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记事

返乡记事

全家于二十年之后第一次回老家,为的是给四位老人做清明。尽管有三叔带路,找坟头还是花了些时间。二十年前爷爷奶奶坟前新栽的小树苗,已经长成枝干盘崛的松树,和灌木、野草一起长成了林子。山一寸寸被挤压,通往坟山的田垄已经变成水泥路,路边开设了养殖场,养猪、鸡和鸭。算起距离来,这两座祖坟,离人来人往的大马路已经不过一百米了。

坟边的映山红还是很多。今年春天来得迟,花才打上骨朵。有几枝早开的,被姐姐采下来,在两座坟头各放了一小束。风大,满地枯枝干草,我们一边放火烧纸,一边心惊胆战,怕把山给烧着了。外公外婆的坟在另一座山上。是本地一座大坟山。坟墓从下往上葬,一直到山顶,从前都是老街坊,现在还住一起。外婆先过世,在山脚下。外公在山腰,两人生前在一间屋子里吵打半辈子,这下算隔开了距离。

映山红的花束送到外婆坟上时,偏偏就没了。我暗想不妙,这番厚此薄彼,岂不又要吵翻天?她是爱花人,白兰花,栀子花,应季在发髻上,衣襟前别一两枝,从不曾含糊过。映山红这种乡间只当柴火烧的玩意儿,估计她也看不上,会皱皱眉头没好气地放一边去,这一想也就罢了。酒留在外婆坟上了,她爱喝酒。爱花,爱打个小牌。也不是什么好酒,几块钱一瓶。可能转身就会被看山的人拿走。

我妈在外公坟前哭了,说对不起您老人家。二十年前全家未能回来送葬,个中情由现在说也没法说了。这边的风势更大,我们追赶弹压燃烧着四散的纸钱。日晒火烤,疾风酸眼,但狼狈里又觉到了天地间那一线撼动不了的寂静。纸灰果然像黑蝴蝶,我看着它们远去遁入草丛,想,除此之外的比喻都不恰当。

山上熙熙攘攘都是来上坟的人。当然有熟人,却是他认得你,你不记得他,或他不记得你,你还认得他了。所以也没有多少旧可叙。二十年,在从前不算什么,在当代,却可以让每个离去的人,变成烂柯山观棋的樵夫。

太阳太大了,完事都匆匆往山下走。看到有几个妇女不时俯拾着什么,一瞅却是蕨菜,草丛里探出毛乎乎的头来。蕨菜是喜欢生长在向阳山坡上的。我妈收拾了哭声,捡出个塑料袋,大家便一起采蕨菜去了。

我爸平时在家说话武断鸹噪,年纪越大越往不靠谱上走。今天倒拿出了家主的沉默。我妈感想却多起来。在爷爷坟前,她长叹一声说:“等我们这代人走了,这坟也就没人知道了。”她指的是她这一代人。

我低头想了好久,并不能确定,将来,会不会携儿女回来上坟。也许到那时候,连坟地都已经不存在了。谁知道呢?这个时代变化得太快了,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回乡之前,便已经听说,整个镇子被开发商瞧中,从明清留下来的老街老屋,要被打造成一个新的水乡古镇。住户大多已经搬走,目前老街上已经没什么住户了。最后坚持的几家,价格还未谈拢。我们回镇上吃饭时,在街头遇到了一位,花白头发,精瘦黑高,老头把老花镜拉到鼻梁上看着我爸,看看我妈,又看看我,“你家女儿?都长这么大了!”热烈叙旧结束,我爸一边走一边回头给老头讲:“那个价格是不能让噢!”

正午的大太阳高悬,街道上门窗紧闭,空无一人,我想起某部中国风西部片里,镇上来了马匪之后鸟兽俱匿的样子。临街的老屋还在,木板的门全刷上了清漆,油光水滑,新崭崭,喜气盈盈,屋檐上挂起了长排的红灯笼。据说将用作门面,并鼓励居民回来做生意。很明显,是照着苏州山塘、成都锦里、宽窄巷子那个套路走的。卖小吃和旅游产品,全国都一样。像我们这样的回乡者,看着只觉陌生又失望。

记忆中的老街破旧,却从清晨起就热闹无比,麻石条的街道两边,排满了从乡下挑来的菜筐、鱼篓、肉案,在它们的背后,再上一级台阶,所有店铺的门板都下掉了,开张营业,布店、竹器店、杂货店、铁匠铺……早点铺子最热闹,油锅摆在门口,炸着灿黄的油条、糍糕,像外公那样的老头儿,便端着那把家中谁也不能碰的宝贝茶壶,踱进去,四面与熟人打着招呼,闲闲地坐在那油腻腻的木桌边上,伙计早已照例送上一笼米饺,许多桌子上的蒸笼与碗,都在腾腾冒着热气,把人的视线都变得模糊。

麻石条也还在,我爸以家乡人常有的自大夸耀说,这种纯用石板铺成的街道可是一大特色,其他地方都没有的!我妈说了个笑话:她有个小学同学,男生,老迟到。这天又迟了,老师怒骂:“你在街上数麻石条吗?可数清楚几根了?”男生镇定地答:“XXX根”。我小时候在这街上走,也好数麻石条。但没数清过。

通往我家老屋的巷道被水泥墙堵住了。从前街上巷道多如蛛网,难为他们,每一条蛛丝现在居然都堵个严实。说是为了杜绝游客逃票。票价初定六十元一张。我们当然不能信这个邪,一路走下去,最后从长街尽头找到了条路,中途我妈还参观了下她的母校小学,里面施工正紧,一股腾飞的石灰味。

在后街,全傻眼了。后街所有的房子都给拆了,大片大片的白地,已经在春风里铺上茸茸青草,野花摇曳,还七零八落着一棵棵开黄花的白菜。外公外婆的屋,没有了。我妈的娘家,我经常在梦里回去的屋子,连同屋前那棵桃树,全消失在空气里。据说将在这片地皮上建小别墅,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会来买。

我妈找了半天,最后勉强找到门前曾经的那口潭,被水泥路填掉了一半。虬曲的老柳树仍在潭边,披拂绿色的发丝,菜花金黄,远处田野碧绿,我才发现,从小看习惯的景象,竟然是可以入画的。

与亲手将老屋卖出的姨娘谈起,却并未闻多少惋惜之意。倒是对未来旅游业的兴旺,满怀信心。她们全家早已搬去新镇,住商品房,用是空调和抽水马桶。并不喜欢老屋的逼仄阴暗,和需要倒马桶的日子。他们未曾离开过小镇,也就不必在怀旧的情绪中摸寻。

古旧、淳朴、自然,在今天需要这些的人,恐怕并未如我们想象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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