见做大事的人那种健康强硬的态度，心中不免黯然。所以时常惕励自己，恐此生无所成也。
今日发了给叔父的长信，心中惴惴。
晚，大雨终。夜，院里水深没胫，屋里也有漏雨。至深夜始入睡。
廿五日晴
早起整理日记，读英文，改错，午少睡。下午抽些时间，把《爱的分野》看完。那真是一本好小说，那里面写一个革命青年谢尔格，被新女性柳德米娜爱上了，她是那样的倾情于他，想把她的一切都完完全全献给谢尔格。但是，谢尔格不是恋爱场上的追逐者，而是想一种事业的革命者，他家里还有一个旧式妻子格鲁沙，对谢尔格是那么呆子般的忠诚与关心。同时，谢尔格以为爱情虽然圣神，但并不能包括世界上的一切，除了爱情以外，还有事业，还有自己的创造，自己伟大的生命。爱情是可以的，但是，不应该为了爱情所驱使，把自己的一切都牺牲在爱情上。他的问题是：应当尊重一个人的幸福呢？还是尊重我自己的意志？为着那伟大的开始，去活动着，去与世界融合在一起？因为他把爱情只看作生命的一部分，所以他对于女人是很坦白的，不会狂热，也不会讨厌。那么一个冷静的头脑。他就毫不在意的与一个女子爱玛很自然地就做了朋友。可是，柳德米娜真是一个好女人。她是想她的一切献给她的爱人，同时也想占有她的爱人，而不许她的爱人心中再有别的存在。这样怎么能够合得来呢？一个人想把“爱情”二字占有了全世界，一个人仅仅把“爱情”看作不过是生命的一部分。所以，他们彼此的欺骗着，终于破裂了。
当谢尔格走开的时候，他这样写着：谁个看见了自己的路，那他便应当很严厉地走着自己的路，连一步都不退让，他应当取获的，仅仅是那些对于自己的路有用的东西。
廿六日晴
今天可以说整整地读了一天书。
上午看英文改错，并研究英文的动词和分词，按英文典重要的那一百八十五个，预备遍成韵，做一番死记忆。这种东西是非记住不可。
午饭后睡下可看英文。起来后觉得胃肠不适，服药后读书。应该注意健康，按时就寝，按时起床，饭后不读书，不在床上看功课，总之起居要有规律。
下午接到家信。言连日大雨，谷子正在忙着种，诸弟妹正上学，元庆在伊外婆家住，均平安。
又接县里寄来的照片底片。
晚上因天气太热，未读书。夜间梦多。年来常如此。白天用心时有疲乏，夜间即多梦。亦余精神之不健也欤？
廿七日晴
按时起床。生活有规律，觉得很好。上午仍读英文，下午又读些英文小故事。
良甫来，谈印刷启事。同曼冰去理发、洗澡。晚上天气仍热。
英文只要入了门径，倒也容易。天下没有绝不可能的事。所怕的是一日曝之，十日寒之。结果白费精力，一无所成。
今日四叔父仍无信来。若赴平读书计划不能实现，只有再教一年书，做经济上的准备。每月余二十元钱，一年可得两百元。明年夏决意转变。在此一年内仍打算请人补习英文。
希望在人的面前，好像是黑夜里的萤火。当你看见它，追逐着的时候，心里是那样的激动，以为将近了！将近了！快要把它抓过来了。但是当你忽的跌了一跤，在那彷徨失措中，前面的萤火也不见了。即有，也是那样的遥远渺小，自己就心灰意冷了。会转过头走，向背后的路走，甚至于有的跌倒昏迷了，永远不会苏醒，把所追逐的萤火也忘掉了，而也不能循着旧路走回去，只是在满野地里瞎冲瞎摸，结果会陷落在深渊里。
人们的理想是要追求的。但是，跌倒也是免不了的。最好跌倒后要爬起来，脑筋放的镇静一点，把前面望一望，看看萤火是不是完全消失了。即使不愿向前再追逐了，也应该观察下自己脚下的路。
廿八日晴
上午给敬初先生写信一封，读些英文。这种功课无师自摸真是苦啊！下午读了两篇《太西五十轶事》。晚间酷热。到商务书店买《英字切音》一本。又到静轩处坐了一会儿。
廿九日雨
早起景琦来了，他在路上走了五天，晒得那么样黑。
上午新校长赵作安来接事，事情变换的真是莫测。由高、陈而为赵了。不知往前去有没有新花样。
剑梅、纯青来，曼冰也在。我们四个人又聚在一块，随便谈得很热闹。剑梅仍是有些小孩子脾气，他高兴时好动脚动手和人乱打，会把屋子弄的没有一点寂寞。
下午下了大雨。读英文。接到四叔父来信：
周冕吾侄：
廿七日来函已悉。汝英文、数学基础差，致现不能升学。乃不听叔父说话，上师范，入文科之故。加以两年以来，汝未预备功课，致贻误至今，前途茫茫。此错误实汝自己造成。造成基础差，升学难。
