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吹过木槿
离去的人可以在梦里相见。
到秋天,作为行道树的木槿开花了,在上班去的路上。木槿花的颜色很奇怪,紫不紫红不红的自来旧,花瓣太绵软,有种严重的乡土气。
第一次看见它,是在外公外婆的小镇上。屋后种着许多,圈成篱笆,中间围住一小块菜地,地里种着小青菜和萝卜。它开花的时候小孩都不去摘,谣传说有毒,也许就因为它不好看。田地里有的是精致花草,筒蒿是明亮的金黄,豌豆是粉紫的蝴蝶,连臭烘烘的芫荽,花朵都洁白细嫩,碎碎的聚在一起,像水钻一样。
在我们那里,木槿被叫作“辣各篱”,顾名思义就是用来扎篱笆墙的,都是单瓣花,紫或白色。我们屋后还有两棵泡桐树,八几年时种下的,外公外婆说等我们长大了正好砍下来打柜子。
我记得,外婆在辣各篱下面唤鸡回窝,花开了,她头发全白,在脑后抿成利落的发髻,还抹了桂花油,她经过泡桐树下,头也不抬,树还小呢。
我放寒暑假去玩,外婆就郑重地揭开里屋的铁皮桶,摸出几块花生糖,还有白底青花的瓷罐,藏着大块冰糖。我嘴里嚼着,手上就去乱翻她的梳妆匣。那是只迷人的紫黑色三层抽屉小木匣,散发着浓烈的脂粉香气,里面除了簪子,发网,发夹,还有些古怪东西:字迹模糊的老铜钱、只剩下半边的空心银项坠,镂有细密花纹……
记不太清了,无法忘记的是气氛。最多只能照进半窗阳光的那间屋子,古旧又阴凉,单独走进去时,心里有点儿敬畏。外公爱在弄堂坐着,穿堂风吹过去,他坐在大竹椅上,我们坐小竹椅,听他讲故事。说年轻时候在皖南,深夜里山涧边遇见出来喝水的豹子。明晃晃的大月亮啊,豹子的眼珠灼灼发光……跑又跑不动,魂给吓散了。
那时候外公外婆总吵架,冷战,两眼望天地擦肩而过。很多年后,听我妈说起她所亲历的战火。我妈放学回家,一进门,被一菜刀迎面而来,好险不险地贴脸而过,剁进门板,犹在嗡然有声。她吓得瘫坐地上,抱住头,含着两泡眼泪不敢出声,生怕被战团中的那两人注意到。
有一次,外公斗志不高,骂了句,转身往外走,外婆跟在后面,拿烧火钳照他后脑勺一下,砸得声音洪亮,外公摇摇晃晃回过身来,迷惑地看了半天,竟然一声不吭掉头又走上街了。我妈和我姨吓得对哭,想这下脑袋被打坏了,以后还指望谁挣钱?怎么吃饭,怎么交学费?
外公外婆足足打了大半生,到孙辈出世,才消停了些。他俩本不是原配。外婆在江西还有两个女儿,跟前夫生的,她出身一个小地主家,不算千金,却娇惯得很,烧火做饭一概不会,女红也马马虎虎。被老爹嫁给了当地的一个秀才,据说极恩爱。她不识字,却崇拜读书人。秀才半途病死了,全国又解放了,土改了,她没法子,只好嫁给我外公这个黄山挑夫。两个女儿全丢在族里亲戚家了,一个人跟着新“老板”——我们那边叫丈夫为老板,到了安徽陌生的小镇。
她瞧不起我外公,外公也没有好性子,互不相让,月月打,年年打,边打边生了两个女儿,养大了,都弄去上了学,都找了当时不错的工作,顺利嫁人生子……或许是拉架的人多了,或许年纪大了体力不支,渐渐不太动手了。但小细节方面极可厌。我爸给外公买了只紫砂茶壶,据藏家说是好货,外公喜欢得要命,天天抱着上茶馆喝茶去,外婆便趁借擦桌子,一把给挥地上去了,摔个粉碎。她就见不得他开心。
外婆这个人,实在难以评价,难以理解。记忆里,她是可亲的一小老太太,个子矮小,永远斜襟的蓝布褂子,一丝不乱的“粑粑头”,逢到季节,白发边会别一枝栀子或白兰花。放过的小脚走起路来有些颠颠的。而在大人们的口述中,她是个“极品”,可以上天涯直播帖的“极品”。
最后的那些年,她跳着脚痛骂家族里的所有成年人,还到他们的单位去告状,痛诉不孝之外,兼告偷鸡摸狗贪污受贿种种行为不端,天可怜见,我妈只是拿单位剪彩剩下的红布给家人做了几条裤衩,被她坐在宿舍区后山最上风头的地方,足足宣扬了几天,弄得我妈一见同事,脸就红得像那红裤衩。
闹得众叛亲离。去世时,没人敢在她身边,但更不敢不在。去世后,她还是家人噩梦里频频上场的主角。我妈到现在还偶尔梦见被她追赶着大街小巷地逃窜,梦见她被恶鬼附身又找上门来……
年轻时还只是脾气暴躁,年老了就变得十分古怪,到底是怎么了呢?我也想不明白。其实晚辈对她并不坏。我妈四季必要给她买料子做衣服,自己却舍不得穿。有鸡鱼肉等“好菜”,大家第一筷头必是恭敬夹到她碗里。她发怒时没有人敢还嘴,偶尔嘀咕一两声被听见了,抄起棍子当头就来打。
她又不似真不讲道理。比如,一辈子,她从不占别人的丝毫,而且对外人大方。六十年代初,外公深夜不知从哪背了一袋细如鼠尾的红薯回家,她和着菜叶熬了红薯粥,送到四邻,让饿绿了眼的大家都尝尝。前脚出门,后脚有一家为分粥打起来了,那家的女人尖尖嗓子,脸朝着外面骂:送这么点,管屁用?笤道!
