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 一九四二——一九四七》

《诗集 一九四二——一九四七》

晚会

我不愿举手敲门,

我怕那声音太不温和,

有一只回来的小船,

不击桨,

只等海上晚风,

如若你坐在灯下,

听见门外宁静的呼吸,

觉着有人轻轻挨近……

扔了纸烟,

无声推开大门,

你找见我。等在你的门边。

音乐

站在月光的阴影里,

我的灵魂是清晨的流水,

音乐从你的窗口流出,

却不知你青春的生命

可也是这样的奔向着我?

但若我们闭上了眼睛,

我们却早已在同一个国度,

同一条河里的鱼儿。

云彩

为什么偏说行云流水

假如却指着说是:

昨儿的山,石

昨儿的日,月,和

这站在你面前的也就是

昨儿里你所怀念的我呢?

我曾对着黄昏的云彩想

它昨夜月光里的睡态。

任这世界不停如一章

音乐的变去吧。变去吧。

但自一个安静里可以

看见多少个昨夜

我的心是深山里的一口井

天空永远卧在它的胸上

假如有一只苍鹰忽地

自郁黑的林里飞起,

在蓝天盘旋,盘旋,

它一定也和我一样想那云彩吧

怅怅

我们俩同在一个阴影里,

抚着船栏儿说话,

这秋天的早风真冷!

一回我低头的当儿

仿佛觉得太阳摸我的脸,

呵,我的颊像溶了的雪,

我的心像热了的酒,

我抬头向你喊道:

不,我们俩同在一片阳光里了?

抚着船栏儿说话,

这秋天的太阳真暖!

为什么你只招着手儿微笑呢?

原来一个岸上,一个船里,

那船慢慢朝着

那边有阳光的水上开去了。

冬日下午

画画的人睡去了,

让大路躺在无色里。

或是它在沉思吧?

想一双赤裸的软脚,

一把花格遮阳伞,

它的脸都白了——。

 

白杨哭诉:

“什么时候重有美丽呢,

风不歌颂我了。”

乌鸦歇在石堡上,

天太低。

寂寞从枝梢滴下,

我走过睡着的美人,

她在等候薰风。

有人轻轻触我的臂肘,

轻轻牵我的衣袖,

是一双怯怯的小手;

仿佛小声说

“不能看看她吗?……”

于是我停脚回视:

大路上没有行人。

 

一枝瘦弱的白蔷薇

伸出矮篱

犹自颤抖……

金黄的稻束

金黄的稻束站在

割过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

黄昏的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

收获日的满月在

高耸的树巅上

暮色里,远山是

围着我们的心边

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

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

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

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

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

而你们,站在那儿

将成了人类的一个思想。

濯足

深林自她的胸中捧出小径

小径引向,呵——这里古树绕着池潭,池潭映

着面影,面影流着微笑——

像不动的花给出万动的生命。

 

向那里望去,绿色自嫩叶里泛出

又溶入淡绿的日光,浸着双足

你化入树林的幽冷与宁静,朦胧里

呵少女你在快乐地等待那另一半的自己

他来了,一只松鼠跳过落叶,

他在吹哨,两只鸟儿在窃窃私话

终于疲倦将林中的轻雾吹散

 

你梦见化成松鼠,化成高树

又化成小草,又化成水潭

你的苍白的足睡在水里

秘密

天空好像一条解冻的冰河

当灰云崩裂奔飞;

灰云好像暴雨的海上的帆,

风里鸟群自滚着云堆的天上跌没;

在这扇窗前猛地却献出一角蓝天,

仿佛从凿破的冰穴第一次窥见

那长久已静静等在那儿的流水;

镜子似的天空上有春天的影子

一棵不落叶的高树,在它的尖顶上

冗长的冬天的忧郁如一只正举起翅膀的鸟;

一切,从混沌的和声里终于伸长出一句乐句。

有一个青年人推开窗门,

像是在梦里看见发光的白塔

他举起他的整个灵魂

但是他不和我们在一块儿

他在听:远远的海上,山上,和土地的深处。

无题

我们并肩坐在这秋天的窗下,

缄默在我们之间是一汪白水

冷静的港上我们如两只小船

我知觉着你

像是那浮在远远的海上的一片阳光

于是当一阵子碎雨急急

打过我们的屋顶而且去远了时……

哦,我的心猛地从遗忘里惊醒

曾有过落在沙上的雁儿这般的

将消息带给我吗?

你的话,和话里的深意句句打在我的心上

像一阵急雨落在湖上。

 

我仿佛能见你站在

那湿了的缤纷的秋林下

你说失色的心如果是一片叶儿……

叶儿都让风吹红了。

于是你真的变得模糊了

在那斑斓的黄草地上

也就是一片落早的叶儿

我不能撩开这细雨瞧你

它仿佛在梦里落着

没有年日的记忆了。

热风卷过菜田

“死去,死去”到处在低语,

一个农人走过,肩着

一架美丽的新水车,

但它只是一个

不能降生的婴儿

所有的沟渠呈露

出干裂的泥床,

像枯了的海露出水手的骨骸

落叶的树木露出干枝;

一只小牛空立在池沼的边沿

疑惑的望着人们

小河走过交护的绿树下,

走过矮小的桥洞,像一个

回忆着旧日快乐的老人

没有带来一点欢跃的声音

像一个空着手的鲁莽的来客。

在田里也静寂如死去

荒废了的土地上,人们

已经没有彼此要说的话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希望

都寄托在天上,那里只有

热风不停的从树顶跑过,

像许多逃走的脚

在人类心里有一种

母亲的痛苦和恐怖

当她听见大地无声的啼哭。

黎明的来到

好像这世界从没有过太阳

我们在一座古树林里

你的手扶着我行走

我们如被一群野羊追逐

那犄角逼使我们吃吃的笑,

在我们心里有一种奇怪的音乐

这渗透了树林的黑暗

像狂跑在高峰上的草上的风

每一棵古树都是一个罪恶的爱。

突然远处有了号声

黑暗自我们的身上退后

像海水自岸上退出

在城市的屋顶上开始走着破晓的雨

这被每一个闭着眼睛的女人意识着

她们在醒了的梦里意识到黎明的走近

风,雨,和正在长大的光明。

 

只剩下白色的纱帐

好像林边河上的乳色的雾。

读Selige Sehnsucht后

从同一株老树上发出新的嫩芽,

从同一颗心灵里涌出新的智慧,

从同一扇窗前捉到新的感情,

假如死和变是至宝贵的,因为

他们却系于那不断的“同一”。

 

在季候的转变里大地是同一的,

在历史的河流里人类是同一的,

当两个生命在深永的意义下结合

他们就是大地,是人类,

在千万个时间的,空间的变动里

是神,是理念,是那永恒的同一;

风雪,年岁,阳光,和黑暗围着他们

舞蹈好像落叶,他们却直立在中央,

是两株没有凋落的菩提,不断的

从自己的内心里吐出生命的亮光。

带着过去的整体,生命,他才像

一条河流无休止的向前进行,

站在同一的位置,同一的关系上,

让灵魂向上生长如一株古树,

自同一点发出一串的演进,生命

是一个力量的不断的连续

在看得见的现在里包含着

每一个看不见了的过去。

从所有的“过去”里才

蜕化出最高的超越

我们高立在山岩上看海潮的卷来:

在那移动的一线白色之后

却是整个海的力量

 

有一个火焰,那使得我们去追寻而

不燃自人类自己的胸里的吗?