北大附近公寓内，补习三四年尚未考入北大正式大学之学生，比比皆是。汝再补习一年，能有把握考入否？在汝既未敢自认，在叔亦认为补习一年再考未见有把握。汝补习一年，再考不上，则又如何？
此叔认为补习于时间及经济上两方面均为不妥善之事，而未加以认可者。
叔数年艰难辛苦，今始积得些许蓄金。欲以蓄金供给子侄辈正式上学之用，而不愿有空白之妄，耗余心血所得之金钱。今汝既几经恳求，姑假汝以一年之补习时间。夫人孰不望其子弟蔚为士林人才若汝可为深造，则宁肯牺牲自己以为吾侄辈牛马亦所甘心。
叔交南口校长后余薪三百余元，每月以来，又节衣缩食省得百余元，今共得五百元之谱，拟于今秋回家带给汝二叔，在乡中出放利息，以为汝上学之费用。唯现时局不靖，在乡以巨款放债，殊惹人注目，而遭非议。恐乡村一有匪患，辄为匪徒之目标。最好托汝岳父及薛村亲戚分放二百元。此事望汝回家时与汝父叔从妥计议。叔秋日回家时即将款带回。再此款专为汝辈上学之基金，丝毫不得购置田地及家中零用。数年之后，由叔在支配用途。汝得此信即可回家，住数日后即可来平，直赴叔寓所。叔拟三五日后即迁西四以北受壁胡同西口外北河沿195号。下车后坐洋车须费铜元八十枚。
四叔父字七月廿七日
在家来时，可将余绸裤褂一身捎来。
三十日晴
上午至亲戚处见霁东姑父，他昨晚返里，在那里谈了很多。我觉得颇不自然。出来又到剑梅处，一同去见君膺。在那里吃了午饭，有些头晕。即坐车回。
下午众孚来谈些学校的事情。身体觉得有些发热，令勤务买阿司匹林一瓶，睡时吃了一片。
运祥来谈些家事。他预备赴平转学。
晚上伯鑫、运祥、剑梅来。梅在此住。同计划他的读书策略。既不能转变，决意入英文函授学校。至深夜，又邀我为其书静思铭数语。
七月三十一日晴
早晨按时起床。
上午到光豫中学为补习班学生交费事。又至静轩处谈了好久。
下午运祥来，谈了很多家庭的事情。我自己还得读书上大学，同时儿子的教育问题也是自己的当然责任。人生对于儿子的责任，是要把他培养成，使他有生活的能力，而不是给他安排下现成的饭食，使他清吃坐穿来享受。所以，我是不会有增置产业留给子孙的思想。可是想到儿子到了受教育的年龄，而自己不能给他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心里该是多么样的不安。
社会上有许多人是为虚荣心所淹没了。上大学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上大学的意义，而单单想到上大学毕业的虚荣。
晚上剑梅来，同去见悔深。未遇。同伯鑫玩了好久。
八月一日
上午给家里及四叔父信各一封，言上学事。子温来，住在这里。
晚上恪三邀请至新华楼洗澡。在那里同杰先、众孚谈了许多接生常识。我以为这是人人都应当知道的，因为小儿初生下来是一生的基础。回校时陪着恪三买了一张航空奖券，号码是150535，做戏而已。意外之财不可望也。
八月二日晴
早晨文函来。上午为了学生惹气，反而使我心内烦苦了半天。下午曼冰约教员余女士来。
晚上景琦请看电影《恶邻》。好极了！
八月三日晴
早晨起来的较迟。上午寄尘专来谈。下午因天气太热，也未读书。不久纯青来。吃罢晚饭同曼冰去看了文函，又到静轩处坐了好久。至十二时才回。
八月五日
上午读英文。下午看了一段小说《沙宁》。晚上心斋来邀看电影，名字是《蜡像陈列所之秘密》。
愈是遇见了好的朋友，我愈是不自然，尤其是在花钱的事情上，唉！我真是个小气没有用的人。这样不会交际，能做大事吗？
昨晚下了大雨，早晨仍下得很大，一直下到午时雨才停止。上午读英文，下午看《沙宁》。又同恪三、众孚等人划船，到利汴闸，到城外去游玩。新雨之后，明清如洗，舟穿苇丛，横摇波上，真有些诗意。到野外与瓜园农夫谈，伊课田数亩，天旱时日夜灌溉，刚抽新条，果实累累，连日阴雨，尽皆坏臭，阴雨之后，继之以虫蚀矣。一夏劳碌，尚不足补吃糠糊涂之资。言时又指西方密云，恐大雨又到也。老农辛苦尚且赔本，可叹！
晚，运祥、承绪赴平，劲秋返里。余送至车站，十时归。睡时与曼冰谈赴平读书事。明知道这一段路是艰而又重，这一段的奋斗包含着深深的意义。现在无论怎样计划周密，毕竟是一种理论，是一种空想，是一种希望。真的踏上现实的道路，那些困难当在意料之中。比如……这是个动机……希望……
