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化与还原——《还原作用》解读

异化与还原——《还原作用》解读

穆旦这首《还原作用》,给我的第一感受是很有卡夫卡小说的意味,诗中所呈现的怪诞、龌龊、可怖的意象,如生了翅膀的猪、跳蚤、耗子、蜘蛛、荒原等,带来一种语词的紧张力和压抑氛围,当你走入这首诗,就仿佛肩负了一座沉重的城堡向前挪移。我认为这种接受效果的获得,固然离不开阅读个体的主观取向,但是更根源性的原因,还在于诗本身的内容呈现和书写方式。从总体上说,《还原作用》围绕着“异化”和“还原”这两大主题,深切地表达了对现实世界的体验,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人类命运寓言的性质。我们还是回到诗本身来进行言说吧。

诗的第一段:“污泥里的猪梦见生了翅膀,从天降生的渴望着飞扬,当他醒来时悲痛地呼喊。”把“猪”和“翅膀”通过“梦”联系起来,洋溢着一种想象的张力。“猪”代表的是沉重的肉身及其欲望,在西方理念中,“猪”是伊壁鸠鲁主义(享乐主义)的徽号,在中国则有充分张扬食色欲求的猪八戒作为对照。而“翅膀”标举的则是某种精神的高蹈和轻逸,可以用理想、浪漫等字眼来加以阐释。“猪梦见生了翅膀”这一奇幻的情节绝不意味着诗意,因为“猪”是生活在“污泥里”的,这里的“污泥”的性质,早已不是庄子“吾将曳尾于涂中”[1]的悠游自在,而是对某种禁锢和堕化势力的隐喻,“污泥”的肮脏和粘吸的性质,正是对可怕而残酷的现实的写照,而这种写照是在体验中同时表达出来的。因为痛感现实的压迫与摧残,所以才会有下面的“从天降生的渴望着飞扬”,“飞扬”即是解脱和自由,是向着“翅膀”所代表的理想生活形态的归依。这从反面印证了“污泥里的猪”生存的艰难和痛苦,所以才会以“渴望着飞扬”的想象方式来寻求挣脱,但结果却是“当他醒来时悲痛地呼喊”,一下子从冥想回到现实,“悲痛的呼喊”意味着现实的残酷和解脱的无效。“从天降生的”更是给这种生存状态加上了一个命运的烙印:不可避免地被“污泥”异化的命运。这样我们看出了“猪”的另一层含义,即人被现实异化的意象表征。在穆旦的诗里,出现了大量的动物意象,这些一方面是对现实世界的隐喻性描绘,另一方面也是对人的生存状况的评断。在穆旦看来,在现实世界的强力吸纳和改造之下,人被逐渐地异化了,整个世界充斥的是“轮回的牛,马,和虫豸”(《神魔之争》)。“猪”所代表的异化现实,是一种还原作用,即人向下或者向着动物性的还原。穆旦不仅仅意识到了这一现实客体,而且以体验的痛苦去坚忍地承当。在“渴望着飞扬”和“悲痛地呼喊”的巨大反差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失落、愤怒、彷徨、哀伤等心灵挣扎。

诗的第二段,是对在异化现实世界中生存的进一步体验。“胸里燃烧了却不能起床”,这首诗最初发表在《大公报》上时,原作“心里燃烧了却不能起床”。由“心”到“胸”的改动,是一种体验方式的转换,“心里燃烧”侧重精神上的折磨,其痛苦具有形而上意味,而“胸里燃烧”则是根源于肉身之内,更加贴切、剧烈和敏感,也更符合被异化的动物性个体的体验方式。那么这种体验到底是什么呢?我理解为焦虑及其带来的恐惧和无助。“胸里燃烧了却不能起床”这个形象,让人很自然想起《变形记》里那个一觉醒来变成甲虫在床上挣扎的小职员格里高利。不过这里的痛苦可能更加猛烈狂暴,因为“他”,已经被异化的人,面临的是一个贴紧自身的现实,“跳蚤,耗子,在他的身上粘着”,就好像他的皮肤一样不能摆脱。“跳蚤”、“耗子”是和前面的“污泥”一样,都是对异化现实的意象性描述,体现的是其非诗意的、黑暗的和恐怖的性质。接下来这句“你爱我吗?我爱你,他说。”似乎显得有点突兀,但这其实是在焦虑之后的体验深化和凝定。“你爱我吗?”仿佛是现实世界的一个温柔而阴凉的问话,“我爱你”,在前后的语境中,我们可以体会到这个回答是多么地无奈和苍白,“他”在现实的刚柔两面压迫之下,不得不作出了认同:“我爱你。”因为事实上“他”已经因为异化而成为现实的一部分了,就存在的意义来说已经是异己的成分了。用情人问答的形式来展示这个体验的过程,不仅消尽了话语原有的浪漫涵义,也更凸显了现实世界的非诗意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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