有一个“爱的夜晚”那是全然无光

无意义,可唾弃的而能

踏入人类超越的生命里吗?

呵,人们是如此的追求着智慧和自由,

以致要求从最高的

峰顶俯看一切动物,

只有对于可怜的他们,光明

才是外在的,生命才是

被安排的,向上是被引诱的。

那赞美飞蛾的人他可曾经

想过:从现在里抽去过去

生命和他勇猛的前进都将

同于落日的退汐,无声的

退回海的最寂寞的深处。

傍晚的孩童

这漫漫下降的黑暗,

呈现给你们的是什么呢?

这含糊的路人的谈话

告诉你们的是什么呢?

如果我能自你们

借来一滴惊喜,

如自路人借来一星火光。

呵,我听见一阵嘻笑了,

让我也瞧见那

你们所瞧见的吧,

让我也听见那,

你们所听见的吧。

 

像一条流水样流过去,

像一阵微风样吹过去,

你们回答说:

我们不在意这黑夜,

我们没有看见灯光,

我们也没有留心行人的言语

我们在听我们自己的心,

那里生命在生长

于是带着盲目的呼喊

追驰过去

星星停在

很远,很远,的天上

我回想起有一队骑者

黑夜燃着火炬跑过……

 

白墙上你们的影儿为什么

这么着急的消逝,消逝呢……

我转过身来看见街上的路人,

我也看见生命里的人们

也看见那不停的流在

这永恒的宇宙里的时间,

哦,虽然,生命还不过是

没有轮廓的雾气,

没有睡醒的鸟儿

没有睁眼的星星

没有伸直的绻叶,

在这丰富如草原的黑夜。

你们的骑队已经消逝了多时

我抬头看见黑夜的星星

它们却仿佛停在

更远,更远的天上了。

猛地我痛苦的理解。

孩子,甚至你们的匆忙。

1933年于昆明

Fantasia

当早晨连续的在

光亮,色彩,和清洁里演进

伴同着整个宇宙的合唱的声音

他是一套舞蹈,一章音乐

自时间的消逝和剥落里

——这是一嶙嶙,一瓣瓣的——

取得最终的灿烂和成熟,

在那画着黑线的树枝上,

留着去年的枯叶,

许多银色的小卷,在

一个再来的春天的阳光里

呵,是旋卷入快乐里的悲哀!

青年人走着自己的路

——正是满散着花气的春天——

一步,一步,生命,你做了些

什么工作?不就是

这样:一滴,一滴将苦痛

的汁液搅入快乐里

那最初还是完整无知的吗?

 

一只鸟儿,扭着头而且眨眼睛

一条清冷的河水

我们都浸浴在它的冲洗里

当早晨率着她的鲜凉

她的草香,她的尖锐的欢乐游过

像一群无声的白鹅

在我的心里活着一种颤抖

呵,如果我是一个无阻的

伸开的树林拥抱了

整个向着我的美丽的天

是两扇突然落了锁的生锈的门

新和他的一切痛苦和快乐

那是第一线日光

照入阴湿的山谷里

第一双革命的脚

踏入荒废的古堡。

 

湍急的水绕过一百棵的古树

每一个份子在心里记着

大海的影像

银白无波而无喧噪

我是活在一座古怪的森林里

我的生命越过那些我熟悉的,

我不熟悉的,我爱的

我烦厌的人们

在我的身体里活着一个欲望

他日夜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奔去

假如树叶,鸟儿,一切

正午的喧噪终于化入午睡的寂静

水的份子在暮晚以前

也到了海洋里

我是不是最终找见

那棵优越而超出的乔木

他庄严而美貌的站在我的面前?

我好像在黄昏时走过一座教堂

虽然在我的衣服和合着的手上

只有无比的沉默和崇拜

在我的心里钟声却在乱敲着

唱出一个永恒的欢乐的歌

 

昨夜我散步在荒原上

那儿只有一株大树

当我进入他的下面而

踩着他的枝影跳舞

那仿佛是在一座

永远也走不出的迷宫里

当我抬起头而在他那

伸向缀着星星的

无际的暗蓝的天空的干枝,

他那无穷的细微的分叉里

找到一切充塞在我的胸里

的烦恼和迷惑时,

呵,爱情!它为什么

永远跟随着我

像一个被派来的使者,

像一个顽固的神灵

他变成一只神秘的野兔

在我的眼前消失入林里

他变成一只古怪的苍鹰

盘旋不肯飞去

他又变成一只歌唱

在远远林里的异鸟

引我疯狂的追随

直到一个奇异的境地

那里永远在夜的黑暗和晕眩里

我的心喷出血像决堤的猛水

我的生命,那即使被

割碎也还在空气里

留下永古的颤抖

当我卧倒在尘土里

夜莺在我的胸里歌唱

啄木鸟用它尖锐的嘴

剥啄我的心

而在我的身体里痛苦和

快乐得到一个结合的宇宙,

在林外,离我很远的世界上

这时是那比死更

静止的虚空在统治着

而我投身入我的感觉里

好像那在冬季的无声里

继续的被黑绿的海洋

吞食着的雪片。

寂寞

这一棵矮小的棕榈树,

他是成年的都站在

这儿,我的门前吗?

我仿佛自一场闹宴上回来

当黄昏的天光

照着他独个站在

泥地和青苔的绿光里。

我突然跌回世界,

他的心的顶深处,

在这儿,我觉得

他静静的围在我的四周

像一个下沉着的池塘

我的眼睛,

好像在淡夜里睁开,

看见一切在他们

最秘密的情形里

我的耳朵,

好像突然醒来,

听见黄昏时一切

东西在申说着

我是单独的对着世界。

我是寂寞的。

当白日将没于黑暗,

我坐在屋门口,

在屋外的半天上

这时飞翔着那

在消灭着的笑声,

在远处有

河边的散步

和看见了:

那啄着水的胸膛的燕子,

刚刚覆着河水的

早春的大树。

我想起海里有两块岩石,

有人说它们是不寂寞的;

同晒着太阳,

同激起白沫

同守着海上的寂静,

但是对于我它们

只不过是种在庭院里

不能行走的两棵大树,

纵使手臂搭着手臂,

头发缠着头发;

只不过是一扇玻璃窗

上的两个格子,

永远的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呵,人们是何等的

渴望着一个混合的生命,

假设这个肉体内有那个肉体,

这个灵魂内有那个灵魂,

 

世界上有哪一个梦

是有人伴着我们做的呢?

我们同爬上带雪的高山,

我们同行在缓缓的河上,

但是谁能把别人

他的朋友,甚至爱人,

那用誓约和他锁在一起的人

装在他的身躯里,

伴着他同

听那生命吩咐给他一人的话,

看那生命显示给他一人的颜容,

感着他的心所感觉的

恐怖、痛苦、憧憬和快乐吗?

在我的心里有许多

星光和影子,

这是任何人都看不见的,

当我和我的爱人散步的时候,

我看见许多魔鬼和神使,

我嗅见了最早的春天的气息,

我看见一块飞来的雨云;

这一刻我听见黄莺的喜悦,

这一刻我听见报雨的斑鸠;

但是因为人们各自

生活着自己的生命,

他们永远使我想起

一块块的岩石,

一棵棵的大树,

一个不能参与的梦。

为什么我常常希望

贴在一棵大树上如一枝软藤?