在这一年以内，一定的时间限制以内，一定要走完这些路。有计划有规律按期走到了希望，是我的所有。不然的话，就要失望，就要陷于紊乱痛苦之中。预备吧！担子是那么重，路途是那么远，时间是那么短，但中间的成功失败，是看你的创造能力如何。
八月七日
接到四叔父来信，言尽可赴平，学费概由叔父供给。叔父至于我，可谓至矣！尽矣！我将绝不负叔父望我之殷殷，处心之苦也！
八月八日
今天招生。早晨即预备一切。投考学生以五岁最多，缺额仅有六名。来投考者有九十二名之多。有些学生想转好的学校，可见受教育机会的不容易。
一切事情都是人力的关系，即如学校招生，除了人力之外，才谈教育。可谓浩叹！
晚上闻黄河水位甚高，人心颇惊慌。官厂汽车来往运麻袋，又派军队去抢险。夜深，邻居远闻敲梆子的声音。余颇有戒心。
注释
黄河从开封北面流过，距开封一步之遥。由于下游泥逐年沙淤积之故，黄河开封河段，河床底部高出地表，竟至高出市区，形成“悬河”。故，黄河水位上涨，引发开封城内人心动荡。
八月九日
本来今天是可以返里的，但是没有见到校长，所以未得成行。下午将晚时，梅弟与纯青来，同去龙亭畔游玩。直到很晚始归。
八月十日晴
早晨去见田校长，言将回家。他倒没有说什么。回校后预备下午走。但是因为杰三兄的学生要考开封师范，他无论如何不让我回来。与人有帮忙处，只好牺牲自己的意见。说着说着钟点已经过了。只好停留下去。
下午与景琦谈关于前途的事情。晚上纯青来住在这里。
十一日晴
上午与景琦进行嘉洲考学事情。剑梅来谈。午饭后仓促决定返里。与杰三一信，别的同事也没有与他们告别。至车站遇悔深、伯鑫。两点二十分同悔深一同搭上车，一路言谈，颇不寂寞。伊于下午四时许到他县下车，我于下午七点多到偃师。遇宪周、绍武，同到北窑子温兄处。父亲在财委会，即趋谒。晚即住于财委会一处院子里。
十二日晴今日开封师范招生
早晨与曼冰见面，略谈。不久即随父亲回家。用一人背负行李。走在堤上。只见城内一片汪洋，尽成泽国。过了城，只得荡水赤脚，卷起衣服，在黄泥中抽着脚前行。当时朝霞掩映，柳暗水明，正像余征途之路艰巨，努力前进也。当时父亲诵诗“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涉水时又谓余：“冕儿，深则厉，浅则揭。”余闻之默然怆然。时手携一照相机，即为父亲摄一影，以志不忘。走到营房口，就是干路。雇一马一驴，同父亲骑行。时天气酷热。于下午三点钟到家。半载别离，今日归来，家人欢聚快乐之情，难以言表。
注释
从爷爷日记可以看出，曾祖父爱在景色出现时，借景生言，以辞表意，以意掩情，对儿子的拳拳之心，尽在言辞里。爷爷作为儿子，当然尊重父亲，凡父亲谆谆而言，无不侧耳倾听，默默诵记于心。其实，不惟父子如此，而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交往，注重的两个层次：语言和精神。爷爷与曾祖父交往如此，他与剑梅、悔深交往亦如此：言辞的契合、理解，是第一个层次，是交往、沟通的基础；而心的领会，灵的通犀，则是更深层的感受和领悟。所谓听得懂，还要能解，解得切。李义山“心有灵犀一点通”即谓此。
此处有爷爷为曾祖父留影，可惜未能留给后人。叹！叹！
十三日晴
上午，伙计去叫元庆回来，岳父随来。谈运祥上学事。客去后即与父亲、叔父商议赴平读书事。因四叔父有信来，故父亲亦赞成余之再深造上进。此次赴平读书，上大学，这一段路程开始时环境之顺，实出我意料之外，父亲、叔父望我之殷，与我之愿，愈觉责任重也！勉之。
元庆今年八岁，天资聪颖，余现在因为事业未定，不能顾及到他的教育问题，不知将来成何材也！更觉余之任重道远。
注释：
元庆。即我父亲，本名乔元庆，1948年以后进新华社工作，改名周原。我还有一个姑姑，名乔任枝，1935年11月生。1949年以后在北京上学，后来进北京化工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包钢有色三厂做技术工作。
听我父亲说，他小时常住在姥姥家。姥姥家在西官茅乡，距夹沟不远。姥姥家开商铺，手头稍松活，常给他零用钱，可以去街上买水煎包吃，故喜欢姥姥家。
十四日晴
家里有牙牌神，每到寒暑假，余有事则占卜，皆应验。今拟赴平，占卜得卦辞如下。录之以待将来试证。此非迷信，有道理。