还爱打抱不平。人家打老婆她管,人家打小孩她也管。革委会的头也被她骂了,结果夫妻双双被抓进学习班,留下两个女儿在家饿得吃草。所以她在镇上得罪的人也多。跟我四十岁就早逝的奶奶不一样。奶奶是小镇上有名的“善人”,小辈心目中百事精通的传奇,恨不得她能活转过来。
在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偶尔我被家人派去讨好她,在她愤怒地收拾衣物宣称要离家出走的时候。我怯怯地过去,捧一只橘子往她手里塞,她甩开我,又拉住我的手默默地哭起来。泪水在皱纹密布的脸上爬动,我吓得僵住了,心里尴尬得要死。
她晚年的怪异举动,被女婿们引经据典地怀疑为老年痴呆症。而女儿们则一口咬定,从她们记事起,她就是这样的霸道,自私,不可理喻。这些时候我一言不发,想着那个小镇,那间阴凉又古旧的里屋,屋里那张雕花的大木床,在那幽深的床里面,我陆陆续续睡过去了整个童年加少年。
十余年如电抹,比我小时候的一年光阴过得都快。那两棵泡桐,外公外婆并没有等到它们被打成柜子。他们也没等到所有的孙辈们成家。近几年,小镇老街被旅游局改造,老屋都被废弃了。我足足隔了十二年第一次回去看,木槿的篱笆没有了,泡桐也没有了。蒿草把院门、窗台都遮盖住了。是暮春,我看到了一株桃树,站在原来的院门边上,桃叶间结了弹珠大的毛桃,却也还有几片残红,挂在那里简直像桩意外事件。
在我外婆的生命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呢?有时候我会想。是什么让她跟亲人们势成水火?肯定不会是我们所看到的原因。我自己的生命也是这样,在时间里,在生活中一天天背离想要的模样。而许多事,在发生的当时,我并不知道意味着什么,要过很久,很多年后才会恍然大悟。
比如……她刚过世的头几年,我但凡梦见她,必是噩梦。当时我以为她在惩罚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内疚。
她不会绣花,但她给我们做棉鞋,两个外孙女,一个外孙,琢磨着个头,一年做得比一年尺码大。老棉鞋真的好暖和,鞋底厚厚实实,一层层细密地纳了针脚。新鞋踩在地上会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到她去世后我们还有的穿,但穿不上了,小了。
她去世的时候我一个人在陌生的某城市,没有能回去,甚至完全不知道。等知道,已经过去一年了。又一年我才看到她最后做的棉鞋,心里酸楚,却不敢哭,怕被我妈看见。
到现在,我都很会压抑对亲人的感情,无论是爱还是悲伤,死死咬在内心里,面子上是一句话也不说。对亲人的感情,哪有那么容易。
二零零三年的某个秋日,我在这城市十字街头的兵荒马乱中,见到一位皖南旧时妆扮的老太太,个子矮小,包蓝布头巾,风把几缕白发吹散了,在耳畔飘动。她孤独地缓慢地过着马路,那么真实,又那么像一个幻影。她有亲人子女吗?所有的车辆,都轰鸣着前后左右向她冲过去。
那一刻,大地如尘,有风吹过木槿。仿佛梦境又回来了。不是噩梦。近几年,再梦见外公外婆的时候,心里已只剩下安宁喜悦。所以,终于可以写出一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