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外汇

四、外汇

老太太们盼望着这个小生产组能够发达,发展成正式工厂,有公费医疗,一旦干不动了也能算退休,儿孙成群终不如自己有一份退休金可靠。她们大多不识字,五六十岁才出家门,大半辈子都在家里侍候丈夫和儿女。

我们干的活倒很文雅:在仿古的大漆家具上描绘仕女佳人,花鸟树木,山水亭台……然后在漆面上雕刻出它们的轮廓、衣纹、发丝、叶脉……再上金打蜡,金碧辉煌地送去出口,换外汇。

“要人家外国钱干吗呢,能用?”A老太太很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扫视一周,等待呼应。

“给你没用,国家有用。”G大婶搭腔,“想买外国东西,就得用外国钱。”

“外国钱就外国钱吧,怎么就外汇?”

“干你的活儿呗老太太——!知道那么多再累着。”

“我划算,外汇真要是那么难得,国家兴许能接收咱这厂子……”

老太太们沉默一会儿,料必心神都被吸引到极乐世界般的一幅图景中去了。

“哎,对了,U师傅,您应当见过外汇?”

于是,最安静的一个角落里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外汇是吗?那可有很多种哪,美元、日元、英镑、法郎、马克……我也并不都见过。”这声音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在简陋的老屋里优雅地漂浮,怪怪的,很不和谐,就像芜杂的窄巷中忽然闪现一座精致的洋房,连灰尘都要退避,“对呀对呀,纸币,跟人民币差不多……对呀,是很难得,国家需要外汇。”

这回沉默的时间要长些,希望和信心都在增长。

可是A老太太又琢磨出问题了:“咱们买外国东西用外国钱,外国买咱的东西不是也得用中国钱吗?那您说,咱这东西可怎么换回外汇来呢?”

“不,”U师傅细声地笑一下,“外国人买咱们的东西要付外汇。”

“那就不对了,都用他们的钱,合着咱的钱没用?”

U师傅光是笑,不再言语。

很多年以后,我在一家五星级饭店里看见了那样几件大漆的仿古陈设:一张条案、几只绣墩、一堂四扇屏风。它们摆布在幽静的厅廊里,几株花草围伴,很少有人在它们跟前驻足,唯独我一阵他乡遇故知般的欣喜。走近细看,不错,正是那朴拙的彩绘和雕刻,一刀一刀都似认得。我左顾右盼,很想对谁讲讲它们,但马上明白,这儿不会有人懂得它们,不会有人关心他们的来历,不会再有谁能听见那一刀一笔中的希望与岑寂。我摸摸那屏风纤尘不染的漆面,心想它们未必就是出自那两间老屋,但谁知道呢,也许这正是我们当年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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