三次得上上上上中下
一帆风顺及时扬，稳渡鲸川万里航；
若到帆随相持处，下坡骏马早收缰。
解曰：谋为勿忧煎，成全在目前；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
断曰：黄菊晚香，清节可贵；逝水回波，急流勇退。中下稍卑，有急流勇退之像。主意拿定，立见成功。
十五日晴
早起赴官茅田村亲戚处照看，将午时回。
每从外到家，祖母父亲皆命改换家常粗布便衣，所谓入乡随俗也。《论语》曰：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
十六日晴
上午到区公所借电话给曼冰打电话，未得打通。稍与周施，即归。
午后给四叔父、运祥、剑梅、伯鑫各一封信。看《德育鉴》数页。
十七日晴
早晨四时余即起。打发伙计往大屯给曼冰送信。询问赴平否？何时启程。
下午岳丈刘华来，托我给运祥带洋七十元。在此坐了好久。此人遇事颇周到，话说得非常的透彻，但是也颇带些市气。因为他是一个做生意的人。
客去后即收拾行李。但是，今天一早就觉得有些头晕，请李先生诊治，吃药一剂。父亲因我有病，命明天不行，再住一天。
十九日晴
在家专一休息，没有做事。上午服药，下午稍愈，即整理行李，预备明天起程。父亲又嘱咐许多话。
晚偎依祖母即憩在北院至深夜。念将远行，须告余妇以大义及处家之道。余妇性刚，未读书识字，凡事只能看其小者、近者，未能深知大体也。妇人还算明达阔达者，真是难能可贵。她对余颇诚实，但未能温柔慰依而同心也。余每至家，不与之谈家事，她亦不与烦事告我。即言余若罔闻也。
今晚余至室内，以处家养子之道，以告责以大义。她始终愤然若有，隐痛终夜，未以听从和顺之言与余言也。余言辞愈严正，而她愈乖。余仅告以大义，而她斤斤所念者，为平日之小节。是以余气愤，终夜怏怏，至于厉声责之而止。时庆儿亦醒，为其母请恕。余将远行，妻子如斯，余之痛苦。姑贤妇难为，为子者之苦也。余念吾母，泪数下。
注释：
爷爷出生不久，亲生母亲病故。之前，爷爷曾有过一个姐姐，名泉若。曾祖母过世后，曾祖父再婚，又添一个弟弟，周爵；一个妹妹，明若。
爷爷的日记和家信中，很少提及继母，顶多就是问候。而每每在思念，或身体羸弱时，就会想到自己的生母。
廿日微阴
早晨，明星煌煌即起。庭院月下用早餐。余心如刺，难以进餐。忆起《妾受命辞》“晨鸡咿喔天雨霜，明星煌煌出洞房，为君秣马游四方”数章。余乃细心之人，余之痛苦将何以告耶！余之心如坠深渊！
天明时起程，祖母、父亲、诸婶母送至门外。别后二叔父备牲口送我至河上，一路怏怏。时青山浮云，令人无限怅惘也。
将午，叔父送至河口，二人带有蒸馍，买稀饭食之。叔父归。余负行囊前行。时天气酷热，累不能行，雇一人携行李。到下午二时至北窑，憩息于子温兄处。晚上始见曼冰，伊正在打牌。县里一般公务人员的习气真是不振极矣！人人如此，追求事业进步，难矣！环境能使人恶化。
晚上与宪周专门睡在校外野外山坡，图凉快。
廿一日晴
早晨六时即起，稍稍逗留即赴车站。宪周、曼冰、鑫宣等送我到车站。八时二十分搭上车，于下午二时许到开封。学校一切如旧。
廿二日
上午九时举行开学典礼。下午即预备去见校长宣布赴平。不久孟群来谈。他是在平补习一年，考试仍觉没有把握，回来谋事的。他言，在平每年二百块钱绝不够生活费，请人补习每月至少要十块钱。他在平一年花了三百块钱，还没有充分补习，仍是自修自摸。数学、英文根基太差，自修自习颇感痛苦，进步很少，一年之内绝难有把握。有师范毕业前届同学在平补习两年，方考上师大。用力可谓不小。
晚上与景琦谈学校事。言，下学期钟点或许加多，但各种课外作业及各科笔记一律取消。白天忙于职务，晚上尽可自修。公民训练与下午自习均取消，实际上钟点也不会加多。
廿三日晴
余之赴平行止，今日急应宣布，勿容再延迟也。但一暑假的酝酿，行走到此，为了事实方面的考虑，余思想为之动摇矣。
当时余之思想憧憬将来，理论方面是应当毅然决然走去，为了事实方面的真切、实在，确切有考虑的必要。