为什么我常常觉得

被推入一群陌生的人里?

我常常祈求道:

来吧,我们联合在一起

不是去游玩

不是去工作

我是说你也看见吗

在我心里那要来到的一场大雨!

当寂寞挨近我,

世界无情而鲁莽的

直走入我的胸里,

我只有默默望着那丰满的柏树,

想他会开开他那浑圆的身体,

完满的世界,

让我走进去躲躲吗?

但是,有一天当我正感觉

“寂寞”它啮我的心像一条蛇

忽然,我悟道:

我是和一个

最忠实的伴侣在一起,

整个世界都转过他们的脸去,

整个人类都听不见我的招呼,

它却永远紧贴在我的心边,

它让我自一个安静的光线里

看见世界的每一部分,

它让我有一双在空中的眼睛,

看见这个坐在屋里的我;

他的情感,和他的思想。

当我是一个玩玩具的孩童,

当我是一个恋爱着的青年,

我永远是寂寞的;

我们同走了许多路

直到最后看见

“死”在黄昏的微光里

穿着他的长裳

将你那可笑的盼望的眼光

自树木和岩石上取回来罢,

它们都是聋哑而不通信息的,

我想起有人自火的痛苦里

求得“虔诚”的最后的安息,

我也将在“寂寞”的咬啮里

寻得“生命”最严肃的意义,

因为它人们才无论

在冬季风雪的狂暴里,

在发怒的波浪上,

都不息的挣扎着

来吧,我的眼泪,

和我的苦痛的心,

我欢喜知道他在那儿

撕裂,压挤我的心,

我把人类一切渺小,可笑,猥琐

的情绪都掷入他的无边里,

然后看见:

生命原来是一条滚滚的河流。

1943年于昆明

人们

混杂在灰白的石子下,

在海滩破碎的贝壳下,

美丽的纹石和有虹彩的蚌壳

静静的睡着了:

人们由世界的四周走来

好像秋风里落在一起的叶子

交杂着,藏觅着,静静

的停在一堆,每一个身躯锁着

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宇宙

一个硬壳的海蚌锁尽

宇宙最深的秘密:

在杂乱,贫乏的深处

静静睡着“美丽”的整体,

日夜勤勉的磨光他的珠子。

歌德

你多像一条河,当它

不断的吸收,不停的前流

身心太伟大而不容占有

悲哀欢乐都不过多

 

少小点绘成你生的图线

绝不是衰减热情的火焰

只是理性美丽的宫殿

最终将一切泛滥收敛

 

没有人敢以负心责你

为了你双肩所负的神圣

他们都情愿将自己变成

 

甘美的葡萄供你吸吮

肥满的苹果供你采摘

当你在途中感到饥渴。

时间

对于东方和西方

时间是无私的母亲

然而一个婴儿创造着奇迹

自腐朽里捉寻到永生

另一个婴儿守着腐朽啼哭。

 

对于流逝的时间

一只驾驶着的船只

是它的勇敢的伴侣

一个呆立在岸上感系的人

它只能掠他而没入无穷。

 

让我们的思维深深走入四周

捉住变动的一切

如同一个标本的采集者

网到一只凤蝶

折到一枝奇卉

每一阵风是一个

磨轮的运动

每一个水旋是一个

都市的光明

几个工厂的生息

叹息已不是

这个时代的歌声。

盲者

在深夜里,

在静了的大街上,

你倾听着,

自己的足音,

和手上的琴音,

月光和她的姊妹们,

阳光和色彩的世界,

围绕着你

好像围绕着

一座紧闭的寺院。

 

在一块不语的石头里,

在一座沉默的山头上,

人们都感觉到神的寓居,

当你穿着孤寂的衣裳,

走过街巷,

妇女和儿童都上前

围绕着你,

因为他们相信,

从你漠然的脸上,

读到了那命运

所写下的奇特的文字:

和看到了一幅

描写着荒原的图画。

 

当你没有被谁了解

重新又走上你的路,

那些目送你远去者,

却从你平稳的迈步里

觉悟到纵使在黑暗中

也有一只手牵引着,

那忠于忍受苦痛的人。

战争的希望

宁静突然到来,

世界从巨大的音乐里退出,

生命恢复他原始的脉搏,

在远远的巨岩下

无人力达到的海在翻腾,

从一切的深渊里涌出呼问。

 

自己的,和敌人的身体,

比邻地卧在地上,

看他们搭着手臂,压着

肩膀,是何等的无知亲爱,

当那明亮的月光照下

他们是微弱的阖着眼睛

回到同一个母性的慈怀,

再一次变成纯洁幼稚的小孩。

来到

那轻轻来到他们心里的

不是一根箭,

那太鲁莽了;

也不是一艘帆船

那太迟缓了,

却是一口温暖的吹嘘,

好像在雪天里

一个老人吹着他将熄的灰烬;

在春天的夜里

上帝吹着沉黑的大地;

在幸福来到之前。

所需要的是

那么一种严肃与仁慈。

 

于是才能像幻景的泄露,

他们为赞美所惊愕,

你想像一座建筑那样

凝结在月夜的神秘里,

他们听不见彼此的心的声音

好像互相挽着手

站在一片倾逝的瀑布前

只透过那细微的雾珠

看见彼此模糊了的面影。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三日的死讯

因为我们是活在一个这样的时代;

理性仰望着美丽的女神——情感

自她那神圣的面容上

寻得无量生命的启示;

情感信赖的注视着她的勇士——理性

扶着他强壮的手臂,自

人性的深谷步入真实的世界。

 

我们的一切无情的行为:

对于“死”的沉毅的忍受

与投掷予敌人以“死”

正是为了那深深埋在心底的热情;

但当那惊人的哀耗传来

我们像航在飓风里的船只

在我们情感的海里

垂下万钧的铁锤

压制着悲痛的波涛。

 

世界是在极大的哑静里

接受一个冷酷的试探,

这是在问:

纵使在一个科学的时代

历史的因素中不仍是

存有一个不定形的“偶然”吗?

即使对于能计划未来的人类

不仍有一只外在的手

可以扭转他们的命运吗?

 

呵,我看见“沉思”停在

人类的头额上,

他记起寒带的树木

只有在寒流的风雪里

生长得坚实

他记起浮士德的灵魂

只有在魔鬼的追逐下

更迅速的向“超越”上升

他记起人类尊严的意志

他用粗大的笔从

作品里将“偶然”涂去

在他的痛苦的疲劳的

微笑里只写有诗人所说的

“我赞美!”

