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胡兰成
现在有了朱天心,要来说明李白真方便。第一李白的身材生得不够高大,不过因为是男人,总比朱天心高大。有见过李白的人写他的眼睛好光彩,这使我想起《击壤歌》里的小虾的十三点,自说她的眼睛是圆的,姑娘眼睛是圆的还好看?其实朱天心的眼睛大大的真是美绝了。还有世界上最美的就是聪明。
说起李白呵,他到处饮酒游玩,热闹市区与山山水水的乡下他都玩个不厌,这也像小虾会游荡,台北的街道与宜兰的溪流都好,与爱吃处处地方的名物。只是李白没有一批死党,他不守在一处,而是一地方一地方地玩过去,到处的地方长官都仰他的名陪他游宴。李白是比王维杜甫天下闻名,像朱天文说的淡江同学都说朱天心。
杜甫比李白,犹如班固比司马迁,班固对司马迁有微词,杜甫却与李白要好。杜甫的是写情,李白的则是一股浩然之气,所以李白的出笔最快,他有许多诗都是在宴席上写的,别人请他再写一遍,就又走了样,两首都收在集里,两首都好。日本明治天皇也是在臣下的奏疏背面一写就是一首歌,可惜李白的诗有十九都散了。因此我想起朱天心写文章的快法。仙枝说朱天心写《击壤歌》有一回是一晚写了一万字,而没有一处不精彩。
以前我有一个时期忽然不满意自己起来,李白也读烦了,觉得他千篇一律,都是写的饮酒、游玩、说大话,他说英雄,我可是不要英雄。后来是到了日本,住在东京都世田谷区奥泽时,每出门在站头等电车时带一册小本的李白诗看,看到了《秋浦歌》十首,才知其真是写得平实深至极了。亦许一样会有人觉得《击壤歌》写来写去无非写的游荡吃东西,动不动就“岁月”、“山川”、“日月”、“名目”。但这是与我曾有一个时期不满意李白一样。《击壤歌》我已看到第三遍,一路的句子都想把来加圈。
李白是天之骄子,他对于世上的事物什么都高兴,又什么都不平。他比杜甫早生十年,开元年间是唐朝极太平繁华的时候,皇帝亦优礼他,又有贺知章一班朋友与他在长安宴游,当时的长安是西域胡人的商店酒店都有,佛寺道观官家都来降香,大道的两边是杨柳间桃花,花时男女结队看花,灯节男女结队看灯,李白不比杜甫的是小官,他一生到处有人一淘哄,像小虾的慷慨豪贵,他会有何不乐,顶多也不过是像小虾的无端又哭湿了一条红砖路罢了,而他的诗却曰:“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而的确也只有他这样的意气,才盛世亦可以长保新鲜。而他就在游玩过潼关时救了军营失火被问罪的营官郭子仪,是潼关的镇守司令官哥舒翰听说李白经过设宴招待他,他与哥舒翰说了,郭子仪才留得一条命,后来做了为唐朝平安史之乱的兵马大元帅。这是李白式的,不是杜甫式的。
安禄山之乱,玄宗幸蜀,太子在灵武收兵讨贼,其时道路不通,永王璘在江南亦出兵勤王,李白方游庐山,遂入其军中。尔后其成了永王逆案,李白自得郭子仪免冠替他赎罪,始得减轻流夜郎,未至即赦回。他流夜郎去时,路中地方官招宴,赦回时又地方官招宴,这一段期间他写给人家的诗都是称冤不平。读他在永王军中时作的《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与《上皇西巡南京(四川成都)歌》十首,最是响亮热心。天道糊涂而不爽,李白的事不是一句话可以言明,但是我绝对相信他。他可以不要辩,他的辩亦是糊涂而不爽,像天道不言,却来鸟声叫得糊涂。他的辩只是不平,他是对盛世也不平,对乱世亦不平。真真的要从乱世开出治世,也只有靠这股气,不能靠杜甫诗里那样的情理。