此次赴平，先得四叔父赞许，家庭方面之允许，和余年来思想之考虑，自己的决心。向来读书未有如此之顺利者。今暗行勒马，断然终止，自信绝非畏惧苟安，见异思迁，恐冒险、吃苦也。乃按事实判断耳。凡事只有想入深刻，实在，处人生道上，冒险也好，稳健也好，以达到目的为主。读了大公报丁文江和胡适二先生论文《苏俄革命史上给我们的教训》一文，可见处事是愈想到深切实在处，愈好。只要认清了自己的目的，想出达到目的的办法，在许多的方法里面，选择一个最良善、最有把握的，能以帮助自己追求目的的政策。自己认得是抓的稳，去实现。不要使许多的前路迷惑了自己。前进也好。前进是实现自己的理想。退让也好，退让也要是实现自己的理想。同是方策，只看你自己的能力、判断若何。
我这个事情酝酿一暑假，所走的道路，只等着这次来到宣布起身。理论和感情方面说，绝没有再停留的必要。但是，事实想到深刻处，读书不择地域，只要有时间有方法，到北平也好，在开封也好，甚至有导师塾居，在乡村内自修也好。赴平每年花三百块，则四叔父为我受累太大。请人补习一年时间，按考大学水准的规定，计划着分量和质量都是非常紧张，绝不许有一点松弛。若有一些周折，自己的计划明年就很难实现。若不请人补习，自修更是少有把握。即令现在勇敢地、冒险地走去，假使明年暑假失败了，恐所得太不尝失，到那时也许会变更自己的追求，希望的志向。这并不是气馁，而是事实方面实实在在告诉我的确如此。
二来，赴平既有许多困难，前进是不能按照自己计划去走，可是后路尚有缓冲的可能。在此，白天总忙于职务，晚上尽可读自己的书，在此请人补习，有何不可？何必要到北平？所以，要去北平，是这里毫无时间，北平可以自修，可以请人补习。现在赴平一年的经费或成问题，请人补习也成为问题。这里有时间也可以请人补习，当然可以不走。为实现自己的读书计划，当然要选择实在的路走，是按事理的判断，而不是为感情和理论而决定，并不是走了就算勇敢，走了就算有希望。实际上走与不走是一样，同是实现自己进大学的计划，只是策略上的不同。
我以为人生奋斗如赴战场，背水而战。猛攻牺牲亦可，坚固壁垒亦可，绕路缓冲亦可因势致宜也。只要不坠落，不向后开倒车，总不至于失败！
再者，赴平补习，即令经济不成问题，请人指导，计划着一年内所学的分量、质量考大学，诚少有把握。现在在此再停留一期，请人补习，树立基础，将来赴平也比较容易的多。暂做缓冲之计，于经济于学业各方面都有帮助。
此次赴平之发动与停止，都经过长久考虑。一个月时间以来，进行如此顺利，临行前无一点外力阻挠，自己毅然终止，将来成败不敢预卜，但相信自己的生活意识会比以前更为深刻，绝不会因此坠落。
按我自己的判断是如此。现在怕的是开课以后，工作仍是忙得不得了，自己的读书计划完全不能实现，只是在开封再白住一年，徒增岁月。若真的如此，则我现在的计划，现在的判断错矣！我将万分苦恼，我将半途而行。应自勉，自己划定的道路应努力走去，使它实现，才不失信于人，才不自弃与己。应自知，警惕也。
孟子所谓“不动心”，余未能也。事情决定之后，仍是反复思考，心内如交战，甚为苦也！此时人之一言，即可定之喜忧，心无主也，观理之不明也，守理之不定也，涵养之浅也，非天下之大勇也！
廿四日晴
给叔父一长信，言不赴平矣。将与运祥带洋七十元寄去。同时又给运祥及岳丈及家内信各一封，皆言不赴平亦。伊们不知对我作何评价。
廿五、六日
看纲鉴易知录。对读圈点。周书、商书、孟子数篇。六经皆史，诚然经史应当对读。反正先世经史典籍只有那么些材料。
又同纯青学拼音。有时出外找房子及进行请教员教英文事。
廿七日晴孔子诞辰放假一日
上午纯青见高中英文教员孟启宇，接洽补习英文事。孟言，将来等开学时，看所学功课多少而定，并介绍进化补习学校邹先生。
下午到剑梅处，商量送孟先生小孩上他学校幼稚园，结果，以人数太多，不行。又到民勋处，言定请靳爱琴到偃师，叫曼冰寄聘书来。回校时绕至邹先生处，谈补习之事，甚契。此人甚客气，程度如何教初级英文当不成问题。余决意从之学。
廿八日晴
上午学校招义务班，余照顾一年级。下午补写日记。命运昌整理屋子。悔深由家来。
晚饭后同纯青到相国寺旧书摊买英文文法合编一册，又至亨得利以洋三元五角买青年表一只，皆为将来读书预备。
今日上午给曼冰一信，言请教员事。下午接到叔父来信，谕言前信已经收到，对余之暂时不赴平的主张，亦甚赞成，并寄宏达学院简章一份，令遵照补习。所寄洋七十元已经转到。
廿九日晴来复四