时代与死

把一只木舟

掷入无边的激荡,

把一面旗帜

升入大风的天空,

以粗率的姿态

人类涉入生命的急流。

 

在长长的行列里

“生”和“死”是不能分割

每一个,回顾到后者的艰难,

把自己的肢体散开,

铺成一座引渡的桥梁,

每一个为了带给后者以一些光芒,

让自己的眼睛永远闭上。

 

不再表示着毁灭,恐怖,

和千古传下来的悲哀

不过是一颗高贵的心

化成黑夜里的一道流光,

照亮夜行者的脚步。

当队伍重新前进,

那消逝了的每一道光明,

已深深融入生者的血液,

被载向人类期望的那一天。

 

倘若恨正是为了爱,

侮辱是光荣的原因,

“死”也就是最高潮的“生”,

还美丽灿烂如一朵

突放的奇花,纵使片刻

间就凋落了,但已留

下生命的胚芽。

为了焕发的姿容

多少人欢腾歌颂

为了凄凉的凋散

多少人悲哀慨叹

 

你经过静静的一夜

将芬芳的肢体松解

看,时间的国度,是

如此荒漠而无际

 

每秒是一个世界

穿过多少个世界

我们向无穷旅行

 

待望到生的边疆

却又像鸟死跌降

松舍了天空万顷

献给贝多芬

人们都在痛苦里哀诉

唯有你在痛苦里生长

从一切的冲突矛盾中从不忘

将充满希望的主题灿烂导出

 

你的热情像天边滚来的雷响

你的声音像海底喷出的巨浪

你的心在黑暗里也看得见善良

在苦痛的洪流里永不迷失方向

 

随着躯体的聋黯你乃像

一座幽闭在硬壳里的火山

在不可见的深处热流旋转

 

于是自辽远的朦胧降临

你心中:神的宏亮的言语

霎那间千万声音合唱圣曲

永久的爱

黑暗的暮晚的湖里,

微凉的光滑的鱼身

你感觉到它无声的逃脱

最后只轻轻将尾巴

击一下你的手指,带走了

整个世界,缄默的

 

在渐渐沉入夜雾的花园里。

凝视着园中的石像,

那倾斜的头和美丽的肩

坚固开始溶解,退入

泛滥着的朦胧——

 

呵,只有神灵可以了解

那在一切苦痛中

滑过的片刻,它却孕有

那永远的默契。

这样一座深深伸入远海的岛屿

在那你看不见的极远处

也埋着她的岩岸

海风和水波自四方袭来,

舐着,击着,啄着,

欺骗的与诚实的,

我敢说她是极心愿的

将她的肢体伸展至远处。

若是,海上出着温暖的太阳,

我相信我看见一个

突现在溶化了的身体里的

痛苦的灵魂

那是为了她曾有过的

梦似的记忆。

我从来没有真正听见声音

像我听见树的声音,

当他悲伤,当他忧郁

当他鼓舞,当他多情

时的一切声音

即使在黑暗的冬夜里,

你走过它也应当像

走过一个失去民族自由的人民

你听不见那封锁在血里的声音吗?

当春天来到时

它的每一只强壮的手臂里

埋藏着千百个啼扰的婴儿。

 

我从来没有真正感觉过宁静

像我从树的姿态里

所感受到的那样深

无论自哪一个思想里醒来

我的眼睛遇见它

屹立在那同一的姿态里。

在它的手臂间星斗转移

在它的注视下溪水慢慢流去,

在它的胸怀里小鸟来去

而它永远那么祈祷,沉思

仿佛生长在永恒宁静的土地上。

因为是一个这样的时代:

好像飓风,

摇撼黑夜的森林;

好像增长的日光,

呼唤人们起来工作;

好像爱人智慧的注视,

自人性的深渊,高贵的热情

将无限量生命的意义

启示给忠勇的理性。

因此;他们冷静的忍受着死亡,

并且将死亡投掷给敌人。

当那巨大的声音传来,

是一座山峰的崩裂,

一棵巨树的倾倒,

一个战士,在进行中的突然卧下

黑暗与死亡自他的伙伴

的心坎爬过……

但是,瞧那被火点燃着的旗帜,

那是永久的牧人的牧杖,

他正坚决的指着一个方向,

于是,他们迅速的向前跑去,

只留下一个沉默的祷告

在被黑夜淹没的战野里。

舞蹈

你愿意经过一个沉寂的空间

接受一个来自辽远的启示吗?

当黑暗和温柔的静默包围着你,

在那光亮的一角

好像在暮晚的天边

变异着神的亮翼,

好像秋日下午的果园

一个熟透的苹果无声的降落,

陷入转黄的软草里。

 

你愿意透过心的眼睛

看见神的肢体吗?

那圆润的手臂,

徐徐弯转的腰身

她的脚可以践在水上

而不被埋没,

她的眼光是不因

距离而淡弱的星光。

每一个缓和与敏捷的行动

都是沉默的一笔,

记下那不朽的言语

人们倾听着,倾听着,用他们的心

终于在一切身体之外

寻到一个完美的身体,

一切灵魂之外

寻到一个至高的灵魂。

贫穷

什么已经有了的将继续增加

什么没有的似乎永不会发生

好像春天的微绿终成了浓荫

荒漠的砂岩吐不出一片嫩芽。

 

抛开哲学家的争论

革命者的奔走疾呼

这个国度终于默认

“有”和“无”的独立领土

假如贫穷也是一份资产

多少人承继了,顺从了它

好忍受风雪饥寒的摧残。

 

一天你明了什么是另一个战争

看,那褴褛的衣裳,痛苦的嘴唇

告诉你它的没有光荣,没有止终。

春天

它好像一幅展开的轴画

从泥土,树梢,才到了天上……

又像一个乐曲在开始用

沉重的声音宣布它的希望

这上升,上升终成了

无数急促欢欣的声响

 

我们都在倾听这个声音

它的传出把冷硬的冬天土地穿透

它久久的等待在黑暗的地心

现在向我们否认有一只创造的手

 

像一位舞蹈者,

缓缓的站起

用她那“生”的手臂

高高承举:

你不看见枯枝上的几片新叶

深黑淡绿让细雨浸透了一切

生的美:痛苦,斗争,忍受

剥啄,剥啄,剥啄,

你是那古树上的啄木鸟,

在我沉默的心上不住的旋绕

你知道这里藏躲有懦怯的虫子

请瞧我多么顺从的展开了四肢

 

冲击,冲击,冲击,

海啸飞似的挟卷起海涛

朝向高竖的绝壁下奔跑

每一个冷漠的拒绝

更搅动大海的血液

 

沉默,沉默,沉默,

像树木无言地把茂绿舍弃

在地壳下忍受黑暗和压挤

只有当痛苦深深浸透了身体

灵魂才能燃烧,吐出光和力。

小漆匠

他从围绕的灰暗里浮现

好像灰色天空的一片亮光

头微微向手倾斜,手

那宁静而勤谨的涂下;辉煌

的色彩,为了幸福的人们。

 

他的注意深深流向内心,

像静寂的海,当没有潮汐。

他不抛给自己的以外一瞥

阳光也不曾温暖过他的世界。

 

这使我记起一只永恒的手

它没有遗落,没有间歇

的绘着人物,原野

森林,阳光和风雪

 

我怀疑它有没有让欢喜

也在这个画幅上微微染下一笔?