唐朝的诗人最好是李白。李白诗是上承西汉,下合南北朝而成的盛唐乐府。北朝的人物史事他虽未习,可是北朝的乐舞,包括西域传来的胡乐他都喜欢,宴席上他饮醉了还自己来舞,他的诗多有用乐曲为题的,如《青海波》、《乌栖曲》。《乌栖曲》、《采莲曲》等是江南的,李白大概只是看,自己不舞。他舞的多是北方的,《青海波》外还有好多,原来诗与乐是一个,《诗经》的诗无有一首不是乐,孔子说学礼学诗,就是学礼学乐。是后世才有乐府诗与非乐府诗之别,渐至于非乐府诗倒成了诗的主体。但是礼乐文章,当然诗即乐是对的,所以文章有调,诗要吟,并非都要谱成舞乐。乐是在于乐意,不一定在于乐曲。
把李白的诗与杜甫的诗比较,李白的乐府诗多过数倍。而且李白的非乐府诗亦都是富于乐意的。朱天心的《击壤歌》像李白的诗,整个的是飞扬的,如此说明了,就可明白李白诗的伟大,第一在于诗即是乐。
李白又是第一个把士的文学与民的文学来结合在一起了。李白喜欢的那许多舞乐,都是北方的与江南的民间的,并非郊祀与宗庙朝廷之乐,为后世儒家所不屑一顾的。而李白把来作诗题。中唐时张籍亦做得好乐府诗,刘禹锡亦采《竹枝词》入诗,但皆不及李白的诗是整个的与民的文学生在一起,不止于采用。这也像朱天心的《击壤歌》的大众化,若要说她的大众化在哪里,这可是难以回答。而李白的人又是士之极致,像朱天心便也是格调极高的。李白求仙,求长生,只是因为他的人飞扬。他爱的是秦皇汉武,而又不以为然,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才好。《击壤歌》里的小虾,她但愿与这几个人永不分离,她要天长地久,却又说自己只想活到三十岁,一忽儿又想想活到四十岁也好,与李白一般的认真得可笑。
李白的诗丰富,只觉是心头满满的。《击壤歌》也有这种满满的感觉,却又并没有什么事情,有的只是满满的浩然之气,像贾宝玉对眼前诸人都是难分难舍,只愿相守到他死了,化为飞灰,然后可不管了,化为飞灰尚有痕迹,要化为一股气,吹得无影无踪。
李白是他的人满满的,所以朴素而繁华。李白的诗与《楚辞》相契至深。《楚辞》有江南的花草与迎神赛会的繁华。洞庭湖君山娥皇女英的斑竹泪,《山海经》里的烛龙这一类传说,在屈原的《天问》里多有,《诗经》里可没有。前几年在长沙掘出西汉一贵妇人墓里,即有一件女袍绣的《天问》里的龙与日月,李白最喜欢《楚辞》里这些的。还有是他与屈原一般的不安分,不过屈原的不安分自沉于汨罗江,李白却是他的人一股气满满的在人间不得安耽,风起的时候他又想飞了,像小虾。
中国史上有两件大事,一件是黄河流域文明与淮夷文明的结合,此是到商朝才完成。又一件是黄河流域文明与楚民族文明的结合,此是到了汉朝才完成。汉赋是《诗经》与《楚辞》的结合。然而诗则惟阮籍的《咏怀诗》中有用《楚辞》的典故。虽然如此,六朝的小赋是从宋玉的赋化出来。于诗,阮籍的是士的文学,尚有民的文学如有名的《子夜歌》,则显然是《楚辞》的情调,但是也诗经化了。文学的同化真的像风,有这样自然。而至李白,汉民族的文学与楚人的才总体地生在一起了。余人如王维、孟浩然、高适、杜甫都没像他这样。王维、孟浩然、高适、杜甫他们的还是诗经得多。
思想上,李白的是黄老。黄帝是汉民族的精神,但尚未名为思想,到了老子的才是思想。老子与庄子都是生在汉域楚地的边境,受两种文明的激荡,所以出来这样泼剌新鲜,与生在山东的孔子孟子很有不同。晋人的是老庄思想,少了黄帝的气魄。李白的才是黄帝打先头,所以李白的诗比左思、鲍照、高适他们的都更强大,后人连苏东坡亦在这一点上及不得他。苏东坡最佩服李白,他在诗中有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
自李白以来千有余年,却有一位朱天心写的《击壤歌》。
——摘自《中国文学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