今日不上课。上午为学生排座位，选级长等事，抽空学习英文数量区别字，并年月季节区别。下午给学生讲活页“莲花”，抽时间读“纲鉴”数页。课后至光豫中学，见静轩及田校长。
晚饭后七时余，去学英文。因未先言定去时，适教者外出，只得怅返。不久悔深、剑梅皆去，空跑一趟，而来谈了好久。明天由我与教者规定，即行开始。
托玉楠请教员。客去后，十点二十分就寝。
三十日来复五今日开始吃牛奶学英文
下午给学生讲了一篇冰心的“莲花”。六点钟晚饭后，即赶快去学英文，剑梅与悔深已经先到。教师与我们谈了许多闲话，才开始教书。教了几课，时间还不到九点即散课。我们三个同到书店去买练习本，预备切实做功课。
八月三十一日来复六
上午给学生发新书。下午没有课，学生不来。午饭后汉卿来送学生，在此谈了好久。客去后少睡。起做英文练习。
和校长谈学校的一切事情。我是不大会应世的人，只有拿诚恳真实的态度对任何的人。有些人是太能了，同是一样的意思，他会用别的方式表示出来。
晚饭后去学英文。仍学五课。
九月一日来复日
早起读英文。七时半，纯青返里，余送至车站，剑梅亦至。九时开车。余同剑梅步行回来。在街上吃罢饭，即赴民勋处，同去见所请教员靳爱琴。回校时已将午。
下午睡起同乡鸣弦来。客去后做英文练习。
晚上写日记，未做它事。
今日给曼冰一信，言请教员，寄聘书。给四叔父一函，言近日读书情况，并前日来谕敬悉。
九月八日星期日
自从开始学英文到现在，我的生活是异常的紧张。心绪好像是一块重铅压在心上，时觉得疲累。学校的工作尽够自己做了，晚上再加上自己的读书。起初，每天学五课，后来每天学三课。练习都做，又没有读的时间，只有在白天不上课的时候加上自修。这样，一天就没有静心休闲的时间。每天五点半起床，六点到操场打球一点钟后，七点就上自习，以后接着就是上课，一直到十一点多，讲得唇干口燥，中间即有空堂，哪里会读到书上去？午饭后不看报纸，就回到自己房内休息少睡二十分钟即起。这时还不上课。等到学生睡午觉时，自己赶着做些英文练习。两点上课，一直到五点。中间有空堂还可以做些自己的事情，不然练习是做不完的。六点钟开晚饭，实际上总是在六点半才吃到嘴里。慌慌张张吃了晚饭，拿了书就去学习，到那里常是迟到半点钟。九点钟回来，到了学校已经快十点了。今日所学功课、所有练习，只有填在明天自己功课表的空隙里。这样的生活不能不算紧张。在现实里，奋斗不能算不苦，我的思想是极需要专心读书的而事实上给予你的是这样的限定，所以精神上尝到的是万般的苦恼。
勿荒、勿怠、勿急，循序渐进。这一学期真的不行的话，决意实行以前的计划，最低限度保持着自己身体健康。
我的日记不是要停止的。实际上在这样生活紧张之下，是不容许我来多写。我深知道这一阶段是我的非常时期。
我是太顾事实了。同时我也太看重经验。我深深知道我是一个极平俗的人，以后，我的心绪要放得安静、阔达，绝不急躁，以走向有规律的生活。
昨天去理发，又到商务印书馆买了一支钢笔，用了三块半钱。晚上因为校长请看电影，所以没有去学英文。终夜心内不安。
今天早上起来即觉不适，未读书，故意延宕时间作为休息。将皮鞋擦得很明，用去半点钟。学生家长来请吃午饭，出去。
下午睡了很长时间。到四点时，剑梅来谈，接编儿童乐园事。吃罢晚饭与同事们闲谈。但是余心绪仍不宁。这真是一种毛病，以后要力除。灯下写日记。
在此地生活是这样，到北平去，想生活的艰苦也是如此！
人只有看准了自己的路，向前走去，随时适应环境，而做奋斗。绝没有后悔和堕落。本来是想实验经验，而自己为了困难而灰心、而堕落，那才算违背了自己的目标，不算是生活道路上的战士。
我现在需要的是人们对我的安慰。但是，我又肯向谁乞怜？
翻开自己的日记，前面有这么一句：
事业之塔，是血和泪在心头跳动的交响曲中堆砌。
《诗•邶风》“燕燕”之诗曰：仲氏任只，其心塞渊……“塞渊”二字，寓意深邃，以其志大心坚，故如塞渊也。
九月九日星期一
昨晚一夜未睡安宁。将明起来入厕所两次。起床铃后起床，勉强参加打篮球。觉得周身发困，有些头晕。上午做纪念周，余当司仪，又上了第四节课，其他时间批改作业。
午饭后少睡。上课有空余时间，把作文改完。学生走后看看英文。晚餐后即去学英文。教师教的态度颇不认真，余颇厌其草率。每晚去学，伊所讲当不满一小时。
出来后与悔深站在街上谈了好久。余又买白糖一包，预备吃牛奶用。回到学校已九点钟了。