一天他回答我的问题

将那天真的眼睛睁起。

 

那里没有欢喜,也没有忧虑

只像一片无知的淡漠的绿

野,点缀了稀疏的几颗希望的露珠

它的纯洁的光更增加了我的痛楚

树林

这也是一个象征,象征着

宇宙千万个静默的思想

只不似山那么高耸,海的

明朗,凝立在地球的一角

用沉郁的颜色封锁

了一个丰富的天赐。

扭结的枝干,重叠的叶片

那看不见的深处

松鼠在沉思,叶在飘落

光影浮动着,嫩芽吐露

而它的形体总是这么沉默

不管天际的苍鹰和径上的行人

偶尔也响应着海上传来的风雨

却像一个伟大的人不苟且言笑。

诗人的奉献

多少人都奉献了所有,这个贫穷的诗人

也勇敢的走来,打开

他的胸怀,但是,看

这里是一片阴郁的森林

没有肥硕的果实,除了痛苦

用它的累累织成了丰富。

 

诗人,你没有看见那

燃在花瓣里的火焰,

藏在海波下的温柔,

画在天空上的明朗,

和百灵喉头的欢乐?

 

他只是低首摘食着

胸前的果实,仿佛要

从那口口的苦汁里

寻得一个平衡的世界。

二元论

若是没有展开的草地,你不知道

春天的绿色怎样从地下涌出

若是没有生长的森林,你不知道

夏季的繁茂是多么的丰富。

 

大地在我们的四周反映出不住

变化的一条宇宙的意识之流

那被表现的比在我们心底的更纯熟

那能表现的比我们的身体更永久。

 

灵魂没有了身体

是一只美妙的歌曲

失去那吹奏的银笛。

 

为什么要把那脸的花朵唾弃

还有画在身上的山水?若是你记起

舞者怎样叙述,用她圣洁的身体。

村落的早春

我谛视着它:

蜷伏在城市的脚边,

用千百张暗褐的庐顶,

无数片飞舞的碎布

向宇宙描绘着自己

正如住在那里的人们

说着,画着,呼喊着生命

却用他们粗糙的肌肤。

知恩的舌尖从成熟的果实里

体味出:树木在经过

寒冬的坚忍,春天的迷惘

夏季的风雨后

所留下的一口生命的甘美;

同情的心透过

这阳光里微笑着的村落

重看见每一个久雨阴湿的黑夜

当茅顶颤抖着,墙摇摆地

保护着一群人们

贫穷在他们的后面

化成树丛里的恶犬。

但是,现在,瞧它如何骄傲的打开胸怀

像炎夏里的一口井,把同情的水掏给路人

它将柔和的景色展开为了

有些无端被认为愚笨的人,

他们的泥泞的赤足,疲倦的肩

憔悴的面容和被漠视的寂寞的心;

现在,女人在洗衣裳,孩童游戏,

犬在跑,轻烟跳上天空,

更像解冻的河流的是那久久闭锁着的欢欣,

开始缓缓的流了,当他们看见

树梢上,每一个夜晚多添几面

绿色的希望的旗帜。

墓园

“终结”早已在“起始”里等候,

好像种皮里包藏着子叶

我们在时间里踩踏着圆周

好让生命的两端密密衔接

 

你不会更深的领悟到生的完全

若不是当它最终化成静寂的死

这小小洒落着秋叶的墓园

和记载了历史的整齐碑石

 

生命在这里是一首唱毕的歌曲

凝成了松柏的苍绿,墓的静寂

它不是穷竭,却用“死”做身体

指示给你生命的完整的旨意。

这些在人生里踌躇的人

它应当学习冷静的鹰

它的飞离并不是舍弃

对于这世界的不美和不真

 

它只是更深更深的

在思虑里回旋

只是更静更静的

用敏锐的眼睛搜寻

 

距离使它认清了世界

远处的山,近处的水

在它的翅翼下消失了区别

 

当它决定了它的方向

你看它毅然的带着渴望

从高空中矫捷下降。

池塘

吹散了又围集过来:

推开了又飘浮过来:

流散了又围集过来:

这些浮萍,这些忧愁

这些疑难,在人类的心头。

女孩子蹲在杵石上要想

洗去旧衣上的垢污

理想的人们在会议的桌上

要洗净人性里的垢污

落粉的白墙围绕着没落的人家

没落的人家环绕着旧日的池塘

一块儿在朦胧里感觉着

破晓的就要来临;

一两个人来汲取清凉的水

就引起一纹一纹的破碎

(旧日的破碎!)

它愿意不断地给予;给予

伴同着轻微的同情和抚慰

当白昼里,

火车长鸣一声驰过

从旧日里多少畏怯的眼光

一齐向着远方迷惘地瞩望。

诗人和孩童

我们都从狭小的窗口里

向外眺望,眺望,眺望——

着远远的田野里的动静

和更远的旷野里的景象

那里有疾驰的风

一夜长高的茂草。

 

正因为失去了生机的自由奔放

舞蹈自你们的手上脚上凋落

像一朵枯萎而死的苞蕾

诗句自我的灵魂里跌落

好像一只倦鸟不再想飞。

 

我们的寂寞是一个

我们的渴望相同,那

都是从生命里带来的

如今是白鸥的飞离了海洋

犹自回忆着晴空和波浪

这城市却只让灯光刺伤

 

我们寻找星辰的眼睛

赞美月光的眼睛

我们只有时常凝视着墙头

的牵牛好像旅人把满腔的期望

寄向一片狭窄的绿洲。

死难者

安静,安静,你可曾看见

他比现在睡得更安宁?

好像一只被遗弃的碎舟

无需再装载旅客的忧愁

自在的浮沉在风浪里。

好像一只自枝梢跌落的果实

虽然碎裂在地上等候捡拾

却无需再担忧风雨的吹击。

安静,安静,当你走过他的身边

你看见人生自他的身上退走

好像潮水自沙岸退走

剩下苍白寒冷的一片海滩

呵,当我们还在踯躅,惆怅,哀叹

一个智者却早已对寂寞与烦恼

决定了他最后的挑选。

清道夫

散开,散开,这痴情的薄雾

快撩起舞台的帘幕

让虚伪的遮掩早些结束

必须呈露的早些呈露

昨天的眼泪,昨天的雨

叹息的风,

忧郁的云

愤怒的雷

就要在今晨的光明里

写下人们迈进的一步;

这地下的废纸,垃圾堆的鼠尸

装满过渴望,而又倾空了的酒瓶

点燃过希望,而又焚尽了的烟头

不禁使我叹息:

那有过的污秽,重新又有

没有过的智慧,仍然没有。

时间推不动这一群人们

像河水卷不走一片滩石。

可惜,可惜

我们不能停止住飞逝的时间

像顽固的山羊缠住了牧羊人。

残废者

这世界并不是完全,不完全

却在我的身上达到了极点。

我缺少着手,缺少着脚,

像深冬的树木却又缺少了

一个可希望的春天。我的歌曲

从身躯的深处吐出,

好像被伐的古树

在寒风里呼号。

我奇怪有谁愿意倾听它的悲怆,

若不是我的同伴们有这样信仰:

唯有让更多的痛苦弥补

你正在痛苦着的创伤。

学生

我向前迈进一步,

又蹒跚的后退一步,

我加入队伍,

又从一边溜开,

我望望左边墙上的标语

和墙下的人群

我望望右边墙上的标语

和墙下的人群

那像两个阵地互射的箭矢

在我的头上交错飞逝

呵,街头的苏格拉底,

你在哪里?听说你

能把青年带到真理的面前

好像牧羊者把羊群赶上正途

好像慈悲的路人把

迷失的孩童交给母亲

但是你为什么遗忘了这里?