九月十五日
这几天生活很有规律，精神也很愉快。每日早晨运动、读书、上课，晚上即去学英文。昨天是星期六，仍去学英文。因为我们的假日是星期日。所以，星期六晚上同事们都去娱乐了，我仍然照例去上课。《现代英文文法汇编》第一册已经学完了四十课。预订的计划是九月内一定把第一册读完。
这几天的日记间断了，但绝不是无故地停止，而是因为晚上学英文回来即九点多了。到校后再把生字写一写，课文复习一遍就该睡了。生活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动，所以把日记停止下来。
今天早晨仍打球，上午给曼冰写了一封信。因为要过些休闲生活，把自己的房间布置布置，白费些时间，其余时间尽做英文练习。午饭后少睡。
昨天民国日报社来一个通知，今天下午二时，在新生活运动俱乐部开开封文艺茶话会。我自从当了小学教员，是久不写作了，但是，今天也想去欢乐一下。
到那里见了悔深、谨三，其他熟人很少。我说，今天是文艺茶会，久不研究文艺的人来说什么呢？悔深说，你可以看看开封文艺界这些神神鬼鬼的角色。
不久开会了。有几位大学的先生讲演。我是在那里冷静地观察。我觉得他们所说的话，也没有什么再听的必要，至少是一些浅俗的人，那一种没有见过的、浅薄的态度，真是看了使人可怜！今天到的人倒不少，但是依我看，里面可取的人不多。这话并不是自矜，而实在真正明白的人并不多。
开罢会五点多了。
回校吃罢晚饭，到亲戚家少坐，把杰三的纸送给孙太公，请其画山水。又到书店街搜买图表，至凤麟阁，促其将所印笔记本寄去。
九时回校，灯下写日记。
出了学校，我的心事多么恬静、自适，有生命力。一回到学校，就好像堕入网内了，是这样的死板，不活跃。按理论方面说，理想的道路，是要脱了一切去走自己所想走的路，不应再把时间消磨在缠腿的事情上。
十月十日国庆日今日在龙亭举行集团结婚
早晨五时即有学生来校，在院子里跑着、噪着，随即余起床。因为灯油熬干了，昨夜在校务处与校长谈天，十一点半才回屋就寝。所以今天起来的算早，但没有读书。
这时候我们的中山装制服才做好拿来。
吃了早饭，六时半，集合学生出发，去体育场开会。
国庆日这么隆重的典礼，可是在大会场上反而觉得寒味得很。我以为那些要人们可以乘这个机会，告诉民众一些需要知道的事情，这时候可以把自己的施政方针和一切政治设施计划向大家宣布，民众也知道我们的政府现在是往那条路上走。外国的许多领袖，不是在国家盛大纪念日时，往往向民众宣布的政纲及一切设施吗？不像我们的要人，每逢纪念典礼演讲时，老是一套臭俗的教训人的滥调，好像他没有讲你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在他们是为了开会不得不演讲；在民众，也是为了开会不得不来，站个一两个钟头。真不知道开会的真正意义在哪里？
回校后又打了半点钟篮球。学生郑竹生来玩。他去后，我写日记，就到十二点了。
翻开日记，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写了。这些时候的生活，可以说忙碌而有规律。每日除了职务以外，把时间尽都埋没在学习英文中，生活也没有什么突起与陷落。
最可记载的是，九月二十七日的晚课，有个朋友和我谈起中华民族复兴的事情，同时他对我说起许多现代中国的领袖人物。我觉得这个问题非常严重，同时也是我们自己的责任，绝对不能脱离关系。我的意见是也可以，人总须生活在集团里。说到这里，周知吾兄与我的意见完全相同，将来，我们会做很好的朋友。
十一月八日晴
日记好久不写了。因为要赶着学英文。白天忙着教书，晚上学一两课英文。那个教英文的先生真是讨厌，到那里尽谈些闲话，怎样也躲避不开，讲一两课英文用不了半点钟，其余时间扯到东扯到西，消磨半点钟，回来了。
吃人家的饭，就要把人家的书教好。不然是会被人看不起的。本来在社会上做事，单单站在自己的立脚点上，这种态度根本是错误的。
过去的日记不敢翻开看，回忆起来不知道怎样替自己解释。这也说不到后悔上。不过相信自己是那样一个没有能力的人。
近来说话太放肆，同人做戏言本来没有什么，可是专找别人取乐，真是不应该。因为你向他人开玩笑，霉气他的很时，他即使知道是开玩笑，但是心里总有不快，对你即生一种恶感。这是与人们的感情上没有代价的损伤。切记着人与人的相处，最好是使自己的态度、威仪不令人看出有大的毛病。
近来想看些哲学理论方面的书，以充实自己的生活意义。古人说，文章之书少读，意理之书多读。一个人的思想有所凭依，行动自然即可纳入规律。不然的话，每日碌碌，也不知道忙的什么。可是，翻来翻去，也没有找到一本好的对脾胃的书。我现在是正闹着思想上的饥荒。
每日学英文，只不过是求一种工具，所读的东西，与初入学的小孩子读“大狗小狗”一样。真是味同嚼蜡。
今天英文学到十六课。讲造船的故事和快乐的牧羊童。
十一月十九日晴
早晨按时六点起床。读英文。关于学习英文，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心志懈怠，总提不起气来。
社会上的事情真是把戏看穿了，是那样滑稽地在演着一个人。无论怎样的口号、旗帜之下活动，总是忘不了自己的利益。不要说舍己为人，就是站在事理的立场上，来判断事情都很少。一个人总忘不了自私。
下午开会讨论关于劳动服务团的事情。在这个会上，我才知道团体的力量。一个人在社会上假使别人画在圈子以外的时候，那是无上的痛苦。有时候会自己欺骗自己，不知不觉被人玩弄着。这是多么可怜啊！在这种场合之下，所谓公理，所谓正义，一切都隐迹了。
今天接到家信。对于我的教训大概仍不外是，不要存私心，不要把钱送给别人，在学校内安分守己当一个教员，同时你要上进的话也不反对，更希望你有大的成就。
我始终不知道私心怎么讲，我只知道自己的历史、生命和事业，从不知道什么叫作个人财产。过去家庭对于我的培育，向来没有存着慨然担负的责任，把创造我的成就看作一件多余的事情，把我的读书也看作一件赔钱的事情。为了这个，在我幼年的心理上时刻下很深的印象。所以，现在养成了我的极端的个人主义。这并不是说，我稍有自立，而好有私心，而是说对于自己将来的上进，只靠自己的奋斗努力，对于家庭是不敢有什么奢望和企求。
家信言，余妇于十一月二日即旧历十月初七夜子时，生一女。余记起余于斯日早晨四时二十分时忽醒，梦斩巨蛇。当时曾记于日历上，意味将来试有应验之。诗曰：梦熊得子，梦蛇得女。果有此验。
今天英文未学，因为悔深车子丢了，他不高兴，我的练习也未做。去他那里，又回来了。
十一月廿日晴
早晨六时起床读英文。觉得什么事情积极地用力去做，是一个样子；松懈一些，就又是一个样子。英文每天学两课，赶一赶，就可以把练习做完。若不怎么用力，两天一课，练习也做不了。由此可见，一个人对学业的进展完全是曲线地走过。高原期势必要降下些，然后再升上去。
上午两节课，都是前校来施行测验，但始终没有见到他们的统计。这种测验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下午没有课，可是为选新剧材料，到书店去跑了半天。
今天英文只讲了一课，因为单字太多。回来时又到悔深处坐了半天，谈些关于伯鑫的事情。
上午时，陈奎、郭素琴来，请我给讲演、讲稿子。我觉得这又是一件麻烦事情。
十一月廿一日晴星期四
今天特别忙。要改一班作业，还要选新剧。晚上去学英文回来以后，还要给郭素琴写讲演稿。题目是：现代青年应有的认识。晚上直到十二点才就寝。
廿二日风
今日阅报，异常苦闷。国难以来，人民隐愤所期待者，我政府之决心。九一八以来，我政府之屡次退让、讲和。民气递受懊丧，敢怒而不敢言。爱国之士热血已凉，四万万民众总有为国效死之决心，亦之徒唤奈何耳！
近日全国所瞩五全代表大会，各方能以精诚团结，此后对外步调可以齐一。若政府今后对于敌人绝不屈服，抱必战之决心，则民众亦起，数年之缄默、忍耐，亦政府之伟大善处。
今者五全大会结束，日本又节节进逼。政府所表现者，非最大决心而是最大忍耐。日本要求华北五省自治，而韩、宋、徐等亦皆电中央赞成自治。人心至此，国事至此，不知将来到哪里算底。此次不战，失去华北事小，丧失民众志气事大。此后恐国内民变日多，汉奸日炽。团结不易。将来烽烟四起，难以收拾。今若承认五省自治是引狼入室，半壁天下已握敌人之手，即有最后最大之决心，亦将何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