这个国度比任何国度更令人迷惑,

这个时代比任何时代更令人怀疑

在这里“正”和“误”好像昼夜不分的北极。

在这里真理是兼饰两角的傀儡

一个自己扭打着另一个自己

一个说:什么是我的就是真理

另一个说当那是你的什么

变成是我的什么时

它才是真理

真理是一块美饵

钓引着对着书本发呆的鱼儿

因为在他们近视了的圆眼睛里

世界上没有多角形的欺骗

假如你,苏格拉底,不能重现

在二十世纪多分歧的街头,为什么

真理竟不如一个婴儿

会在快乐时笑,痛苦时哭

好告诉我究竟谁是他自己

荷花(观张大千氏画)

这一朵,用它仿佛永不会凋零

的杯,盛满了开花的快乐才立

在那里像耸直的山峰

载着人们忘言的永恒

 

那一卷,不急于舒展的稚叶

在纯净的心里保藏了期望

才穿过水上的朦胧,望着世界

拒绝也穿上陈旧而褪色的衣裳

 

但,什么才是那真正的主题

在这一场痛苦的演奏里?这弯着的

一枝荷梗,把花朵深深垂向

 

你们的根里,不是说风的摧打

雨的痕迹,却因为它从创造者的

手里承受了更多的生,这严肃的负担。

兽(一幅画)

在它们身后森林是荒漠的城市

用那特殊的风度饲养着居民

贯穿它的阴沉是风的呼吸

那里的夜没有光来撕裂,它们

 

是忍受一个生命,更其寒冷恐惧

这渗透坚韧的脉管,循环在咸涩

的鲜血里直到它们忧郁

的眼睛映出整个荒野的寂寞

 

使你羞耻的是你的狭窄和多变,

言语只遗漏了思想,知识带来了

偏见,还不如让粗犷的风吹遍

 

和不怜悯的寒冷来鞭策

而后注入拙笨的形态里

一个生命的新鲜强烈。

雕刻者之歌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我掩起我的耳朵,遮着我的眼睛

不要知晓那飞跃的鸟,和它的鸣声,

还有那繁盛的花木和其间的微风

我的石头向我低语;宁静,宁静,宁静

 

我錾着,击着,碰着,磨着

在黎明的朦胧里

在黄昏的阴影里

我默视着石面上光影游戏的白足

沉思着石头里纹路的微妙地起伏

于是一天,我用我的智慧照见

一尊美丽的造像,她在睡眠,

阖上她的眼睛,等待一双谦逊的手

一颗虔诚的心,来打开大理石的封锁

将她从幽冷的潜藏世界里迎接

到这阳光照耀下的你们的面前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多少次我掩起我的耳朵,遮着我的眼睛

为了我的石头在向我说:宁静,宁静

开始工作时,我退入孤寂的世界

那里没有会凋谢的花,没有终止的歌唱

完成工作时,我重新回到你们之间

这里我的造像将使你们的生命增长

 

这不是遗弃,

是暂时的分离

谁从无生命里唤醒生命

他所需要的专诚和寂静

使他暂时忘记他自己的生命

那在有限时间里回旋沸腾的河流

我对于你们没有遗弃,假如有

只是因为我要在你们之间永远停留。

人力车夫

举起,永远地举起,他的腿

在这痛苦的世界上奔跑,好像不会停留的水,

用那没有痛苦的姿态,痛苦早已经昏睡,

在时间里,仍能屹立的人

他是这古老土地的坚忍的化身。

 

是谁在和他赛跑?

死亡,死亡,它想拥抱

这生命的马拉松赛者。

若是他输了,就为死亡所掳

若是他赢了,也听不见凯歌,

海洋上飘起微风,在说

这是可耻的奇迹

应当用科学来刷洗

就这样,古老的光荣

变成了:科学的耻辱。

 

对于

天空的风云,地上的不平

晨出的方向,夜归的路径

他不能预知,也不能设计

他的回答只是颠扑不破的沉默

路人的希望支配着他

他的希望被掷在路旁

一个失去目的者为他人的目的生活

 

只有当每一次终止的时候

他喘息地伸出污秽的手

(反省吧,反省吧,我向你们请求:

这些污秽的肌肤下流着清洁的血

那些清洁的手指里流着污秽的血

什么才是我们的羞耻?

那污秽的血,还是那污秽的手?)

他用那饥饿的双足为你们描绘

通向千万个不同的目标的路径

(在千万个目的满足后,你们可会

也为那窒息的他的目的想出一条路径?)

 

(那不是没有,不是没有

它已成为所有人的祈求

现在在遥远的朦胧里等候

它需要我们全体的手,全体的足

无论饥饿的或是满足的,去拔除

蔓生的野草,踏出一条坦途。

举起,永远的举起,他的腿

奔跑,一条与生命同始终的漫长道路

寒冷的风,饥饿的雨,死亡的雷电里

举起,永远地举起,他的腿。

垂死的高卢人(The Dying Gaul)

他好像突然地跌倒了,在

死亡的拱门前,犹自用一只手臂

支撑着那山样倾颓的身体,

生命的强烈的知觉正涌集

 

向为阴郁的云翳遮盖的前额,

呵,这里,垂死的高卢人在想着

生命里最后的一个思想,喝

着苦酒,独自地向死之杯呷啜

 

虽然你看见在他微俯的头额上

生命犹在闪动着明亮的双翼翱翔

但是已经开始的必会不断增长

落日放出最后的灿烂

但,远处绵延的峰峦

他的四肢,已沉入阴暗。

这混雄的形态当它静立

在只有风和深草的莽野里

原是一个奔驰的力的收敛

渺视了顶上穹苍的高远

 

它曾经像箭一样坚决

披着鬃发,踢起前蹄

奔腾向前像水的决堤

但是在这崎岖的世界

英雄也仍是太灿烂的理想

无尽道路从它的脚下伸展

白日里踏上栈道餐着荒凉

入暮又被驱入街市的狭窄

 

也许它知道那身后的执鞭者

在人生里却忍受更冷酷的鞭策

所以它崛起颈肌,从不吐呻吟

载着过重的负担,默默前行

 

形体渐渐丧失了旧日的雄美

姿态的潇洒也一天天被磨灭

也许一天它突然倒下在路旁

抛下了负担和那可怜的伙伴

从那具遗留下的形体里

再也找不见英雄的痕迹

当年的英雄早已化成圣者

当它走完世间艰苦的道路

Renoir少女的画像

追寻你的人,都从那半垂的眼睛走入你的深处,

它们虽然睁开却没有把光投射给外面的世界,

却像是灵魂的海洋的入口,从那里你的一切

思维又流返冷静的形体,像被地心吸回的海潮

 

现在我看见你的嘴唇,这样冷酷的紧闭,

使我想起岩岸封锁了一个深沉的自己

虽然丰稔的青春已经从你发光的长发泛出

但是你这样苍白,仍像一个暗澹的早春。

 

呵,你不是吐出光芒的星辰,也不是

散着芬芳的玫瑰,或是泛滥着成熟的果实

却是吐放前的紧闭,成熟前的苦涩

 

瞧,一个灵魂先怎样紧紧把自己闭锁

而后才向世界展开,她苦苦地默思和聚炼自己

为了就将向一片充满了取予的爱的天地走去。

一瞥

Rembrandt:Young Girl at an Open Half-door

优美的是那消失入阴影的双肩,

和闭锁着丰富如果园的胸膛

只有光辉的脸庞像一个梦的骤现

遥遥的呼应着歇在矮门上的手,纤长。

 

从日历的树上,时间的河又载走一片落叶

半垂的眸子,谜样,流露出昏眩的静默

不变的从容对于有限的生命也正是匆忙

在一个偶然的黄昏,她抛入多变的世界这长住的一瞥。

西南联大颂

你诞生在痛苦中,但是那时

我们抱有希望。正义填满了胸腔

你辞去,在疯狂的欢呼里,但是

自那时开始了更多的苦恼与不祥。

 

呵,白杨是你年青的手臂,曾这样

向无云的蓝天举起,仿佛对我们允诺

一个同样无云的明天,我们每一个都愿

参与,每一个都愿为它捐舍。

 

过去了,时间冲走一切幻想,

生活是贪饮的酒徒,急于喝干幼稚的欢快,

忍耐在岁月里也不会发现自己过剩,

我们唯有用成熟的勇敢抵抗历史的冷酷

 

终于像种子,在成熟时必须脱离母体,

我们被轻轻弹入四周的泥土。

当每一个嫩芽在黑暗中挣扎着生长,

你是那唯一放射在我们记忆里的太阳!

噢,中国

噢,中国!土地上满蔓着莠草野藤,

运河里沉淀着历史的糟粕渣滓,

更加深今日的贫乏的是祖宗的穷奢,

那曾开满牡丹的花园,铺着红莲的池塘

 

更留给人们惆怅,太多的骄傲已被西方

的风吹醒,土地不再献出果实,等待新文化的施肥

哦,你们可仍在蹉跎,迟疑

让自己成为这样的民族,营养于旧日光荣的回忆?

 

我们曾有过第一次的觉醒,噢中国,她的灵魂

终于从幽暗的宝座上走下,来到广袤的大野

那里树木高举自由的手臂。她旋舞,呵,新鲜的风唤

醒每一片树叶,参加这个舞蹈,响应着西方的拍节。

 

清晨,曾经是这样可振奋的时代,甚至雏雀也勇

敢地跃上高枝,纵然未丰满的两翅带给它们死亡

它们却曾生活得比我们快乐,呵那忐忑于胸中的新的想象!

那孕育中的盛夏的美梦,飞入深林,沼泽反映出健壮的身影!

 

消失了,短促的,花似的希望,我们禁不住怀疑

噢中国!你的命运,阻挠你的力量这么多!一分历史就是

一分束缚!

这化身成千百种的魔魅,不断的给予我们折磨,

藏匿在每一个角落,甚至我们自己的血里,可怕的仇敌!

每一次它却用假死换得我们的血的洗涤,

待我们将庆祝的花球扎好,它却又在远方站起,

无数次的欢呼,接着无数次的叹息,

而且,看,西方和东方又开始了新的风雨。

 

噢,中国!当你还不能克服自己体内的困难,

来跳这个西方的舞蹈,它曾经成了你的整个目标,

听,从你的比邻传出何等殊异的音乐?这搅

扰了西方的舞蹈者,更令你学习的脚步蹒跚

 

降生了,奇异的婴孩,他啼哭,猛地失去平衡,这世界掀起

怀疑的巨浪,恐怖的乌云,也许是幸福的

开始?也许是不祥,是自杀,是沉灭……呵人类的前途……在这汹

涌的胸上,噢中国,一只方解缆的小船,她应当向何处驶去?

 

双重的障碍结成不解的连环,

你追求和谐,正当世界因跌入一个剧烈的转

变,而失去和谐的希望,苍白呵

一个贫血的民族,在两个旋涡中挣扎。

 

但是,你不会沉灭,你的人民第一次

助你突破古老的躯壳,第二次助你把自

卫的手臂举起,第三次,现在,他们向

你呼唤,噢中国!觉醒!

 

这一次是自你的血液里升出真的觉醒,

从灵魂的田野里将隐

埋在泥土下的腐败连根掘去

还有那些怠惰的杂草。

首先要建立一座庙堂,崇高而静穆,

自废墟遗迹中耸立,唤醒我们心头假寐的美德

好像落日里召回失散的鸟群的一株乔木,

然后用艰苦和忍耐克服你唯一的敌人——饥饿。

 

爱琴海上,圆满与和谐的歌颂者已跌碎他的弦琴

印度洋边,陷入不解的纠纷的正是那寻求圆寂

的民族。噢,中国,你成了唯一的屹然存在的古国。

甚至你,也正为了一个更透彻的复活忍受诞生的痛苦!

生命

我们被投入时间的长河

也许只为了一霎的快乐

创造者在生命的地图上轻轻一点,

对于旅行者早已是千山万水的峻险。

 

人们,以被鞭策的童年为开始

每一分钟带来的前进却更是一个难结

从每一次以痛苦和眼泪换得的解决

里,人们找到自我意识的一丝觉醒

 

微笑吧,当器官和肌肤所遭受的鞭策

消融入血液,血液中每日繁殖着自愿,自愿,

它觉醒了,像一片汪洋洗去沙上的痕迹

早夏的檞树,呵,青年,他伸长喜悦的手臂向生命迎接

(“让服从成为我的特色”)

 

谁是那始终默默忍受着无华的痛苦者?

当生命的每一步爆炸着潜伏的危机,

平静的水面下每一处呻吟着暗旋,

懦怯者早已没顶,勇敢者也终于厌倦。

 

早年的热望在冗长的等待里

滋长出怀疑的藓苔,信仰

动摇了,四肢在片刻里失去气力

哦,看那些彷徨的人,沉入生的波浪。

 

谁是?英雄吗?这像一只火炬,用一次灿烂

的焚烧,在战鼓的赞美中把怯弱的战场之夜照亮。

圣者,却是灯塔,终年以不耀目的光

抵抗每一个夜,在风雨里忍受人们的遗忘

 

让我们来讲述,当远处有着音乐的轻妙

伴奏;这是一个旅行,开始于偶然,但又不允许逃避

那人——从痛苦中掘出对造物的爱——他成功了,

终于情愿继续走去,为了同时代和来到中的旅伴。

求知

没有一条路比这更望不见尽头

有的疲倦了,长眠在路边的松树下

那些壮年和儿童继续走着,朝向

呵,什么地方?是果园?是荒冢?还是一个透

 

过厚雾的容貌,是神的,还是人自己的容貌?

这里没有答复。也许永远没有答复。他们只是

不停的追寻,自开始呼吸的一天,不停的掀

去一层怀疑,又一层………哦,这一会闪来一丝微笑

 

是智慧?但她却像那不朽的“微笑”,永远只停在画框里,

渺茫却又真实,我们都听见她向

人类召唤。人,一个因为幻想

 

而颤栗的儿童,他在剥着宇宙的果壳,你可曾怀疑

他没有能尝到最后的果实,就夭逝?

或者,绝望的死去,因为发现一切只是恶意的玩笑。

我错了,应当忏悔,虽然在心灵的天空

确实掠过怀疑的暗影,但是,人,不要忘记你胸中

具有的良知,造物已将最后的钥匙交给你,

当你成了这充满诱惑的道路上的一个行旅。

 

我应当忏悔,曾这样不耐而贪婪的索要最后的果实

永远伸出手,向外面,而忘记体内的宝藏

那儿原埋有最可贵的种子,等候你从胸中将

它培养,伸向你身体以外,一棵茂盛的树

 

我们岂是来摘取什么,从这个摘不尽

的果园里?我们愿意死在

叹息自己渺小,和报怨欲望无穷里吗?

 

呵,假如你能想到,是来给一些什么

你追求却为了给得更多,

你来,为了完成这个世界,用人的树增加它的美。

白苍兰

在你的幽香里闭锁着像蜂鸣的

我对于初春的记忆

那是造物的赐予,但哪里会有一种沉醉

被允许在这有朽的肉体里不朽长存?

 

在你的苍白里储存着更苍白的

是我的年青的颤栗,

那是造物的赐予,但哪里会有一首

歌被允许永远颤动在这终于要死于哑静的弦上?

 

当地上幽怨的绿草和我的揉合了

蓝天和苍鹰的遐想都没入冬天的寂寥

呵,突然,不知是你,还是神的意旨

让我宁静的心再一次为它燃烧,哭泣。

爱的复活

复活了,这颤抖从我的心底,不,身体里,

好像听见春天呼唤的嫩芽,毅然地

从冷硬的泥土里伸出,呵,母亲

这阳光何等的耀目眩晕!

 

复活了,我觉得丰富而贫穷,

丰富,因为我所看见的仿佛是一整

个春天的大地,贫穷,因为纵

然看见,看见而不能占有。

 

我觉得自己变得勇敢而怯弱

勇敢得独自站在黑暗的荒野里,向星辰低语。

但是我却畏怯,畏怯于走近你的

身旁,更不能把眼睛向你举起。

 

呵让我感谢,感谢又痛苦吧,因为你不过

醒来又熟睡,复活为了另一次的死去。

既然上帝允许你在我的心头踏过,

来吧,我将如草原,等待你骋驰而去。

最后的晚祷

人们被枪声惊醒,发现世界在重复它的愚蠢

那幅记载着爱与罪恶的画又在这绿草上复活,耶稣这一次他没有分给面包,却将手举起

放在额上:宽恕,犹大,是他分得耶稣的最后宽恕!

 

圣河与圣河汇合,然而我们的灵魂里却汇合着神性

与魔鬼,甘地,他的归宿是两条圣水的交点,回忆

那漫长的奋斗,他的起点却是这样谦卑,在这里,

就在你的胸上,那一片产生了约翰与犹大的国土上。

 

是我们的爱哺育了他,是我们的恨击倒了他,

同一块土地孕育了慈悲,又孕育了仇恨,孕育了圆寂

又孕育斗争,呵,最光辉最黑暗的印度,人性的象征

 

她先加给我们光荣,又掷给我们耻辱,暴力终于使

一座顽强的火山沉寂了,纵然死去,他是农夫早已

在心灵的泥土里布下种子,那总有长成绿苗的一日!

静夜

柜台后面追求实际的人们

在结算一天的实际盈余,而后怀着

不稳定的欣喜和难动摇的惆怅睡去,让实际

在他疲倦的体内变成了虚幻,变成了怀疑

 

屋顶的下面,自认为幸福的情人

在自觉的幸福里暗暗体味到空虚

他们紧紧拥抱,想要压碎横在彼此间的空隙

“我们没有什么不满,上帝,除了觉得有些茫然……”

 

在脱下的燕尾服前,解着鞋带的外交家在沉思

回旋在酒纹里的难题,据说贵国和鄙国都没有侵略的野心,

只为了天赋的自卫本能。但什么时候恐怖变成了凶猛,

自卫变成侵略,上帝却忘记给人类以判断的理性。

 

在狭小的书室里,聪明而痴呆的浮士德

正在他的怀疑上称着今天的物质和精神,你听他叹息:

没有信仰的世界!当我在秤盘上放下一种发明

用来平衡它的精神不是希望却是恐怖和贫穷。

 

摩天的高楼在时针移动中迅速缩小

巨大的工厂猛的发现自己的无能

只有时间在不停的流,夜去了又来

什么时候我们能有一个不灭的太阳?在我们身体以内?

 

安睡吧,人们,脚步声从所有的大街上消失

只有从黑暗的床上你仍能重返所渴望的原始

那时树上的风也是上帝的言语,你不过是自然中

的一种动物,让黑夜静静的进入你的岩洞

 

安睡吧,婴儿和死者,在你们最初的和最后的床上,

你们是这混乱世界上唯一的无忧者,因为你或是

还未失去非世间的真实,或是已舍弃了世间的真实,

或是还没有开始烦恼,或是早已把烦恼遗忘,

 

盘据着我们的现在突然消失,遗弃了我们的过去重又回来,

猛兽在落叶上不安而沉默的旋转,山风在徘徊

静夜溶解了一切坚硬的建筑,只有自然,和对自然的

无限爱畏又一次统制了人类的心灵

 

时间和时间里的文明,文明和文明培养出的自尊

都消失了。这一片垂闭的眼睑是宁静了的战场,

呵,人类,假如有一天你抛下猎枪而吹着魔笛,

你的降伏将是你最大的胜利。

  1. 本诗首次发表于《明日文艺》(桂林),1943(1)。
  2. 本诗首次发表于《明日文艺》(桂林),1943(1)。
  3. 本诗首次发表于《明日文艺》(桂林),1943(1)。
  4. 本诗首次发表于《明日文艺》(桂林),1943(1)。
  5. 本诗首次发表于《明日文艺》(桂林),1943(1)。
  6. 本诗首次发表于《明日文艺》(桂林),1943(1),为《无题(之二)》。
  7. 本诗首次发表于《明日文艺》(桂林),1943(1)。
  8. 此处省略号的用法为诗作原貌。——编者注
  9. 本诗首次发表于《大公报·星期文艺》(天津),1947-03-09。
  10. 本诗首次发表于《大公报·星期文艺》(天津),1947-02-23。
  11. 本诗首次发表于《大公报·星期文艺》(天津),1947-03-09。
  12. 本诗首次发表于《大公报·星期文艺》(天津),1946-11-23。
  13. 本诗首次发表于《大公报·星期文艺》(天津),1947-11-23。
  14. 本诗首次发表于《大公报·星期文艺》(天津),1946-11-23。
  15. 本诗首次发表于《大公报·星期文艺》(天津),1946-11-23。
  16. 本诗首次发表于《大公报·星期文艺》(天津),1947-03-09。
  17. 本诗首次发表于《大公报·星期文艺》(天津),1947-03-09。
  18. The Dying Gaul是一座大理石半卧像,高三英尺,现存罗马Capitoline Museum中,刻着一个中箭垂死的高卢人,半卧地上,一手撑地,面部表情镇静而痛苦。
  19. 本诗首次发表于《大公报·星期文艺》(天津),1948-06-20。
  20. 本诗首次发表于《中国新诗》(上海),1948(1)。
  21. 本诗首次发表于《大公报·星期文艺》(天津),1948-06-20。
  22. 本诗首次发表于《中国新诗》(上海),1948(1),原题为《生命的旅程》。
  23. 本诗首次发表于《中国新诗》(上海),1948(1)。
  24. 此处省略号的用法为诗作原貌。——编者注
  25. 本诗首次发表于《中国新诗》(上海),194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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